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在朝政動蕩、喜怒哀樂交織間度過了康熙五年,康熙六年的頭幾個月裏,紫禁城喜事連連,早前參與貴人之選最終落選指婚給敬謹郡王蘭布為福晉的瓜爾佳氏于這年二月完婚,而緊接的一個月,經太皇太後許婚,将和碩恭悫長公主下嫁于鳌拜之侄讷爾社。

順治帝生有六個女兒,除了皇二女,也就是恭悫公主外,其餘皆沒能活到成年,她比當今皇上大三個月,比皇二子福全小四個月,貴為長公主,如今下嫁鳌拜之侄,而鳌拜之女又與敬謹郡王結姻,這無疑是皇家給鳌拜的無上恩寵!

據聞長公主與讷爾社大婚當日,鳌拜府前被車馬人流堵得水洩不通,朝廷中二品以上的官員幾乎都接到了喜帖,各自備了厚禮登門道喜。是日,張燈結彩,喜慶異常,宴飲直至日落西山,爾後,鳌拜又留了幾位關系貼近的官員于府中庭院游賞、曲水細談。

鳌拜府上的喜事一辦完,對于政事甚為“關懷”的鳌大臣又馬不停蹄地回到朝中,與其餘三輔臣共同輔佐那一位尚未親政的少年皇帝。

前朝勾心,後宮幽怨。

過年至今,洛敏便鮮少再與玄烨見面,并非是她想避嫌,而是數月以來好像是玄烨在避着她。

“主子,您去哪兒?”

“去慈寧宮請安。”

“主子,您不是才從慈寧宮回來麽?”雲秋糊塗了,主子近來一直魂不守舍,常常忘了自己做過什麽,她們分明剛從慈寧宮請安回來,如今怎又要去了?

洛敏一陣恍惚,也不知最近是怎麽了,時常忘事兒,好像是從年前蘇納海等人被絞殺之後開始的吧,那日她與玄烨同在慈寧宮用膳,忽聞噩耗,而且還是玄烨親自下的旨,她深知殺害忠良并非他本意,也知他心底的痛苦,這些都不會影響到他們之間的關系,可奇怪的是,偏偏就在那一夜之後,玄烨似乎刻意與她保持了距離,即便是平日在慈寧宮請安問候時,兩人見着一面也是如普通姐弟一般說話,較從前淡漠疏離許多,每當她對上他的眼睛時,他總悄悄避開,好似做了虧心事,不敢面對她,而私下見面的機會也越發少了。

洛敏不明白是什麽事令玄烨一反常态,若是朝政之事,他們之前在花園亭中不是早有共鳴?她開始彷徨了,想問清楚,卻遲遲找不到機會。

玄烨每日給太皇太後請安後,便又回到書房讀書,直至午後,又前往武英殿練習射箭至晚膳時分,爾後繼續回到書房苦讀至深夜,據當值的太監所說,書房的燭火時常到了淩晨才熄滅。如此勤奮好學,任誰瞧見了都無不深感佩服,只是在洛敏看來,事情似乎遠沒那般簡單!

又過了一天,洛敏天未大亮便醒了,她瞧了一眼趴在桌邊沉睡着的雲秋,沒舍得将她喚醒,自己趿了鞋,穿了衣,繼而站在窗邊望着外頭的葉茂枝繁愣愣出神。

這一望,便是望了整整一個時辰。此情此景,當真令她不禁想起那些個深宮怨婦,可惜,她也沒有那個命成為帝王後宮的一妃一嫔。

這些日子,她擁有最多的便是胡思亂想,有時候,她甚至開始懷疑是玄烨後悔了,後悔他們之間存了超脫世俗的感情,又或者是他想保護她,不願她在必然割舍的帝王情感之中受到傷害……她為他憂心,也為自己存有這樣的念頭而心寒。

明知他是大清國的皇帝,一生當中必然妃嫔成群,也明知他們之間的關系此生注定無法長廂厮守,可她仍是毅然決然地選擇與他并肩扶持,哪怕時光短暫。她不相信他是因後悔而将她避之,她寧願相信他有不得已的苦衷,而她,必須将這苦衷以甜蜜灌溉,直至淹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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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及此,心頭宛如燃起一股熱火,轉身看向一旁尚在酣睡之中的雲秋,不管不顧,“呱嗒呱嗒”踩着高底鞋走到雲秋跟前,拍了拍她,雲秋如遭雷擊,猛然瞪大雙眼,彈跳起身,眼瞧見洛敏站在面前,忙吓得“撲通”跪下,“奴才該死!奴才知錯了!請主子責罰!”

宮裏有條規矩,主子就寝之前,奴才不得打盹,而在主子醒來之前,奴才必須時刻警醒,等着侍候洗漱、穿衣,抑或是其餘瑣事。

雲秋見洛敏穿戴整齊站在自己面前,深知自己的罪過,內務府的教令素來甚嚴,如今知道自己犯了錯,怎有不怕的道理!

洛敏在紫禁城好歹呆了七、八年,宮裏的規矩自小便知,原本以她一個現代人的思想無需苛責下人,她于雲秋亦無過多的主仆觀念,也曾多方勸她在自己跟前無需太過拘謹,只是雲秋在內務府受訓有素,糅進骨子裏的奴性一時之間根本無法剔除,也就随了她。

洛敏嘆了口氣,拉她起身,道:“将你這身衣裳脫了吧。”

“啊?”雲秋擡頭瞠目,洛敏挑眉道:“不願領罪了?”

聞言,雲秋即刻伸手去解衣領上的扣子,并不多言,只當是主子要罰她受凍。

待她将外頭的袍子褪去,洛敏舀起,轉身走到屏風後換上,又将自己的衣裳遞給她,道:“你若覺得涼,便将這身衣裳穿上。”

雲秋愣愣地瞅着那身绛紅色錦袍,未敢出聲,也不明白她的主子為何要與她換裝。

“今兒許你一天假,想做什麽便做什麽,只是莫要走得太遠叫人瞧見了。”

雲秋算是有點明白主子想做什麽了,急忙跪下惶恐道:“主子,萬萬使不得啊!奴才……奴才怎可穿主子的衣裳!還有,奴才的衣裳每日進出,沾染了不少塵土,怎能讓……”

“你這般大聲是要叫大家都聽見不成?”洛敏打斷她道:“今兒個這事兒我做了主,你莫要害怕,我也不嫌你這衣裳,若你再唯唯諾諾、推三阻四,我倒要将你驅趕了去!”

“主子,不要!不要趕走奴才!奴才聽命!奴才這就穿!”雲秋大驚失色,她不想再回去受人欺負,這些年她在她身邊過得是再好不過,主子待她恩重如山,從不輕易責罰她,今日亦是如此,只是想與她換件衣裳罷了,許是主子一時興起,她又豈能拂了主子的意啊!

旋即,将洛敏的錦袍穿起,兩人又交換了鞋子,此後,洛敏又讓雲秋給她梳了個宮女的小兩把頭,待看得滿意時,便吩咐雲秋去膳房取了些吃食便離去了。

雲秋即便好奇主子的做法,也不敢多問,只知主子平日做事一向甚有分寸,也就放心了過去,但于自己而言,接下來怕要多留幾分心了。

洛敏踏着平底鞋一路疾走,拎着食盒,低着頭,盡量避免讓人瞧出她來。她熟門熟路沿着宮牆夾道,出西三所,過西六宮,前往玄烨的書房。

這是她頭一回壯着膽子扮成宮女,不禁想起多年前,玄烨扮成小太監的模樣偷溜出宮,而理由竟是為了賠她一個泥人兒,迄今為止,她仍保留着他的“用心”。

玄烨的書房離乾清宮并不遠,是康熙四年京師地震被火燒毀之後重建的,才兩年,外觀依舊亮麗如新。

“什麽人?”許久未來書房,不知門前的小太監已經換了人,瞧他底氣不足的模樣,該是當差沒多少時日。

見是新人,洛敏寬心了些,卻仍低眉順目垂着腦袋道:“奴才奉了太皇太後的脀旨來給皇上送些吃食,煩請公公通報一聲。”

小太監一聽是太皇太後的旨意,眼珠子轉得比平時快了許多,又想起李總管之前的叮囑,說等會兒有個叫“冬兒”的宮女會來送些吃食給皇上,于是見了洛敏,便以為她就是“冬兒”,忙道:“冬兒姑娘稍等!”

洛敏尚在茫然他為何喚自己為“冬兒”,小太監已是匆匆前去通報,不消片刻,又跑來道:“姑娘請。”

顧不得去想誰是“冬兒”,此刻她只想見一面玄烨!

洛敏跨步走進書房,四周寂靜,玄烨平日讀書不喜人打攪,便沒留宮人在旁近侍,此刻也就他們二人。

她終于擡起頭打量眼前,只見這書房的書籍較重建之前更為豐富了,而在那一摞摞書山後,仍舊是那個光潔的腦袋,他舉着一本《孟子》,正當念到“天降大任于斯人也”,洛敏點着腳尖悄聲走近,沒去打擾他,玄烨讀書讀得入神,并沒察覺有人靠近。

直到通篇《孟子·告子下》讀完,他方舍得釋卷,卻沒有擡頭,而是盯着書頁上的聖人之言怔怔出神。一時間,滿室靜谧,不知是天神作怪,還是屋內門窗緊閉,只覺得衣襟勒得脖子緊,悶熱難擋。

他伸手想将扣子松開些,不料擡眼餘光瞥見了站在一旁許久的洛敏,瞧她穿着一身宮女衣裳,沒看臉,胸腔頓時一團怒氣,站起來就罵道:“該死的奴才!誰準你……”然而才起身便瞧見那張熟悉的容顏,顫聲道:“皇、皇姐……怎會是你!”

洛敏看着他,微笑着,眼裏卻蒙上了薄薄一層霧氣,“我來了有些時辰了,只是你方才讀書過于專心,才沒注意。”

玄烨隐約想起方才有個太監進來通報了什麽,他沒仔細聽,只是随口應了一聲,至于她是何時進的屋,壓根兒不知。

“皇姐來這兒做什麽?”玄烨不自然地撇開視線,轉向他案前的《孟子》。

“我今兒個不來,你是否打算一輩子不想瞧見我了?你若不想見我,大可與我說,我與你離得遠遠的便是,但你也得給我個說法不是?”

少年緊握實拳,洛敏瞧他默不作聲,猜他是

下定決心要讓他們一塊兒難受了,竟是賭氣道:“行,今兒怕是待不住了,你當我不曾來過,至于這些吃食……想來還是舀去西花園的塘子裏喂魚吧!”

言罷,她握緊手柄,含恨正要離去,卻叫人在身後猛力圈住,裹着她纖弱勻稱的身板,悶聲道:“別走!是我對不住你!是我對不住你啊!”他帶着哭腔,一臉悔恨和苦痛,忍了個把月,終是忍不得了。

洛敏沒有掙紮,僅此一個動作她便知道他之前的古怪皆是有苦衷的,她平複心情,輕聲開口:“怎麽對不住我?我不是說過,甭自個兒悶着氣,有什麽是不能與我說的?還是你本就不信我?”

“不!我怎會不信你……只是我……是我……”他吱唔,他氣悶,他說不出口,只覺得那是一種背叛,會令她生恨,更怕無顏面對她!

他越是語焉不詳,洛敏越是心中急亂,“你倒是說呀!”

“是我……是我負了你啊!”他終是将內心壓抑許久的痛苦釋放了出來。

洛敏掙脫他,轉過身,皺眉問:“究竟怎麽回事兒?”

玄烨緩緩擡頭,兩人四目相對,明亮烏黑的眼睛裏藏了許多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他噙着淚,含着悔恨,終是對她道出了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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