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一遇到不順心的事便以生病作幌子,人一旦說的謊話多了,連老天爺都瞧不過去,這一回,洛敏是真的病了,一病病了大半個月。
當日她暈倒在雲秋懷裏,雲秋吓得驚慌失措,若不是有太醫來慈仁宮循例問診,真不知該如何是好。所幸來得及時,經醫問診才知是連日憂慮積心引發的風寒,開了幾帖藥方子就該沒事了。
原本這病并不嚴重,只需按時服藥多作休息,不達十日便可康複,可眼下已過了十五日,洛敏方肯下床。
皇帝大婚過去了,她一直病着,以至于大婚次日的燕宴都沒能去參加,往後幾日玄烨也來探過她幾回,只是她每回都假裝昏睡着,她不能再讓他對自己留存幻想,更不能使他有所希冀,他們是堂姐弟,是同樣流着愛新覺羅家血液的堂姐弟啊!
他成家了,之後将會親政,繼而成為千古一帝,如此優秀的帝王怎可因她的介入而颠覆歷史呢!只能說,這一切都是孽緣,她不該再與他有違背倫理的瓜葛,必須打破他所有的幻想!
“雲秋,去給我取文房四寶來。”身邊的書籍翻閱得差不多了,冰月好久不來尋她,她又不喜針黹女紅,只好靠練字打發着過日子。
“是。”寝殿裏早年就安置了文房四寶供她練字,前陣子雲秋見她病着便将物什都收了起來,如今見主子精神飽滿,即刻喜上眉梢翻了箱子裏的筆、墨、紙、硯。
衆多書帖當中,不知怎麽就選了懷素的《千字文》當帖臨摹,練字講究專心、凝神,偏偏盯着眼前的狂草書法眼花缭亂,思緒也跟着紛亂起來,怎樣都提不起筆。
看來,“狂草”是臨摹不得了,她又換了一本衛夫人的《名姬帖》,換上一支檀木筆管的胎毫小楷,頓時心情怡然,繼而心無旁骛地細細臨摹。
雲秋安安靜靜在一旁研墨,眼睛時不時看向主子臨摹了近一半的字,她雖不懂漢文,也不識書法,卻還是忍不住暗嘆主子的筆法當真與帖子上的字跡如出一轍!雲秋打心底裏欽佩自個兒的主子,然而轉念一想,又黯然神傷,主子偏偏生做了女兒身,真真可惜可嘆了。
“公主,月公主來咱們宮了。”寂靜之中,看媽忽然走到邊上說道,洛敏手上一頓,随即擱了筆,“趕緊請她進屋!”
洛敏方從椅子上站起來,便見冰月跨了門進來,兩人許久不見,似乎有些見生,洛敏命雲秋收拾了案桌,又讓看媽上了些點心,便都默默退了出去,留她們姊妹倆說話。
“敏姐姐,小月對不住敏姐姐。”換了從前,冰月見了她必然歡天喜地,可如今看來,小丫頭憔悴了,消瘦了,洛敏不由心疼,想她這些日子定是極其難受的。
“傻丫頭,又說什麽胡話呢?”
“小月陪伴阿瑪數月,回了宮才知敏姐姐前陣子病了,一直沒來慰問,小月心裏有愧!”玄烨大婚那會兒冰月正巧不在宮裏,可皇帝大婚是天下皆知的喜事兒,她不願極早回宮,想必是不願親眼瞧見吧。
洛敏輕輕拍了拍她的小臉蛋,道:“我知你心裏難受,又怎會怪你?甭想了,這都是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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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月垂下眼睑,也不哭不鬧,像個長大了五六歲的大姑娘似的說道:“這些日子,小月跟随額娘去了碧雲寺聽住持講經,似乎明白了不少道理,和三哥哥的情分這輩子只能是兄妹,萬沒有可能逾越,小月不做念想了,再也不做了。”
洛敏萬沒想到當年的塔拉溫珠子竟在一夜之間長大了,冰月的大徹大悟令她自嘆弗如,不過如此甚好,懸崖勒馬興許還能活得快活自在一些。
雪花紛揚,紫禁城銀裝素裹,如鋪上了一層層厚厚的雪毯,康熙五年入春之際,連下了好幾場大雪,宮殿內氣溫驟降,各宮差人往內務府領取炭火是愈發勤快了。
“敏敏給皇額娘請安。”洛敏一早起來洗漱完畢便到榮惠的寝宮問安,打算陪同她一塊兒用早膳。
榮惠見了洛敏即刻喚了她來炕榻上坐,又是拉手,又是将自己身邊的手爐塞到她手上,“這手,怎涼成這般?快,趕緊舀去烘着!”
“皇額娘自個兒用着吧,敏敏不怕冷。”
“還不怕?前兒病了大半個月可是忘得一幹二淨了?你這衣裳誰給換的,怎穿得如此單薄?”
洛敏的生活起居近幾年一直由雲秋照顧着,今早她覺得冷,便讓雲秋挑了件棉裏的暗花綢襯衣,外頭罩了貂皮對襟馬褂,算是相當厚實了。
“皇額娘,敏敏已經穿得夠厚實了,只是身子不耐寒,沒得法子。”
“不成,不成,還得多加幾件,劉嬷嬷,取我的貂鼠緞襖來。”榮惠匆匆吩咐了劉嬷嬷幾句,又看向雲秋,叱道:“雲秋,你是怎麽照顧自家主子的?”
“太後娘娘恕罪!”雲秋經不起吓,“撲通”一下跪在地上,連連磕頭,洛敏心疼,忙去扶她起來,“皇額娘,身子是敏敏自個兒的,您別怪雲秋。”
榮惠深深嘆了一口氣,朝雲秋說道:“起來吧,往後在主子身上多留個心眼兒。”
“是,奴才謹遵太後娘娘教誨!”雲秋誠惶誠恐道。
洛敏見沒了事兒,便也寬心了,如今這一幕不禁令她想起多年前,同樣早春發寒天,她弄濕了鞋襪,無辜連累了榮惠受當時還是皇太後的太皇太後責罵,一別七年,物轉星移,全都大變了個樣兒。
說實話,她還真有些懷念當初在坤寧宮裏頭的日子……
“皇後娘娘駕到--”
才想起坤寧宮,如今坤寧宮的新主便上門來了。皇後入主中宮以來,她開始深居簡出,至今未曾見過廬山真面目。也不知怎麽,心裏竟有一絲莫名的慌亂一閃而過。
“臣妾給皇額娘請安。”
“起來吧。”
皇後站起身後,洛敏方才給她道了句“萬福”,皇後亦是大方地給她行了“颔首”禮。赫舍裏氏遠比洛敏想像中還要知書達禮,長得不單能用眉清目秀可形容。她今天穿了一身淡鸀色的鼠皮襯衣,襟袖上用金銀線繡着大朵的三醉芙蓉,臉蛋粉撲撲,前額潔白,細眉下映着一雙秋水般明淨的大眼睛,頭頂高高梳了個兩把頭,并未裝飾過于華麗的頭飾,而是別了兩支金鳳珠釵,發板中間簪了一朵淡紅的絹花,耳垂了一對珍珠耳珰,如此淡妝常服,令她看起來更像一朵出淤泥而不染的鸀水芙蓉。
這樣的赫舍裏皇後,怎會叫玄烨不為之心動……
“皇後可有用過早膳?”
“回皇額娘話,臣妾方才已在坤寧宮用過了。”
“如此便不留皇後在此用膳了。”
“臣妾謝過皇額娘好意,臣妾先行告退。”
“嗯。”
皇後安守本分,沒多說幾句便帶人離開了,爾後榮惠命人傳了早膳,洛敏陪同吃完後,便也離去了。
洛敏并沒有直接回自己的寝殿,而是出了慈仁宮轉去了慈寧宮,過年之後她也有陣子沒給太皇太後請安了。
甫進慈寧宮,只聞一陣嘻嘻哈哈的女子銀鈴笑聲傳來,這些聲音對她來說是如此陌生,思忖着該是玄烨選的幾個貴人。
洛敏頓住了步子,雲秋奇怪:“主子?”
“太皇太後有客,咱們改明兒再來。”正要轉身,忽聞一個年輕的男聲響起:“皇姐既然來了,豈有掉頭之禮?”
洛敏擡頭看去,正是許久不見的玄烨,她站着怔愣了片刻,玄烨又道:“可是還在氣我當日冒犯了皇姐?若是這樣,玄烨在此給皇姐賠個不是。”說着,他将拱手,學書生模樣,洛敏猛然回神,急忙制止他,哪有讓皇帝請罪的禮!
“過去的事兒便讓它過去吧,如今這樣,大家都好。”她換上了淡淡的笑容,看向玄烨,又回到了最初相識的那般。
“真的好麽?”玄烨忽而臉色一沉,令洛敏剛放下的心又重新吊了起來。
“皇姐病了許多時日,令皇弟好生擔心。”他一聲“皇弟”終還是令她放寬了心,只是……為什麽聽來那麽澀呢?
“托三弟的鴻福,我這不生龍活虎站在你面前麽?”洛敏展顏一笑,“三弟是否安好?”
玄烨瞅了她一眼,又沉重地搖了搖頭,“我雖成了婚,但四輔臣絲毫未提及親政之事,這陣子蘇克薩哈與鳌拜又鬧起了兩旗換地的事兒,想得我飯都不樂意吃了。”
不吃飯……難怪他近日消瘦了不少……見此,洛敏覺得一陣心疼,也不好多說什麽,印象中,到他親政仍需一年有餘。
“皇姐,若是你,要怎麽看這事兒?”
洛敏沒想到他會問她,神色一懔,繼而緩緩道:“我又不懂朝政,也不知詳情,哪能有定見?你若煩心,大可找皇後談談,畢竟,她是個善解人意的姑娘,定能蘀你分憂。”
玄烨好不容易找到機會可以與她心平氣和地談心,誰知她一心只想把他推給別人!沒錯,皇後确實善解人意,儀态也端莊,他不讨厭,甚至有一些欣賞,可當他對着皇後時,并沒有那份波濤洶湧的熱潮啊!
“走吧,去給皇瑪嬷請安,興許她老人家能給你些主意。”就在玄烨快要抑制不住內心的激蕩時,洛敏及時阻止了這場風暴。
“這才結了一樁喜事兒,慈寧宮又将添喜,真是恭喜太皇太後了!”
才走到寝宮門口,便聽裏頭一陣歡笑,小太監打了簾子,洛敏即刻跟着玄烨進屋給太皇太後請安:“玄烨請皇祖母安!”
“敏敏請皇瑪嬷安!”
“臣妾等恭請皇上聖安!敏公主萬福!”
“喲,全到齊了,快起來吧,小李子,給皇上和敏公主賜座!”
“嗻!”
玄烨和洛敏直起身,蹲身行禮的幾位貴人也跟着一塊兒站了起來,玄烨坐到了太皇太後左側,洛敏則坐在貴人對面稍高一點的位置。
待人坐好了,洛敏悄悄瞅了那四位貴人一眼,暗忖不愧是太皇太後親挑的人選,個個面容姣好,禮數周到,太皇太後和皇上不說話,她們也不敢大肆喧賓奪主。
“皇祖母,方才玄烨聽說慈寧宮要添喜,不知是何喜事兒?”
“哦,是這樣的,你的冰月妹妹要出嫁啦!”太皇太後面目慈善地看着玄烨道。
“啊?”玄烨一陣驚訝,不止玄烨,就連洛敏也是一陣恍惚,怎麽會如此突然?
“啊什麽?妹妹要出嫁,你做皇帝哥哥不蘀着高興?”
“高興是高興,可冰月才多大呀!”
“十二正當好婚齡,你瞧瞧你的皇後貴人,不都這個年紀嫁的你?”
玄烨當即面上一紅,偷眼瞄了一下在旁默不作聲的洛敏,旋即回過頭來又問:“下嫁的哪一家?”
“此人皇上你也認識。”太皇太後眉目含笑、意味深長道。
“我……朕也認識?”
“嗯,就是靖南王耿繼茂之子、精奇尼哈番耿聚忠。”
“原來是他!”玄烨恍然,旋即放心下來,耿聚忠為人他再清楚不過,對冰月也有深情,家世更不必說,當真配得上他的冰月妹妹!
“咱大清的公主自來下嫁蒙古,蒙古各旗對朝廷也忠貞不二,近十年才有特例,将公主下嫁漢軍藩王,如此想必才好防着三藩不會有二心啊。”
原來皇瑪嬷打的是這主意,那冰月可是自願的?洛敏忽而自嘲一笑,生在帝王家的公主即便尊貴,可她們的婚姻幸福始終維系着江山社稷,怕是容不得半分不願吧……
冰月如此,而她呢?她怎麽可能忘記,早在七年前,她的終身大事已被敲定,如今她已經十四歲,想必也該到大婚之日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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