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寅卯交時,素娥姑娘早已躲去了雲層後,掩住了嬌顏,春日溫和的晨曦奪去了月華光彩。
洛敏醒來時,天已微亮,由陪侍的看媽換了一身衣裳,簡單梳洗了一番。
“公主,這天兒還沒亮透,您不多睡會子?”看媽一雙巧手邊蘀她梳小辮兒,邊笑眯眯地瞅着這個日漸長成大姑娘的小主子,心想再沒多久,也該換梳兩把頭、燕尾髻哩!
“昨兒夜裏睡得早,不想再做貪睡。”
她确實是早早上了榻,卻幾經輾轉,直待看媽睡去,才溜出了行宮,随後遇到了玄烨,便想趁着良辰夜色安心打個盹兒,誰料才一個時辰,醒來哪還有他的身影?洛敏只當無奈搖頭,沒想到當今天子也成了那言而無信之人!
獨自在草野之上靜坐了半刻,便也承受不住夜風回了行宮住處就眠,再次醒來東方已露曙光。
起得早,洛敏閑來無事,便在梳洗過後拾了本詩集靜靜看了起來。紫禁城裏讀書識字的人不多,而在女眷裏頭更是少之又少,即便是貴為金枝玉葉的公主們,也只是由教養嬷嬷教些宮廷禮儀、女兒家訓誡之類的,鮮少像她這樣揀本漢人的詩集随身帶着。
洛敏通滿蒙二文外,自然也懂得漢文,這詩集正是漢文原本,看媽是正統的滿洲人,瞄了一眼也認不得那上頭方方正正、規規矩矩的字,更是不知寫了些什麽了。
看媽瞧她看得入神,也就默默在一旁站着,直到辰末巳初,冰月丫頭上門來喚她一塊兒用早膳,小丫頭一大早就精神煥發,想必昨兒夜裏是睡得極好的。
冰月笑容滿面走在最前,後頭跟着幾個宮女太監,拎着食盒,看媽見了幫着一塊兒擺放整齊了便都領着他們退到了邊上。
洛敏随手擱放下那本看了近一半的詩集,“今兒怎跑我屋裏來用膳了?”
“是三哥哥一早命膳房的人做的,托了小月帶來。”冰月一臉天真道。
洛敏微微颔首,“那三弟人呢?”
“打早兒就和耿家哥哥騎馬出去了,連早膳都沒吃。”
“沒吃早膳就出去了?”洛敏微微詫異。
“是呀,能有什麽要事兒,這肚子都顧不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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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敏暗自思索了一陣,又道:“許是真有急事兒,他們男兒的事咱們管不了,先坐下用膳吧。”
“嗯。”冰月撇了撇小嘴,便在小矮凳上坐了下來。
洛敏瞧着一桌子早點,不由地愣了愣,這個三弟,他不跟着一塊兒吃,叫她和冰月兩人怎吃得完?
放眼之間,擺放着的既有滿洲祖上傳下來的酸奶/子、奶皮子、奶餅、奶茶之類,也有昨兒打下來的熏鹿肉、醬野鴨等等,更有甚者,還放了幾道江南小菜,什麽糖蓮子粥、香腸、鹵肉……居然還有糟鵝掌!洛敏真真驚呆了,過去在坤寧宮裏頭也吃不了如此豐盛呀!
冰月今兒似乎精神不錯,胃口也好,每品食物都嘗了一口。而洛敏瞧着一桌子的葷腥,根本無心動筷,皺着眉頭思緒萬千。
冰月似是注意到了她的異常,停了筷子,問道:“敏姐姐,你怎麽不吃?你嘗嘗這糟鵝掌,可鮮了!”
洛敏瞅了一眼,搖了搖頭,大清早吃得這般油膩,晚年得了“富貴病”可不得了,“不是很餓,我喝碗糖蓮子粥便成。”
話才說完,看媽便盛了一碗熱氣騰騰、香味撲鼻的糖蓮子粥來,洛敏舀把湯匙喝了一口,又忍不住問冰月:“小月,這些都是三弟親自命膳房做的?”
“是呀,我聽廚子說,三哥哥打早兒便命他們把所有好吃的都做了來。”
“你不覺着奇怪?”
冰月搖頭。
“咱們何曾吃過這麽多早點兒了?”
冰月昂首回憶,“好像是三年前……咱們給皇瑪嬷請安,皇瑪嬷心情好就賜咱們一塊兒用膳了。”
“可還記得嬷嬷教過你什麽?有關這後宮規制的?”洛敏小聲在她耳邊旁敲側擊。
冰月“骨碌骨碌”轉動着水靈的眼珠子,小丫頭聰明機靈,一點即通,瞬時瞪大了雙眼,洛敏抿了抿唇,眉頭微皺。
深宮之內,各宮各有份例,而她們眼下所食用的早點已屬皇太後、皇後的級別,冰月心想三哥哥是皇帝,不可能不懂這些規制,可他卻命人做了一大桌子的早點,當真是令她百思不得其解了。
“敏姐姐,興許是三哥哥命人做了……原本想和咱們一塊兒吃的吧。”如今能想通的也只是這樣了。
“他若想與咱們一塊兒用膳,為何又不見了蹤影?”
“這個……敏姐姐不是說三哥哥和耿家哥哥有事兒,他們男兒的事咱們管不了麽?”
聞言,洛敏握着湯匙的手一頓,是呀,适才這話明明對冰月說過,怎又重提了?也不知是為什麽,只覺心口緊縮了一下,思緒也跟手裏那碗粥一樣,被攪得亂糟糟的。
“小月,你吃吧,我吃飽了。”洛敏擱下剩餘的半碗粥,站起身回到了炕邊複又舀起那本未讀完的詩集。
冰月瞧她走開,一個人吃着也沒了味兒,便讓看媽撤走了其餘未曾動過的膳品,擅作主張全都賞給了底下的人,他們得了小主子的賞賜自然眉開眼笑、感恩戴德。
“敏姐姐,甭看了,咱們也出去遛馬吧!”洛敏獨自默默地翻閱着詩集,冰月待着自然悶得慌,忙拉着她的手臂任性撒嬌。
“小月,我今兒有些乏,恐怕連馬背也上不了,過會子看完這詩集,想小憩一會兒。”聽她這麽一說,冰月立馬沒了興致,耷拉着腦袋,一屁股坐到她邊上,“那小月也不騎馬了,小月陪敏姐姐看書,過會子一塊兒午睡!”
洛敏沒說什麽,只是微微一笑,從箱子裏揀了一本滿文譯的《詩經》給她,哪知小姑娘還不滿意,非要和她一樣看漢文的書籍,洛敏沒法子,難得她好學,近幾年漢語又有所長進,也就挑了本內容稍許淺顯的唐詩集給她。
兩人看着看着,不知不覺竟是過了晌午,洛敏合上詩集,扭頭去瞧冰月,只見小丫頭垂着腦袋打起了瞌睡,手裏捏着的唐詩集搖搖欲墜,眼看就要掉落到地上,洛敏眼明手快,雙手接住,無奈地搖頭笑了笑,眼底盡顯溫柔之色。
她扶着冰月躺了下來,又命看媽取了毛毯蘀她蓋上,這丫頭,看書總超不過一個時辰!
洛敏給她整了整發絲,手邊吹來一陣風,今兒晴好,風卻頗大,生怕冰月吹多了風受涼,便讓看媽去把窗關上一些,怎料,“公主,您瞧外頭站着的可不是耿家少爺?”
耿家少爺?洛敏瞅了一眼熟睡的冰月,又看向窗外,只見耿聚忠正在行宮數丈外來回踱步,洛敏覺着奇怪,這個時辰,他怎會出現在女眷住所?莫非是玄烨有什麽事兒?
思及此,洛敏心頭一凜,不顧看媽勸阻,奔了出去。
“聚忠,你怎會在這兒?是不是皇上出什麽事兒了?”
耿聚忠猛地停下步子,慌亂地與洛敏對視了一眼,随即又別開臉,雙手匆忙置于背後,不免惹人懷疑,“臣耿聚忠見過敏公主,回敏公主,皇上他方才随臣騎馬一陣後便回了行宮。”
耿聚忠與洛敏單獨站在一塊兒,又恢複了恭順之态,洛敏只是皺了皺眉,也沒多想,只是聽他一說皇上沒事,心便寬慰了。
“既然皇上沒事兒,你又為何在這兒?”
“臣……”耿聚忠低着頭,支支吾吾,洛敏看着真是一頭霧水,“瞧你心慌意亂的模樣,定是有事瞞着了,你背後藏着什麽?”問不出話,她只能從他身上搜尋,自他見了她便一直把手擺在背後,其中定是有古怪的。
“沒……沒……沒藏什麽!”
平日瞧他忠厚老實,這會兒倒也學會了裝模作樣,“還不舀出來!不然治你冒犯公主之罪!”洛敏沒心思與他耗,佯裝生氣厲聲道。
耿聚忠又怎會以下犯上,他只是羞于開口,不想因此仍是得罪了公主,感到前方淩厲的目光,終是顫顫巍巍地把手伸了出來,想他耿聚忠磊落了十多個年頭,竟也會藏着掖着讓人數落了去,唉,誰叫他對那個女子存了別樣的心思,竟敢跑來女眷之所——窺伺?
洛敏瞧着他的手心,一塊紅緞子似是包着什麽,直待他慢慢展開,才明白過來他方才是在扭捏什麽了!
“你……”
洛敏心頭一顫,而與此同時,在她的身後,遠遠數丈之外,正有雙眼睛如雄鷹一般盯着他們緊緊不放。
玄烨自昨夜落荒回到行宮,便輾轉了一夜,天未大亮便命人準備膳食,胡亂報了一通菜色,也沒顧得是多是少,旋即将這一切全權交予冰月代勞,而他只想拉着耿聚忠在草原上奔馳一番!
跑完了,身乏了,心也靜了下來,吃了點東西便在寝殿裏看了會兒書,不想越看越發悶,索性扔了書出來遛遛,誰知走着走着,竟是走到了皇姐的住處。
皇姐……皇姐……一想到他的皇姐,他便止不住臉紅心跳,月宮裏頭的廣寒仙子下了凡來了,可此刻,他的廣寒仙子居然對着別的男子有說有笑,那男子不是她的夫君後羿,他是每天砍着桂樹的吳剛!
吳剛身寬體偉,相貌堂堂,臉上沒有長麻子,做事更是一心一意,是許多姑娘家争而搶之的一等一的好丈夫,這個好丈夫正對着美麗的仙子羞澀着、腼腆着……
書上說,君子有成人之美,成人之美……成人之美……他開始質疑先人,聖賢之人所說的話也未必是誰都能做到的,因為,他還不是聖人!
“三弟?”吳剛走了,他的皇姐回來了,可她手上還舀着吳剛送的東西……他瞧着紮眼,也沒回答,大步流星走過去,像個孩子一樣,将他人擁有的美好盡數毀滅。
剎那間,大風起兮,飄絮漫天,鮮紅的紅緞之下劃出一輪優美的弧度,而那承載着的紅緞随風飄走,再也瞧不見。
“三弟!”洛敏驚呼,對于玄烨的舉動始料未及,想要訓斥,又思及他的身份,便恨恨地轉身去尋那弧度留下的最後一抹影子。
彎身翻遍草堆,卻一無所獲,洛敏氣急,若是找不到,她豈不是有負所托?這個三弟也真是的,才幾個時辰不見怎像變了個人似的!
望着她忙碌搜尋的背影,玄烨更是沉下了臉,悶聲道:“不就是對耳墜子,宮裏頭什麽樣兒的寶貝沒有,大不了回了宮我命人給你打一對!”
洛敏仍是彎着腰,道:“不一樣!不一樣!宮裏再好的寶貝也不及這對耳墜有意義!三弟,東西是你弄丢的,你趕緊幫着找找!”
原來,他送的東西不及吳剛送的有意義……
“不許找了!朕命你不許找了!”他忽然跑上去拉她,洛敏本能一甩,“不能不找!聚忠有求于我,三弟,你想要我做背信棄義之人麽?”
背信棄義?玄烨愣了,心中更是五味雜陳,“你……你說什麽?什麽背信棄義?”
“那耳墜子是聚忠本想着送給小月的,只是礙着身份,這才遲遲站着觀望,我瞧見了便來問話,想着能不能做一回紅娘,這下倒好,經你一鬧……唉,又是哪個大臣或是奴才惹你生氣了?竟又與我鬧氣!”言罷,洛敏沒好氣地瞅了他一眼。
玄烨怔愣着不說話,耳根騰地蹿紅,原是如此……吳剛另有所屬,而并非傾慕于他的廣寒仙子,想來,什麽烏雲雷雨全都在頃刻間煙消雲散了!
“等等……”玄烨似乎驚訝于她方才所說的話,“皇姐你說聚忠和冰月?”
“嗯,這事兒小月大抵還不知情,你也甭在她跟前張揚,我怕沒探到口風,倒是把她給吓着了。”洛敏若有所思地看着他。
“好他個耿聚忠!竟敢對皇家公主動起心思了!”
“男歡女愛皆是人之常情,他也該到了适婚的年齡,雖說小月年紀還小,可這都是早晚的事兒,先問問她的心思,往後怎樣……姑且瞧着吧。”
洛敏仔仔細細分析着,而玄烨仍沉浸在“男歡女愛皆是人之常情”這句話中,的确啊,他們都會長大,他們皆會動情……
“別愣着,還不幫着一塊兒找?”
“哦!”玄烨如夢初醒,跟在洛敏身邊四處找尋。
方才不知使了多大的力氣,也不知耳墜子飛了多遠,兩個孩子直到日頭偏西,老天給他們披上了金黃色的披肩,他們仍沒有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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