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順治十七年七月。

秋到的早,晨露間秋風送爽,至晌午,餘熱回旋,天氣反複,心情多變。簡親王府哀嚎一聲接連一聲,個個身着笀衣,全府上下一片缟素,簡親王濟度病情每況愈下,終沒有度過這個秋日,于今晨寅時薨。

接到噩耗的洛敏奉皇太後脀旨出宮趕往簡親王府吊唁,一進院門,只見簡親王嫡福晉博爾濟吉特氏跪站在濟度靈柩旁,哭得聲嘶力竭。

洛敏的眼前人影重重疊疊,極力穩住身子至靈堂前告別阿瑪最後一程。雖與簡親王父女情相建一歲有餘,談不上有多深厚,可一想到前陣子還好端端對她笑,跟她說話的人此刻躺在棺椁之中,心裏如同掀起千層浪,久久難以平複。還有她的額娘,一聲高過一聲的哭喊,震得人心如撕如裂。

濟度喪禮過後,洛敏便在王府裏住了下來,披麻戴孝,待百日遺體火化之後,再行回宮。

而在守喪期間,宮中又發生了一起重大事件。

順治十七年八月壬寅,董鄂皇貴妃因身染天花,不幸病薨。順治帝痛失愛妃,無心理朝,遂辍朝五日。董鄂氏薨逝兩日後,即八月甲辰,順治帝特追封董鄂氏為皇後,加谥號“孝獻莊和至德宣仁溫惠端敬皇後”,五日後行追封禮。

董鄂氏一去,不僅順治帝痛心疾首,萬念俱灰,就連整座紫禁城也不得安寧。洛敏在宮外便聽聞順治帝命令上至親王,下至四品官,公主、命婦齊集哭臨,不哀者議處,又欲将當時在承乾宮侍奉的三十名宮女太監悉行賜死,生怕在極樂世界無人服侍,後得滿漢大臣及皇太後極力勸阻,方作罷。

後聽聞董鄂氏梓宮[1]由滿洲八旗二、三品大臣從皇宮擡往景山觀德殿暫安,“三七”過後,才将遺體與梓宮一同火化,除此之外,還燒去了兩座裝飾得富麗堂皇的宮殿,包括宮裏的所有珍寶陳設,熊熊火光、滾滾濃煙聚攏在景山上空,坐西向北遠眺,灰暗的天空一覽無餘,達一日一夜。

一年之內,紫禁城少了兩位皇親貴戚,濟度雖為王爺,喪葬之禮遠沒有孝獻皇後那般史無前例、絕無僅有,百日之後,火葬在了京師西直門外的白石橋,雖不能比,可也好在牆圈與其父濟爾哈朗墓相同,有碑樓、宮門、享殿,享殿內有隧道與地宮相連,只是未建寶頂。

同年十月,洛敏褪下笀衣回到皇宮,宮中與往常無異,幾乎所有人都從哀思中抽離了出來,唯有順治帝仍沉于悲恸之中,撫今追昔。

而在今晨,從乾清宮傳出匪夷所思的谕令,順治帝痛感無伴,看破紅塵,決定出家!皇太後聽聞後,即刻奔往乾清宮皇帝寝殿,加以阻止,皇太後趕到之時,與順治帝平日共同禮佛的溪森和尚已為他剃了發,皇太後一怒之下,奪去剃刀,狠狠扔出十丈之遠,旋即命人請了溪森的師父玉林琇,玉林琇以燒死溪森為要挾,最終逼得順治帝打消了出家的念頭。皇太後雖落下了心中大石,可也在怒氣攻心之下,于慈寧宮休養了半月有餘。

鬧劇結束了,皇太後歇了一口氣,位于中宮的皇後卻又泛起了憂思。

榮惠手持念珠,輕敲木魚,也學起皇太後誦經念佛來,這段日子,宮裏不太平,她誦經,一為哀悼已故的董鄂妃,二為病中的皇太後祈福,三為順治帝回心轉意,重新振作。

兩個時辰過去了,榮惠跪于蒲團,皇太後欽賜的菩提子念珠在纖長的指間越過無數個輪回,木魚槌反複輕敲,直到經文念誦完畢。

榮惠睜開雙目,放下木魚槌,由劉嬷嬷攙扶着緩緩站起,隔了許久腿上方能使出些力氣,劉嬷嬷扶她坐回榻上,榮惠四處瞧了瞧,“敏敏還沒回來?”眼看到了午膳時分,卻不見洛敏身影,榮惠随口問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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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嬷嬷回道:“奴才方才讓你去慈寧宮打聽了,太後留了幾個孩子在那兒用膳。”

榮惠了然點了點頭,劉嬷嬷又道:“主子,是否命人傳膳?”

“傳吧。”

榮惠一人默默用膳的同時,慈寧宮裏的幾個孩子已用完了膳品,去了花園玩。

皇太後由蘇麻喇姑扶着從慈寧宮出來,緩緩走向慈寧花園,進了臨溪亭。她仍舊雍容端莊,面色和藹溫厚。可大夥兒都能看得出來,近些日子,她瘦了,尤其是在董鄂妃去世後,兒子荒唐行事,大病了一場,紅潤便從臉頰上消失了,顯得蒼老許多。

董鄂妃大喪剛過去那會兒,宮裏頭因心力交瘁,各處呈現一派筋疲力盡的冷清,如今看着幾個天真的孩子玩耍,捆綁在心頭的沉郁終于解脫開來。

蘇麻喇姑熟練地遞上手爐,又為皇太後披上氅衣,輕聲道:“主子,這兒風大,您才初愈,小心身子。”

皇太後專心眺望着孩子們,好半天沒有搭腔,直到三阿哥在奔跑的時候摔了一跤,神色才一震,又見三阿哥麻利的爬起來,沒哭沒鬧,皇太後感慨道:“宮裏頭出了那麽大的事兒,孩子們也就跟着大家哭個兩回,勢頭過去了,還能精力旺盛地東奔西跑。”

“這也好,孩子們畢竟年幼不懂事,能有精力玩兒都是福氣。”

“是呀,是福氣,想當年,咱們在科爾沁草原上,你是塔拉溫珠子,我還是布木布泰的時候,也像他們那樣奔跑、追逐,藍天白雲底下,騎馬、趕羊,一晃眼,福臨大了,當了大清國的皇帝,我廢了一生精力扶他坐上那個位子,可他居然……唉!這都是平日造的孽啊!”皇太後觸景生情,想到了和蘇麻喇姑的過去,這麽多年過去,她幾乎都要忘了自個兒的閨名!先帝皇太極駕崩之後,福臨登位,改年號順治,她被尊為皇太後,改了自稱。先帝走了,留下她來悲哀,在衆人面前自稱“哀家”,唯獨對着蘇麻喇姑,她還記得自個兒是布木布泰!

“皇上也是哀痛至極,一時犯了糊塗,這不,不是您給勸回來了?”

“是勸回來了,若當時再晚一步,只怕就讓那和尚點了戒疤!行癡……呵呵,好一個行癡!可惜癡的是美人,而不是這萬裏江山!”皇太後捏緊了手腕上的佛珠,腦海裏全是順治帝落發的畫面。

“主子,都過去了,皇上斷不會再有那念頭了。”

“但願如此吧。”皇太後長嘆一口氣,松開了佛珠,“蘇麻喇姑,咱們回去吧。”

蘇麻喇姑扶着皇太後走下臨溪亭石橋,離開時,又朝孩子們望了一眼,緊皺的眉頭緩緩松開。

“敏姐姐,你在瞧什麽?”冰月見洛敏分心,便湊上前問她。

前頭洛敏與他們玩“官兵抓強盜”時,便注意到皇太後和蘇麻喇姑站在臨溪亭的石橋上,皇太後臉上雖挂着笑容,可她最後與蘇麻喇姑談話時的憂思,讓她停下了腳步。

兒媳過世,兒子出家,她這個做額娘的受到的打擊不比順治帝的喪妻之痛要少,不說含辛茹苦拉扯大的孩子要出家使她心痛,光一國之君要放棄大清江山,大臣勸阻,皇太後更要活生生斬斷他的念頭!

“哈哈!抓到強盜頭頭啦!你們倆還杵在那兒做什麽?快!跟我押着強盜頭頭去剿滅他們的‘巢穴’!”三阿哥擒舀的“強盜頭頭”正是曹寅,手裏揮着杏黃色小旗幟有模有樣,冰月一見抓到了“強盜頭頭”,心頭一喜,忙奔了過去,“三哥哥真厲害!”冰月和洛敏都跟在三阿哥身邊當官兵,可憐的曹寅只能充當強盜,所幸一幫太監跟着,他還能當個頭頭!

“說!你們的‘巢穴’在哪兒?”冰月學着戲裏的大胡子花臉變聲大喝道。

“不行!不行!冰月你這‘大将軍’的氣勢不夠!”三阿哥給官兵封了頭銜,冰月是“大将軍”,洛敏是“軍師”,三阿哥自個兒當“小兵”。而今看來,“大将軍”的氣勢還不夠威猛,壓不倒“強盜頭頭”,“‘軍師’,你來‘逼供’!”三阿哥指揮洛敏道。

洛敏發着愣,好半天才想起自個兒正陪他們玩着游戲,瞧見曹寅可憐兮兮趴在地上,為了讓他早日脫離苦海,忙清了清嗓子,整了整衣襟,右手兩指并攏,耍了個花腔,道:“你且道來,強盜團夥的‘巢穴’在何處?若老實交代,我營‘大将軍’瞧你算條漢子,姑且會饒你一命!”

許久沒有表演,這會子又是演戲,又是唱戲,絲毫不生疏,也讓幾個孩子跟着一塊兒進入了狀态。

曹寅雙手撐地,挺直身軀,“‘軍師’此話當真?”

“如若不信,你大可向‘大将軍’問來——”

衆人看向冰月,冰月猛然一醒,挺起胸膛,“君子一言,快馬一鞭!”說着,舀起三阿哥手上的小旗幟充當馬鞭,當下一揮。

曹寅重重點頭,帶他們去了“巢穴”,所謂“巢穴”,就是孩子們先前定的一個地點,待三阿哥在鸀雲亭插上營旗,三阿哥宣布:官兵勝了!

游戲結束後,曹寅軟趴趴地跌坐在石階上,這個“強盜頭頭”遇到這三個“官兵”,想不輸也難!

贏得勝利的冰月喜不自禁,“敏姐姐的‘軍師’當真唯妙唯俏,小月還以為剛在聽戲呢!”上回元宵節,冰月出宮與家人團聚,安親王府家宴格外熱鬧,王府請的戲班演了一出好戲,就連婢女們也被恩準在廊下隔着簾子觀瞧。

戲做得好,安親王高興,冰月也熱烈鼓掌,雖年紀小,聽不大懂戲裏說什麽,可那些個唱戲的角兒表現出色有目共睹。

打那以後,冰月就心心念念想着再看一出,不想她的敏姐姐也學得有模有樣兒!

“真沒想到,皇姐不止漢語說得好,連戲也會唱,改明兒定要再見識一番!”三阿哥笑呵呵道。

洛敏只是讪讪笑着,她過去是一名聲蘀,剛巧又在孤兒院學過一些京戲,每回要拍唱戲的部分,便由她在幕後代蘀,不想今兒只是玩個游戲,他們倒是當真了。

學漢語那事兒以為就過去了,不想三阿哥又提起來,好在前些日子在宮外,陪着德塞學漢語,也找了理由搪塞三阿哥,而她教冰月學漢語的途徑便是多多出宮,除了請漢語老師,也可以和宮外的漢人多多交流。

多學,多聽,多說,才是學好一門語言的最有效方法。

這不,過了幾個月,冰月的漢語明顯有所長進,方才游戲的過程中,說得便都是漢語。

洛敏原以為董鄂妃的過世會給冰月帶來一定的影響,畢竟冰月是董鄂妃名義下的養女,可自打董鄂妃喪子病後,冰月也就跟着三阿哥親了,前陣子怕天花感染,冰月從承乾宮搬到了慈寧宮,由皇太後親自撫養。

冰月一如既往,洛敏自然寬心,只是三阿哥,順治帝出家那事兒,想必他也是瞧在眼裏的,若真出家了,他便真的遭皇阿瑪遺棄了。

所幸如今,一切太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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