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三阿哥一動不動地跪在地上,耳旁是滿漢大臣們的誇誇贊譽,他心裏裹着一團喜氣,嘴角不禁意揚起,他想擡頭看看他的皇阿瑪,想和他的皇阿瑪多講幾句,可是……

就在大臣們誇贊三阿哥時,順治帝身邊的大太監吳良輔附耳說了幾句話,立時,順治帝臉色大變,騰地從座椅上站起,急色匆匆地離開了。

“皇阿瑪!”三阿哥擡起頭,爬了兩步,伸開手欲抓住順治帝,可他的皇阿瑪遇到了刻不容緩的緊急情況,顧不得他,甚至沒讓他起身,便與他擦身而過。

差一點,就差一點他的皇阿瑪便要看他了,可偏偏……三阿哥無力地垂下兩條小手臂,孤零零地跪在地上,直到大臣們離開,他仍舊跪着,等他的皇阿瑪重新回來。

三阿哥固執,奴才們擔心,多方勸解卻都被他趕了回去,洛敏與冰月看不下去,跑了過去,“三哥哥,你快起來!這樣會把膝蓋跪傷的!”

“都給我躲開!”三阿哥大吼一聲,把冰月吓了一跳。

洛敏把受了驚吓的冰月護到身後,自己上前一步,道:“三弟,你別這樣,跪着也不是辦法,皇阿瑪他……”

“皇阿瑪不管我了,他又去了董鄂皇貴妃那兒……”吳良輔與順治帝咬耳,底下的人雖聽不見,可看順治帝那般神色,多半也能猜到發生了什麽事。

此次出行,自然少不了寵冠後宮的董鄂皇貴妃。董鄂妃身子骨羸弱,順治帝本想借巡狩陪她散心,以緩解她的喪子之痛,誰料太醫傳來消息,皇貴妃水土不服,連連犯嘔,順治帝一心急,不顧左右大臣,連奔行宮。

洛敏知道,這些年,順治帝幾乎把所有的心思都放在董鄂妃身上,尤其是在榮親王殇逝之後,順治帝除了朝政,便是日日陪伴愛妃,而罔顧孩子們。

三阿哥自幼出宮,好不容易回宮,卻與生母疏離,除卻每日晨昏定省,給阿瑪額娘請安,幾乎鮮少見到順治帝。他日日讀書,天天習騎射,就是希望有朝一日,能夠在他皇阿瑪跟前表現出色,獲得瞻顧,哪怕只是瞧上一眼,多說一句話也好。

就在方才,他發揮實力,三發三中,終于受到賞識,得了禦賜黃馬褂,可他與阿瑪說話未能超過兩句,便給吳良輔一句通傳阻斷了難得一遇的時機!

說到底,他是個沒爹疼的孩子!

他厭恨,心底油然升起一股怒氣,推開洛敏,沖了出去。

“三哥哥!”

“三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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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阿哥!”

所有人都在呼喚他,可他不單單是小孩子那般撒氣,一個翻身,騎了一匹小紅馬,馳騁而去。

“怎麽辦?三哥哥他……”冰月急得跳腳,抓着洛敏一個勁兒地尋求主意。

洛敏蹙着眉,心裏發緊,方才那一幕她同大家一樣,全都瞧進了眼裏,三阿哥等了這麽久,就當一切順理成章,達成所願時,偏偏又出了岔子,順治帝這一離去,又該給三阿哥幼小的心靈造成一定的傷害。

“讓你三哥哥靜一靜。”洛敏盯着三阿哥消失的背影,平心靜氣道。

“可是小月擔心三哥哥他……”

“要相信,你三哥哥是這個世上最堅強的人,沒事兒的,到了晚膳時分,他自然就氣消了,會回來的,咱們先回行宮。”

“嗯。”冰月遲疑地點了點頭,可才走了兩步,又回了頭,洛敏又道:“你若是還不放心,行,耿家少爺,能不能麻煩你騎馬找找三阿哥?”洛敏見耿聚忠站在不遠處,尚未離去,便在心裏打了主意。

“是,臣這就去尋三阿哥!”說着,耿聚忠騎上了馬背,扯辔而去。

“耿聚忠出名将之門,能騎善射,他去尋三弟,你大可放心了?”

耿聚忠的表現冰月也是看到了的,雖不及三阿哥三發三中那般威武,可也是射中了兩次紅心,氣勢頗具大将之風,還有他方才一個翻身上馬之勢,當真果敢飒爽,冰月是放心了,随着洛敏回行宮靜候佳音。

暮色四合,紅霞浸染雲層,冰月一下午伸長了脖子朝外張望,不吃不喝,只願能夠見到三阿哥的身影。

耿聚忠尋三阿哥尋了大半天,杳無音訊,冰月坐不住,站不穩,也想牽了小紅馬只身奔去尋人。

所幸洛敏猜得到她的心思,及時阻攔:“甭打歪主意,好好待着,早晚會回來的。”

“敏姐姐,這都等了三個時辰了,你瞧這天也暗了,三哥哥他還不回來!”

洛敏原本高枕無憂地等着耿聚忠把三阿哥帶回來,可她擡頭看了天色,又見到冰月神色緊張,心裏難免也有些慌亂,想找底下的人幫忙,可全等着聽候順治帝的差遣,生怕皇貴妃出什麽岔子。

順治帝緊張愛妃,忽略皇子,洛敏看在眼裏,酸在心裏,可是……“你騎術尚淺,這樣冒然騎馬,要是摔着了怎麽辦?不要一個沒找着,又來一個添亂!”

“可……”

“聚忠,你說,咱倆今兒打的這些獵物要怎麽分?”

“舀給底下的人,分甘同味。”

“好一個‘分甘同味’!”

這頭,洛敏與冰月尚在糾結是否該幫着一同去找三阿哥;那廂,三阿哥和耿聚忠一人一手提着獵物,另一手牽着馬匹,笑容滿面。

“回來了!回來了!三哥哥,你可回來了!”冰月一聽到三阿哥的聲音,不由分說地奔了過去,洛敏跟在後頭,瞧出三阿哥明顯比之前要爽朗許多,仍像平時調皮搗蛋時的三阿哥,心裏總算松了一口氣。

“冰月,正巧,這些是我和聚忠一下午的成果,你和皇姐找人舀去膳房!”三阿哥拎了兩只野兔,一只野鳥,又從耿聚忠手上舀了兩只野兔,欲交給冰月,哪知冰月一看到這些獵物血淋淋的,連忙後退了幾步,躲在洛敏身後,“太殘忍了!”

騎馬、打仗、獵殺……男子多為接觸,像冰月這樣的塔拉溫珠子,自然是見着血腥就害怕的。

“膽小鬼!虧你還是愛新覺羅家的公主,你瞧瞧皇姐!”

洛敏不聲不響瞅着三阿哥的小手,獵物身上插着箭,鮮紅的血液沿着箭頭慢慢滴落到地面,三阿哥才誇她勇氣勝于冰月,頃刻間,一手捂嘴,一手捂住腹部,即刻跑到旁邊的大樹底下連犯幹嘔。

三阿哥傻眼兒了,冰月驚呆了,耿聚忠站着悶不吭聲。

“哈哈!皇姐你……哈哈!”三阿哥轟然間,捧腹大笑,小眼兒裏都能擠出淚水。

洛敏吐夠了,三阿哥笑聲清脆天真,幾乎響徹整座沙河行宮,停不下來。

許是三阿哥笑得太歡樂,感染了一旁的冰月和耿聚忠,冰月眉眼彎彎,用小手給洛敏拍背,耿聚忠彎了彎唇角,不像三阿哥那般肆無忌憚。

“三哥哥,你笑夠了沒啊!”冰月嗔怪地瞟了三阿哥一眼,洛敏抓住她的手臂,搖了搖頭,道:“三弟這會子高興,讓他去吧。”

冰月猛然醒悟,想起方才綴綴而逃的三阿哥,再瞧眼前的,跟個沒事兒人似的,頓時喜悅了起來。

三哥哥他……沒事兒了!

夜裏,冰月玩了一日,乏了,睡得深了,洛敏與她同屋,躺在床榻上,睜着雙眼,黑暗中,只看到瑩瑩月光打在冰月緋紅的小臉上,不禁意勾起唇角,這丫頭,準是做了好夢,笑得這麽甜。

夜闌靜谧,負責照顧她倆的嬷嬷早已睡去,可莫名地,洛敏輾轉不眠,似乎只要一閉上雙眼,耳畔就能聽到傍晚的那一聲聲此起彼伏的笑聲,泛起層層漣漪。

一年多了,來了這裏一年多,她第一次失了眠,穿了長袍馬褂,趿了繡鞋,蹑手蹑腳從嬷嬷跟前繞過,小心翼翼開了房門,溜了出去。

大雪已過,眼看就要到冬至,今年京師入了冬,卻尚未迎來第一場雪,夜裏的風倒是冰寒徹骨。洛敏裹了棉裏襯衣,怎奈寒風凄緊,仍抵制不住瑟瑟發抖,正欲折返,怎知耳旁傳來低低的啜泣之聲,因隔得遠,聽不真切。

深更半夜,是誰在哭?

許是好奇心作祟,洛敏忘了嚴寒,循着聲音,找尋哭泣的主人。

越是靠近,洛敏覺得這聲音越是熟悉,像是……

“三弟?”洛敏一臉錯愕,不想躲在這處偏僻之地哭泣的人竟是大清國順治皇帝的三阿哥!

三阿哥被突然出現在身後的洛敏吓了一跳,慌慌張張胡亂用手背擦幹了眼淚,“皇、皇姐……怎、怎麽是你?”

“我才要問,三弟,大半夜的,天又冷,你怎會一個人躲在這裏……哭?”洛敏确定自己沒有聽錯,也沒有看錯,這孩子在哭,哭得十分傷心,哭得她心都要碎了,才六歲大的孩子,能有多大的觸動才會讓他哭成這般?

一會兒笑得沒心沒肺,一會兒哭得撕心裂肺……洛敏很想知道,他的心裏究竟隐藏了多少東西!

“我……”

“是因為皇阿瑪麽?”

“……”

“哭吧,這是你的權利。”三阿哥只不過是個六歲大的孩子,他早該有苦就哭,而不是一直憋在心裏。

“誰說我在哭!我……我……嗚哇!”再堅強的孩子也有軟弱的時候,三阿哥越是逞強,哭得越是響亮。

“雖然你是皇子,可沒有人說皇子不能掉眼淚,哭吧,哭出來就不會難受了。”洛敏走上前,輕輕抱住了他,如安慰普通孩子一般安慰他。

哭了一陣,終于靜了下來,三阿哥眼淚鼻涕蹭了洛敏身上一大片,洛敏不怪他,而是發自內心感到放松。

“為什麽?為什麽我用功讀書,拼命練習射箭,皇阿瑪從不瞧我一眼?我是沒阿瑪疼的孩子,他不要我了!他壓根兒就不在乎我!”三阿哥掙開洛敏,一屁股坐在石階上,把小腦袋埋進膝蓋。

洛敏挨着他坐了下來,“天底下做父母的,哪會不在意自個兒的孩子,若皇阿瑪不在意你,便不會帶你來沙河;若他不在意你,便不會賜你黃馬褂……他只是分/身乏術,一時之間顧不得太多,他也是咱大清國的皇帝,日理萬機……他定是在意你的,只是分量輕重難以權衡。”

“他只在乎董鄂皇貴妃,從不在意後宮其他妃子,像我額娘,像你皇額娘,還有……我們。”三阿哥垂下小腦袋,內心苦楚,聽不進勸。

洛敏無奈搖了搖頭,“為此,咱們更要努力,一日不成,便用盡一生,總有一日,皇阿瑪會對你另眼相看。”也會将重任交與他手中。

“哭夠了就要重新站起來,你是三阿哥,是大清國未來的支柱,斷不能為此消沉意志,不然,不止疼你愛你的皇瑪嬷會失望,冰月也會擔心。”

“皇姐放心,我明白了。”

不知是洛敏的勸說深入人心,抑或是三阿哥的心思過早成熟,即便是哭鼻子,也在少頃間恢複如初,學着大人的樣兒微微颔首。

看着這樣的三阿哥,洛敏心中說不出的滋味,他若生在尋常百姓家,或許能夠活得快樂些,可他的命早已注定,此生斷然不會尋常!

“好了,外頭冷,早點回去睡吧,明兒又是新的一天!”洛敏重新站起身,撣了撣身上的塵土,轉身欲走。

“皇姐。”三阿哥叫住了他。

“嗯?”洛敏扭頭。

“我不知道,原來皇姐也學了漢語。”

洛敏怔了一下,方才那句,三阿哥用了漢語與她說,宮裏教養的嬷嬷只教了她滿語和《女訓》,她那自帶的漢語在這兒并未師從任何人,她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想狡辯,可又顧念之前他與耿聚忠的對話讓她翻譯給了冰月聽……三阿哥還是注意到了,深養宮中的七歲公主已學了漢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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