29 :緣定今生(下) (1)

次日清晨,當陽光争先恐後地透過窗簾的阻擋,在屋中央的大床上照出一大片澄淨的純白時,陸肇星醒了。他的胳膊有些酸,這是因為顧北辰正枕在他肩頭好夢正酣,一頭卷毛軟軟地覆下來纏繞在他手臂上。于是陸肇星便不敢動彈,他怕吵醒懷裏的人,更怕打斷這難得的恬靜時光。輕輕抿起了唇角,他用指腹慢慢地揉着愛人的卷發,一雙眼溫柔地凝視着那俊俏的眉眼,怎麽也舍不得移開。顧北辰睡得很香,整個身子都鑽進了他懷裏,像是夢中正舔着甜香的蜜糖一般,他還時不時輕輕地咂兩下嘴,嘴角帶着滿足的笑。陸肇星看着看着只覺得心頭也像抹上了一層厚厚的蜜糖,甜得他也忍不住展開清淺的笑,微微擡首将一個輕吻落在他眉心。兩人的距離漸漸拉近了些,陸肇星慢慢吻着他,從眉眼到臉頰,從鼻尖到唇角,一路細細碎碎的碰觸終于弄得懷裏的人輕哼着慢慢張開了眼,淺笑着回過去一個吻。

“早啊。”顧北辰咕哝着揉了揉眼睛。

“早。”陸肇星沖他笑笑,胳膊卻一陣酸麻,他不由自主地動了一下,顧北辰這才意識到自己竟就這麽枕着他睡了一夜,便連忙想要坐起身,被子又順着他的上身滑下來。陸肇星見狀不由得笑了,伸手把他拉回來,重新擁進懷抱:“難得想晚起,再陪我躺一會兒。”

顧北辰應了一聲,又躺下來,鼻尖在他鎖骨處蹭了蹭。陸肇星環着他的肩頭慢慢撫摸,目光落在頭頂的天花板上。他慢慢地開口,嗓音刻意地壓低了些,不顯得沙啞卻格外地富有磁性:“你還記不記得,我在長沙的時候說的話?”

“嗯。”顧北辰閉着眼應道,“你說簡直像是在做夢。”

“還有一句。”

“‘那我情願一輩子都在夢裏,永遠都不要醒來’。”

陸肇星微笑,一手把顧北辰帶着戒指的手從被窩裏牽了出來,在銀色的指環上落下一吻,“我現在就像是在夢裏一樣……我很幸福,北辰,從來沒有這麽幸福過……”

顧北辰眨了眨眼睛,一雙眼裏的情緒忽然波濤洶湧起來。他擡手抱緊了陸肇星,自己向他懷裏又偎了偎,面頰貼着他的脖頸,發出的聲音有些渾濁,帶着幾不可聞的輕顫,“你想不想聽聽,我的故事?”

我的母親,也算是出生在一個書香門第,只因外祖父是晚清的秀才,她讀的書也比尋常女子要多一些。雖然後來我從不曾聽她提起,但據說她那時在城裏也有個相好,只是那人去留了洋,便再沒了消息,外祖父又染上重病,她才迫不得已嫁了個經商的做小妾,過門才半年就生下了我。鎮子上的人把話說得難聽至極,可又礙着我外祖父的面子不好把人趕出來,就只好勉強養着,被下人給臉色看也成了家常便飯。我也不知道她那些年怎麽過的,只記得我打記事起就一直住在柴房旁邊的一間小屋裏頭,平時幫她幹些活兒,稍有些不慎就得被關進黑漆漆的柴房裏一頓好打。後來,家裏添了臺鋼琴,其他幾個孩子上琴課時我就在外面扒着窗沿聽着,一聽就入了迷,那時候我母親還打趣,說我連劈柴的時候都在想着彈琴。起初我只當她是說笑,可沒想她真尋了個機會,把我帶進屋子,讓我彈琴給教課的師傅聽。那師傅聽了竟堅持要我學琴,可母親卻再沒說什麽。

從那以後,我便時常想着偷偷碰一碰鋼琴,似乎挨打也算不得什麽了。而母親的身體卻越來越差,她繃得太久了,勞累得也太久,外祖父疼她,從小就沒做過什麽粗活,這麽些年熬下來也算是熬到了頭。臨走之前她給了我一封信,還有所有的積蓄,讓我去找我的父親。葬了人之後我四處打聽,最後才在武漢找到了他。不過那時候他也已經娶親,還有了孩子,我待着總像是寄人籬下,別扭得要命。而且,興許心裏總是怨恨着他當年一留洋便忘了我母親,因此跟他也沒什麽感情。在他那裏我學了幾年琴,也靠着打零工攢下了一些錢,勉強算是湊夠了去美國的船票錢。後來我就在美國學琴、打工、比賽,直到三七年回國,都再沒見過他,聽人說好像是前幾年就去世了,葬在哪裏,我也不知道。

他慢慢悠悠地敘述完,語調雖然仍是一樣的平靜,陸肇星卻莫名地覺得頸間早已是濕意一片。一時間他竟不知說什麽才好,卻只聽得顧北辰啞聲道,“你是不是覺得我太過涼薄?”

聞言他嘆了口氣,長指繞上他的卷發,安撫地輕輕揉了揉,“我只是想你別總是和自己過不去。”

顧北辰輕輕笑了,“我只是想說,我大概和你一樣,從來沒有像現在這麽幸福過。”

一晃眼年關将至,兩人相識五年多,這還真是頭一次一起過春節,而對于他們而言,這更是戰争勝利後的第一個節日,雖說半年多來局勢早已是風雲變幻,可誰也不願讓幾乎又近在咫尺的戰事再去阻撓他們的相聚。除夕那天,兩人一起上街置辦了些年貨,要不是陸肇星坦言自己除了牛排以外什麽菜都做得一塌糊塗,恐怕這年夜飯還得他下廚。守歲的時候,兩人坐在沙發上品着紅酒,品着品着就都有些微醺了,陸肇星迷迷糊糊的,不知是不是在做夢,忽然便坐起身抱住了顧北辰,半認真半醉酒地說了一句。

別怕,我在的地方就是你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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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說我在的地方就是你的家。

顧北辰依稀記得,從長沙回貴州的時候,陸肇星也是這麽抱着他,火車叮叮咣咣的噪音吵得他心煩意亂,可陸肇星傳到他耳裏的話卻再清楚不過。那時他說,一切有我在。現在他又說,我在的地方就是你的家。他們兩個,一個身世颠沛流離,一個與家人相隔萬裏,卻在彼此的身邊,找到了久別的溫暖,還有家。

新年的鐘聲響了,爆竹聲和歡呼聲在大街小巷連成了一片熱浪,這熱浪沖散了冬夜的嚴寒,像道曙光直沖雲霄,把整個南京城都照得如同白晝一般透亮。而在城郊的一處宅院裏,原本要相守着共同迎接新年的兩人,卻已經相擁着睡了過去,溫暖如春的屋裏,只剩下壁爐裏的火苗悄悄地燃燒着,唯恐驚醒了這一對璧人般的小心翼翼。

然而,好景不長。

正月十五才剛過,這天晚上正熟睡的顧北辰就被陸肇星輕輕搖醒。他這幾天又是包元宵又是做飯,臨到晚上還得被陸肇星折騰,早就困乏得眼睛睜不開,即便已經被搖醒了也只是咕哝了兩聲,翻了個身就又想接着睡。但這次陸肇星卻意外地不依不饒起來,看他不動就一個勁兒地搖他,直弄得顧北辰沒了耐性,頂着一頭亂發從床上猛坐了起來,惱怒地瞪着他。

“聽我解釋。”陸肇星竟已經換了一身便裝,眉眼間有些許的憂色,望向他的一雙星目裏竟滿是欲言又止,半晌才握緊了他的雙肩猶豫着低聲開了口,“快點起來,收拾東西,我們得馬上趕回重慶去。”

顧北辰很是不解,“出什麽事了?”

陸肇星看了看窗外,深深吸進一口氣:“陳凱的父親被捕了。”

雖說陸肇星已經升了少将,但在南京照樣也就是個普通軍官,沒什麽特權更沒什麽人脈,因而一趟飛機都要等上許久。在這漫長的航程中,顧北辰始終是不安的,一方面他心急如焚幾乎恨不得插上翅膀直接飛到重慶去,另一方面他又必須控制着自己的情緒不讓陸肇星看出破綻。畢竟明面裏自己跟陳凱沒什麽交情,此次趕回重慶僅僅也就是和陸肇星同行而已。所幸,陸肇星現在同樣也是心亂如麻,壓根顧不上注意他的反應。在飛機上的時候他坐在靠窗的一側,一直用手撐着額頭沉默不語,末了還是顧北辰偷偷地握了握他的手,他才回過頭來勉強地笑一笑。

等到了重慶,顧北辰自然不能直接去軍統局見人,只能在家裏幹等。他空洞地盯着牆上的挂鐘,想到飛機上那一幕,心裏忽然五味雜陳。

如果老陳扛不住,這恐怕就是自己最後一次見他了。

牆上的挂鐘走得緩慢,像是把鈍刀子割在他身上疼得他坐立難安。眼瞅着陸肇星一時半會大概是回不來,他咬咬牙出了門,直奔地下聯絡站。平日裏,一出什麽緊急的事情,他們幾個骨幹便會在這裏碰個頭想想對策,而這間窄小的聯絡站又恰好位于一家茶館的地下,因此也算是頗為機密。一路上他草木皆兵,明明已經裹了厚厚的圍巾刻意壓低了帽檐,卻仍是連目光也不敢與任何一個路人對上。離茶館還有一個路口的時候,一陣騷動突然傳進了他的耳朵,前方行走着的人們忽然都停了下來,僻靜的街道沒過多久便被身着各式衣物的人們擁堵得水洩不通。顧北辰見狀更是焦急萬分,正艱難地在人群裏穿行的時刻,一聲槍響止住了他的腳步。周遭的人們尖叫着紛紛閃避,婦女抱着孩子們邊哭邊躲,原本堵着一動不動的衆人也紛紛掉轉了頭朝反方向奔跑,反而使得顧北辰被夾在中央動彈不得。那聲槍響像是擊穿了他的頭顱,此刻他呼吸困難頭暈眼花,雙耳仿若失聰了一般,聽不見孩子的哭聲,聽不見婦女的尖叫,聽不見便衣和軍警的喝罵,聽不見那一下下如同擊打在他周身的拳打腳踢。他木然地、呆呆地站着,如同一根枯枝,四散奔逃的人浪推得他不斷搖晃。他看不清了,他只看到茶館的大門已經是四分五裂,一個軍官指揮着手下的便衣和士兵,将幾個人先後押上了停在一旁的卡車。在離他不遠的地上,一個身穿深藍長衫的青年正仰面朝天地躺在那裏,子彈擊穿了他的喉嚨,鮮血順着他的口鼻和頸部往外噴湧。他痙攣着,頭頸像觸電般在地上顫動,顱骨一下下磕在水泥翻修的地面上,一聲一聲地發出悶響。忽然間,他像是看到了不遠處的巷口呆站着的人,痙攣的頭顱艱難地轉了過來,滿是血污的嘴唇困難地張合着。

“走——”

“快走——”

他已發不出聲音了,可顧北辰卻能聽見每一個字。他仍是那麽怔怔地伫立着,看着那雙含淚的眼失去最後一絲光彩,看着幾個軍警滿臉嫌惡地走上前來擡走了屍體,方才如夢初醒般轉過了身子,拔腿就跑。這是他從小生長的城市啊,這是他與之同甘共苦的城市啊,為何此刻于他而言竟像是噩夢,竟像是無間地獄一般?他像發了瘋似的奔跑,他以為只要他能跑得再快一些,就能逃出這個暗無天日的噩夢,可是跑着跑着,冬日的寒風卻使他更加清醒——這個噩夢,怕是永遠也不會有盡頭了……

進屋前,他看着屋裏的燈都暗着,方才松了口氣開門進屋,可剛把客廳的吊燈打開,沙發上坐着的人便讓他猛地一驚,因奔跑而有些抽筋的雙腿一個不穩險些跌倒。陸肇星面色陰郁,軍裝也沒有換下,整個人如同一尊冰雕般散發着可怖的寒意。見顧北辰進了屋來,他冷冷地發問:“你去哪兒了?”

顧北辰吸了一口氣方才回應,“我看你這麽久不回來,生怕是因為連累到了你,于是就去了趟軍統局。”

陸肇星聞言轉過頭來,直直地盯着他,目光又回複了他們初次相見時的銳利,一雙眼此刻竟像刀子一般,刀尖直逼顧北辰的心髒。而顧北辰更清楚此刻他不能退縮,便咬了咬牙擡頭迎了上去,毫不畏懼地回望,神情卻隐約帶了些委屈的神色。半晌陸肇星的目光果真柔和下來,身體一放松卻顯得他更是疲憊不堪。嘆了口氣,他起身走了過來攬住顧北辰,“對不起,我今天……弦繃得太緊了。”

顧北辰拍了拍他的手,“怎麽樣了?”

陸肇星搖搖頭,“他們端了ZG在重慶的地下聯絡站,沒想到陳凱的父親竟然是站長。”

顧北辰抿了抿唇,努力地讓自己看起來更驚訝一些,“怎麽會?陳凱對DG一向是忠心耿耿,他的父親怎麽會是GD?”

“誰知道呢。”陸肇星揉了揉眉心,“據說此事已經驚動了委座,方才說是要我親自看那群人受刑,其實這也和處罰我無異。現在想想,幸虧陳凱是不在了……不然免不得要多受折磨。不知道第五軍的機密被透出去多少,陳凱就算是口風再緊,對着自己的父親也不可能無動于衷,要真是這樣,我恐怕就要以死謝罪了。”

顧北辰一驚,忙本能地伸手抓住了他的胳膊,“別胡說,委座一向公私分明,這事本就與你無關。”

陸肇星轉頭給了他一個安慰的笑,慢慢放開他,“去休息吧,如果這幾天他們審不出什麽來,秘密處決也就是早晚的事了。”

顧北辰看了看他,點點頭往卧室走去。可到了半路,陸肇星卻又叫住了他,“北辰,我今天給你說的這些……”

聞言他回身,豎起一根手指放在嘴邊道,“我都懂。”

陸肇星這才算是放下了心,可看着顧北辰憔悴的面孔和擔憂的神色又有些愧疚,只得為自己莫名的懷疑找了個借口搪塞,“最近情勢緊張,我們都要多加小心才好。”

而接下來的日子,卻遠比兩人想象當中的還要難熬。陸肇星美國歸來,一向是心高氣傲,對于軍統和中統更是向來不待見,這次被人逮住了把柄自然一頓好整,被降職了不說,每次審訊和用刑還非要他到場“觀摩”不可,氣得他火冒三丈卻又無可奈何,一想到犧牲的陳凱更是難受得說不出話來。而延安更是早早派人傳話,希望顧北辰能暫代站長事務,重建重慶地下聯絡站,但顧北辰卻提出要再考慮考慮。冰火一般的暗流漸漸籠罩了兩人的生活,如同一塊被撕扯得七零八落的布帛,現在,僅餘下最後一根絲線勉強支撐了。

一周後的某天深夜,陸肇星拖着疲憊不堪的身體歸來,匆匆洗漱過就鑽進被窩,可卻遲遲無法入睡。顧北辰雖背對着他,但也感覺到了他的不安,有個人在身邊這麽折騰着,他自然也無法睡下,更不要說他現在同樣也是滿腹心事了。正想轉過身去,對方卻先一步從後抱住了他。

“真是怪了……”他沙啞着嗓子咕哝,“是我在緬甸待得太久了麽?”

顧北辰握住他的手,“怎麽說?”

陸肇星把頭埋進他肩窩,閉上了眼睛,“我怎麽覺得,現在的GMD變得那麽陌生……雖說抗戰時我已經對一些狀況有所耳聞,可現在親眼所見,卻還是難受得像有千把刀子在割着一般……明明拼盡全國之力才艱難地贏下了這一場仗,現在卻又要籌劃着新的戰争,明明正是民不聊生的時刻,軍官和政客卻個個穿金戴銀,明明諸多事宜都是百廢待興,現在卻致力于黨同伐異……有時我真想,當年我是不是站錯了隊?如果我不是GMD員,一切會怎麽樣?”

他最後的一句話像是一束電流,倏地穿透了顧北辰的四肢百骸,讓他不由自主地在他懷中微微一顫。陸肇星感覺到了,但他只當做是自己說得太多,便急忙止住了話頭:“抱歉,我不該說這個。”

“沒關系。”顧北辰出聲表示自己還沒睡着。

“對了。”陸肇星補充,“軍座今天來了電報,新一軍已經在分批船運秦皇島,我恐怕這些天也要趕去,往後可能就要在東北駐紮了。現在看來,GG內戰已經是在所難免,這仗一打起來又不知道要多少年,你一個人在外我總是不放心,倒不如你直接随我一起去東北更穩妥。”

顧北辰卻沒有立即答應,“讓我再想想。我要是去了東北,還指不定分你多少心。”

話雖這麽說,但直到陸肇星啓程的那天,他也沒有表露出想要同行的意願。臨行前軍統來人通知,說前些天抓到的幾個□要在今日槍決,要求陸師長務必前往。但飛機不可能為他一個人等着,他便只得先去買了軍統的賬再趕到機場去,而顧北辰自然也得去機場送他。離刑場還有段距離的時候車子便不讓進了,陸肇星招招手示意停車,司機、副官和顧北辰便就在這附近等着。這地方修在一處半山腰上,前頭看似像是一片平原,可盡頭卻是萬丈深淵,軍統處決犯人的刑場向來都選在這裏。顧北辰倚着車身站着,遠遠地可以看見幾個站着的黑影,個個雙手反剪在背後,腳步踉跄不穩,衣着破敗褴褛。他的鼻子發酸,想哭卻必須耐着,眼裏的水氣不聽話地浮上來,遮住了他的視野,也遮住了那一排憲兵舉起的步槍。

那時他在巷口站着,只覺得自己失聰了,眼前的一切卻如同滾燙的烙鐵,狠狠地在他心頭烙上了永世也抹不去的傷痕;而如今,他卻像是失明了,他不敢去看懸崖邊站着的戰友,不敢看站在中央的、遍體鱗傷的老陳,不敢看那從槍管裏飛出的子彈。

一個粗噶的聲音遠遠地傳來。

“預備——”

子彈唰唰地上了膛,他聽見了,撞針摩擦槍管的聲音。然後,他又聽見,一聲整齊的,洪亮的,像是能夠直沖雲霄,直達天際一般的高呼。

“中國□萬歲——”

砰——

他唰地睜開眼睛,只是崖邊,已經再沒了站着的人。

而後他告訴陸肇星,他要和他一起去東北。

折磨了他五年多的愛與信仰,總算在今天,有了終結。

次日清晨,當陽光争先恐後地透過窗簾的阻擋,在屋中央的大床上照出一大片澄淨的純白時,陸肇星醒了。他的胳膊有些酸,這是因為顧北辰正枕在他肩頭好夢正酣,一頭卷毛軟軟地覆下來纏繞在他手臂上。于是陸肇星便不敢動彈,他怕吵醒懷裏的人,更怕打斷這難得的恬靜時光。輕輕抿起了唇角,他用指腹慢慢地揉着愛人的卷發,一雙眼溫柔地凝視着那俊俏的眉眼,怎麽也舍不得移開。顧北辰睡得很香,整個身子都鑽進了他懷裏,像是夢中正舔着甜香的蜜糖一般,他還時不時輕輕地咂兩下嘴,嘴角帶着滿足的笑。陸肇星看着看着只覺得心頭也像抹上了一層厚厚的蜜糖,甜得他也忍不住展開清淺的笑,微微擡首将一個輕吻落在他眉心。兩人的距離漸漸拉近了些,陸肇星慢慢吻着他,從眉眼到臉頰,從鼻尖到唇角,一路細細碎碎的碰觸終于弄得懷裏的人輕哼着慢慢張開了眼,淺笑着回過去一個吻。

“早啊。”顧北辰咕哝着揉了揉眼睛。

“早。”陸肇星沖他笑笑,胳膊卻一陣酸麻,他不由自主地動了一下,顧北辰這才意識到自己竟就這麽枕着他睡了一夜,便連忙想要坐起身,被子又順着他的上身滑下來。陸肇星見狀不由得笑了,伸手把他拉回來,重新擁進懷抱:“難得想晚起,再陪我躺一會兒。”

顧北辰應了一聲,又躺下來,鼻尖在他鎖骨處蹭了蹭。陸肇星環着他的肩頭慢慢撫摸,目光落在頭頂的天花板上。他慢慢地開口,嗓音刻意地壓低了些,不顯得沙啞卻格外地富有磁性:“你還記不記得,我在長沙的時候說的話?”

“嗯。”顧北辰閉着眼應道,“你說簡直像是在做夢。”

“還有一句。”

“‘那我情願一輩子都在夢裏,永遠都不要醒來’。”

陸肇星微笑,一手把顧北辰帶着戒指的手從被窩裏牽了出來,在銀色的指環上落下一吻,“我現在就像是在夢裏一樣……我很幸福,北辰,從來沒有這麽幸福過……”

顧北辰眨了眨眼睛,一雙眼裏的情緒忽然波濤洶湧起來。他擡手抱緊了陸肇星,自己向他懷裏又偎了偎,面頰貼着他的脖頸,發出的聲音有些渾濁,帶着幾不可聞的輕顫,“你想不想聽聽,我的故事?”

我的母親,也算是出生在一個書香門第,只因外祖父是晚清的秀才,她讀的書也比尋常女子要多一些。雖然後來我從不曾聽她提起,但據說她那時在城裏也有個相好,只是那人去留了洋,便再沒了消息,外祖父又染上重病,她才迫不得已嫁了個經商的做小妾,過門才半年就生下了我。鎮子上的人把話說得難聽至極,可又礙着我外祖父的面子不好把人趕出來,就只好勉強養着,被下人給臉色看也成了家常便飯。我也不知道她那些年怎麽過的,只記得我打記事起就一直住在柴房旁邊的一間小屋裏頭,平時幫她幹些活兒,稍有些不慎就得被關進黑漆漆的柴房裏一頓好打。後來,家裏添了臺鋼琴,其他幾個孩子上琴課時我就在外面扒着窗沿聽着,一聽就入了迷,那時候我母親還打趣,說我連劈柴的時候都在想着彈琴。起初我只當她是說笑,可沒想她真尋了個機會,把我帶進屋子,讓我彈琴給教課的師傅聽。那師傅聽了竟堅持要我學琴,可母親卻再沒說什麽。

從那以後,我便時常想着偷偷碰一碰鋼琴,似乎挨打也算不得什麽了。而母親的身體卻越來越差,她繃得太久了,勞累得也太久,外祖父疼她,從小就沒做過什麽粗活,這麽些年熬下來也算是熬到了頭。臨走之前她給了我一封信,還有所有的積蓄,讓我去找我的父親。葬了人之後我四處打聽,最後才在武漢找到了他。不過那時候他也已經娶親,還有了孩子,我待着總像是寄人籬下,別扭得要命。而且,興許心裏總是怨恨着他當年一留洋便忘了我母親,因此跟他也沒什麽感情。在他那裏我學了幾年琴,也靠着打零工攢下了一些錢,勉強算是湊夠了去美國的船票錢。後來我就在美國學琴、打工、比賽,直到三七年回國,都再沒見過他,聽人說好像是前幾年就去世了,葬在哪裏,我也不知道。

他慢慢悠悠地敘述完,語調雖然仍是一樣的平靜,陸肇星卻莫名地覺得頸間早已是濕意一片。一時間他竟不知說什麽才好,卻只聽得顧北辰啞聲道,“你是不是覺得我太過涼薄?”

聞言他嘆了口氣,長指繞上他的卷發,安撫地輕輕揉了揉,“我只是想你別總是和自己過不去。”

顧北辰輕輕笑了,“我只是想說,我大概和你一樣,從來沒有像現在這麽幸福過。”

一晃眼年關将至,兩人相識五年多,這還真是頭一次一起過春節,而對于他們而言,這更是戰争勝利後的第一個節日,雖說半年多來局勢早已是風雲變幻,可誰也不願讓幾乎又近在咫尺的戰事再去阻撓他們的相聚。除夕那天,兩人一起上街置辦了些年貨,要不是陸肇星坦言自己除了牛排以外什麽菜都做得一塌糊塗,恐怕這年夜飯還得他下廚。守歲的時候,兩人坐在沙發上品着紅酒,品着品着就都有些微醺了,陸肇星迷迷糊糊的,不知是不是在做夢,忽然便坐起身抱住了顧北辰,半認真半醉酒地說了一句。

別怕,我在的地方就是你的家。

他說我在的地方就是你的家。

顧北辰依稀記得,從長沙回貴州的時候,陸肇星也是這麽抱着他,火車叮叮咣咣的噪音吵得他心煩意亂,可陸肇星傳到他耳裏的話卻再清楚不過。那時他說,一切有我在。現在他又說,我在的地方就是你的家。他們兩個,一個身世颠沛流離,一個與家人相隔萬裏,卻在彼此的身邊,找到了久別的溫暖,還有家。

新年的鐘聲響了,爆竹聲和歡呼聲在大街小巷連成了一片熱浪,這熱浪沖散了冬夜的嚴寒,像道曙光直沖雲霄,把整個南京城都照得如同白晝一般透亮。而在城郊的一處宅院裏,原本要相守着共同迎接新年的兩人,卻已經相擁着睡了過去,溫暖如春的屋裏,只剩下壁爐裏的火苗悄悄地燃燒着,唯恐驚醒了這一對璧人般的小心翼翼。

然而,好景不長。

正月十五才剛過,這天晚上正熟睡的顧北辰就被陸肇星輕輕搖醒。他這幾天又是包元宵又是做飯,臨到晚上還得被陸肇星折騰,早就困乏得眼睛睜不開,即便已經被搖醒了也只是咕哝了兩聲,翻了個身就又想接着睡。但這次陸肇星卻意外地不依不饒起來,看他不動就一個勁兒地搖他,直弄得顧北辰沒了耐性,頂着一頭亂發從床上猛坐了起來,惱怒地瞪着他。

“聽我解釋。”陸肇星竟已經換了一身便裝,眉眼間有些許的憂色,望向他的一雙星目裏竟滿是欲言又止,半晌才握緊了他的雙肩猶豫着低聲開了口,“快點起來,收拾東西,我們得馬上趕回重慶去。”

顧北辰很是不解,“出什麽事了?”

陸肇星看了看窗外,深深吸進一口氣:“陳凱的父親被捕了。”

雖說陸肇星已經升了少将,但在南京照樣也就是個普通軍官,沒什麽特權更沒什麽人脈,因而一趟飛機都要等上許久。在這漫長的航程中,顧北辰始終是不安的,一方面他心急如焚幾乎恨不得插上翅膀直接飛到重慶去,另一方面他又必須控制着自己的情緒不讓陸肇星看出破綻。畢竟明面裏自己跟陳凱沒什麽交情,此次趕回重慶僅僅也就是和陸肇星同行而已。所幸,陸肇星現在同樣也是心亂如麻,壓根顧不上注意他的反應。在飛機上的時候他坐在靠窗的一側,一直用手撐着額頭沉默不語,末了還是顧北辰偷偷地握了握他的手,他才回過頭來勉強地笑一笑。

等到了重慶,顧北辰自然不能直接去軍統局見人,只能在家裏幹等。他空洞地盯着牆上的挂鐘,想到飛機上那一幕,心裏忽然五味雜陳。

如果老陳扛不住,這恐怕就是自己最後一次見他了。

牆上的挂鐘走得緩慢,像是把鈍刀子割在他身上疼得他坐立難安。眼瞅着陸肇星一時半會大概是回不來,他咬咬牙出了門,直奔地下聯絡站。平日裏,一出什麽緊急的事情,他們幾個骨幹便會在這裏碰個頭想想對策,而這間窄小的聯絡站又恰好位于一家茶館的地下,因此也算是頗為機密。一路上他草木皆兵,明明已經裹了厚厚的圍巾刻意壓低了帽檐,卻仍是連目光也不敢與任何一個路人對上。離茶館還有一個路口的時候,一陣騷動突然傳進了他的耳朵,前方行走着的人們忽然都停了下來,僻靜的街道沒過多久便被身着各式衣物的人們擁堵得水洩不通。顧北辰見狀更是焦急萬分,正艱難地在人群裏穿行的時刻,一聲槍響止住了他的腳步。周遭的人們尖叫着紛紛閃避,婦女抱着孩子們邊哭邊躲,原本堵着一動不動的衆人也紛紛掉轉了頭朝反方向奔跑,反而使得顧北辰被夾在中央動彈不得。那聲槍響像是擊穿了他的頭顱,此刻他呼吸困難頭暈眼花,雙耳仿若失聰了一般,聽不見孩子的哭聲,聽不見婦女的尖叫,聽不見便衣和軍警的喝罵,聽不見那一下下如同擊打在他周身的拳打腳踢。他木然地、呆呆地站着,如同一根枯枝,四散奔逃的人浪推得他不斷搖晃。他看不清了,他只看到茶館的大門已經是四分五裂,一個軍官指揮着手下的便衣和士兵,将幾個人先後押上了停在一旁的卡車。在離他不遠的地上,一個身穿深藍長衫的青年正仰面朝天地躺在那裏,子彈擊穿了他的喉嚨,鮮血順着他的口鼻和頸部往外噴湧。他痙攣着,頭頸像觸電般在地上顫動,顱骨一下下磕在水泥翻修的地面上,一聲一聲地發出悶響。忽然間,他像是看到了不遠處的巷口呆站着的人,痙攣的頭顱艱難地轉了過來,滿是血污的嘴唇困難地張合着。

“走——”

“快走——”

他已發不出聲音了,可顧北辰卻能聽見每一個字。他仍是那麽怔怔地伫立着,看着那雙含淚的眼失去最後一絲光彩,看着幾個軍警滿臉嫌惡地走上前來擡走了屍體,方才如夢初醒般轉過了身子,拔腿就跑。這是他從小生長的城市啊,這是他與之同甘共苦的城市啊,為何此刻于他而言竟像是噩夢,竟像是無間地獄一般?他像發了瘋似的奔跑,他以為只要他能跑得再快一些,就能逃出這個暗無天日的噩夢,可是跑着跑着,冬日的寒風卻使他更加清醒——這個噩夢,怕是永遠也不會有盡頭了……

進屋前,他看着屋裏的燈都暗着,方才松了口氣開門進屋,可剛把客廳的吊燈打開,沙發上坐着的人便讓他猛地一驚,因奔跑而有些抽筋的雙腿一個不穩險些跌倒。陸肇星面色陰郁,軍裝也沒有換下,整個人如同一尊冰雕般散發着可怖的寒意。見顧北辰進了屋來,他冷冷地發問:“你去哪兒了?”

顧北辰吸了一口氣方才回應,“我看你這麽久不回來,生怕是因為連累到了你,于是就去了趟軍統局。”

陸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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