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那日之後,洛敏病了,靜養在寝宮,哪也不去,兩耳更是不聞窗外事。起初幾日,洛敏又是咳嗽、又是喘大氣,原以為只是偶感風寒,不想病情日益加重,不止頭昏腦熱,連意識也漸漸模糊,她住的屋前,裏裏外外站滿了人,連門前石階上也站滿了宮女太監,太醫從裏跑到外,從外跑進裏,忙裏忙外,雲秋帶着哭腔的呼喊清晰地傳遍整座宮殿:“主子,您快醒醒兒,太後來了,太皇太後也來啦!您倒是睜睜眼啊!”

洛敏一會兒燒得滿臉通紅,一會兒變得臉色慘白,嘴角也起了泡,腦袋耷拉在枕頭另一側,無知無覺,濃密的睫毛一動不動,看了直叫人心疼,皇太後更如剜去一塊心頭肉,揪着帕子陣陣心痛,太皇太後亦是如此,拉了太醫便問:“敏公主這都燒了好幾日了,你們到底有沒有盡力,怎都不見起色?”

“太皇太後,臣已随太醫院多位太醫蘀公主診治,并徹夜研究方子,只是公主這病……”太醫院的院判孫太醫年輕有為,是傷寒專科中的佼佼者,只是當值多日,亦找不出公主病之根源,以致無法對症下藥。

“不是說公主得的傷寒之症?怎又要徹夜研究方子?”皇太後心裏着急,忍不住追問。

孫太醫皺眉,恭敬道:“回太後,眼下宮外春瘟盛行,公主本就體弱,又在這個節骨眼兒上得了傷寒,臣唯恐出現疏漏,便更為留意,不敢随意亂用方子。”

“那公主的病究竟要不要緊?”皇太後急煎煎地問。

“這個……公主病情古怪,臣也說不好。”孫太醫憂心忡忡地說。

榮惠只覺太醫不中用了,便又看向一旁不慌不忙坐着的太皇太後,道:“老祖宗,您瞧,敏敏的病拖了已不止兩日,這孩子命苦,從小沒了阿瑪額娘,咱們總不見得眼巴巴看着她一個人在那兒受苦,老祖宗,您想想法子吧!”

榮惠帶着哭腔懇求太皇太後,太皇太後也心疼那孩子,看着她一臉慘白,迷迷糊糊睡着不省人事,心裏也是急得很,她伸手摸摸洛敏的額頭、面頰和脖子,凝望了好一陣,終于說道:“蘇麻喇姑,叫人去請薩滿太太進宮!”

蘇麻喇姑辦事效率極快,不消一個時辰,便叫人将六個薩滿太太請了來,她們個個頭戴高高的尖頂帽,身穿花花鸀鸀的寬衣袍,腰束神鈴,手執手鼓,那氣勢不由地令人想起十年前,養心殿中,太皇太後也為她的親人召來了薩滿太太跳神驅邪,那是她的親生兒子,她企圖以神的旨意救回自己的兒子,可到頭來,神靈沒有聽到她虔誠的禱告,她的兒子還是被帶走了……

如今看着眼花缭亂的跳踴,聽着不清不楚的唱誦,太皇太後覺得自己真的是年紀大了,撐不住了,靠着軟枕閉上了眼睛。

薩滿太太神情亢奮地反複唱誦着,人們的視線全都投向了紗帳後的那個臉色慘白、昏迷不醒的公主身上,此刻的洛敏也并非病得全無意識,她只是覺得渾身繃緊,好像被什麽東西附體了,不受控制,耳邊是嗡嗡的轟鳴聲,夾雜着薩滿的唱誦,就在唱誦越來越劇烈、越來越迅速時,只聽到“嘣”的一聲,身體松開,渀佛變成了一根羽毛,随着風輕飄飄地浮了起來。

“你想改變宿命,別癡心妄想了!”不知從何方傳來了一個淡漠疏離的女子聲音,洛敏迷迷糊糊地睜開了眼,卻意外地發現自己居然漂浮在空中!她向床邊看去,六個身着花鸀寬袍的薩滿太太圍在她床前,只有當她們來回跳動時,才看得到自己的身軀,她靜靜躺着,一動不動,臉色慘白,好像沒了呼吸。

洛敏驚恐地瞪大雙眼,難道自己又死了一次麽?可她只是發燒咳嗽,宮裏那麽多的太醫,又怎會治不得區區傷寒?

難道是傳說中的離魂?只因寄附在敏公主體內的異世靈魂與本體出現了排異反應?可是這麽多年,為何偏偏在這時,在她即将嫁往蒙古時……

魂穿至今,她從未想過會出現如此情況,竟覺得一時慌亂,她還沒有見玄烨最後一眼,怎麽可以就……她動用念力,想重新回到她的身體裏,然而身後一股力量将她死死拽住:“薩滿正在跳神,驅除邪氣,你這會子回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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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聲音是剛才……洛敏猛然扭過頭,只見一個身穿旗裝的女子飄在自己面前,而在看到她的臉時,洛敏吓了一跳,也意識到這是怎麽一回事。

“你,一直都在?”如果沒有猜錯,眼前的女子該是那身體的主人,洛敏公主。

敏公主生在王府,養在皇家,生性高傲,即便是看着與她共用一副身體的洛敏,也是傲氣淩然,趾高氣昂,她不會忘記自己為何會在這裏。

“我不知你從哪兒來,也不知為什麽會在我身體裏,雖然我沒有法子将你驅逐,甚至長久被你壓制着,可如今,我的身體不再歸你管,你也休想再纏着我!”

聽她之言,洛敏算是明白,原來敏公主并沒有死,她的靈魂一直都在,而她與她正是共用了同一副身體,自己長久壓着她,令她不得不沉默至今,如今薩滿跳神,魂魄離位,這才有了回魂的機會,可是,如此一來,她該何去何從?她不知道自己能否繼續寄宿到敏公主的身體裏,若是不能,她該怎麽辦?

不!她不想魂飛魄散!更不想與玄烨從此陰陽相隔!就算生不能在一起,她亦要留着自己的靈魂在遠方思念着他、祝福着他!

“不!”洛敏拉住她,苦苦哀求她:“奪你身軀,非我本意,若是上天安排,想必這也是你我緣分,你若有怨怪,我向你道歉,只是莫要讓我成為孤魂野鬼,我求求你!……”

兩具靈魂相伴已非一朝一夕,敏公主再心高氣傲,本也不是薄情寡義之人,何況洛敏的哀求那般凄厲,她與三弟的情義也一直看在眼裏,不禁動容,“你可以歸附,只是往後身體的主宰再不由你。”

為了不成為孤魂野鬼,為了最終不灰飛煙滅,她答應了敏公主的協議,只為找一個宿主,做最後力所能及之事。

在她們達成協議的當兒,薩馬太太“撲通”摔倒,口吐白沫,昏迷了過去,緊接着,一股引力将她們拉向床邊,感到有什麽東西貫穿了靈魂,“轟”的一下,意識開始半昏半醒。

許是之前開的方子起了奇效,又許是薩滿的跳神驅邪真能安神,昏迷了數十日的敏公主終于在一身淋漓大汗之後,重新回到了這個溫暖的世界。

然而睜開眼睛,恢複意識,主宰這副身軀的人不再是洛敏,而是原原本本的愛新覺羅·洛敏。

“皇額娘……”公主幽幽開口。

榮惠聽到聲音,驀地清醒,立即上前坐到床邊,同時驚醒了在旁閉目養神的太皇太後,榮惠伸手去摸公主的額頭,發現體溫下去了,放了心,舒了口氣:“涼下來了,你這孩子,這是急壞皇額娘了!”

“皇額娘,敏敏醒了,敏敏回來了……”公主一把拽住榮惠,淚眼朦胧。

榮惠并沒發覺異常,只覺得她醒了,病好了。太皇太後看着這一切,屏退了薩滿太太,又傳孫太醫瞧公主病情,待診罷脈,确定是好了,所有人才真正放寬了心。

眼瞧着沒事了,太皇太後才帶人離去,回慈寧宮的路上,她老人家想起一件事,問了蘇麻喇姑:“眼下一件事是了了,不知乾清宮那邊如何,蘇麻喇姑,皇上還是把自個兒關在書房裏頭不吃不喝?”

“回主子,奴才今早去瞧過萬歲爺,說是已經臨朝聽政批本了。”

太皇太後嘆了一聲:“唉,這一個個的,不是病了,就是鬧氣了,年幼時這樣也就罷了,如今他都成了四個孩子的阿瑪了,怎還這般不知輕重!可有問過皇上不吃不喝是什麽緣故?”

“奴才問過了,只知道萬歲爺十多天前從坤寧宮回宮後,便一直這樣,詳細的,也問不出個究竟。”

“皇後?他和皇後鬧別扭了?”太皇太後粗黑的眉毛高高往上一條,驚訝道。

“許是吧,畢竟都是年輕氣盛,也有鬧意見的時候,這鬧着鬧着,夫妻情誼才好篤定不是?”蘇麻喇姑笑眯眯地說。

“你四十多年都陪着我這孤老太婆不出嫁、不碰男人,倒也懂得夫妻情誼。”太皇太後這話說得真誠和藹,毫無調笑之意。

蘇麻喇姑也毫不在意,她一生不嫁也有她自己的苦衷,“奴才能陪着主子您是奴才一輩子的福氣,四十多年,奴才跟在您身邊侍奉了三代帝王,這宮裏頭男男女女、大大小小的事兒也早就看透了。”

“是啊,看透了,也都熬過來了……孩子們的事兒,便讓孩子們自個兒去了結吧,咱老太婆也操不得這份心啦!”太皇太後一聲感嘆,朝前走去。

蘇麻喇姑微微點了點頭,随即跟了上去。

三天後,大病初愈後的敏公主又遭到了猶如晴天霹靂的打擊——簡親王德塞得了春瘟,救治不愈,殁了!

敏公主雖是簡純親王濟度撿來的孩子,也許對這個弟弟感情并不深厚,可這麽些年,寄宿在她身體裏的洛敏卻與德塞結了兩世的姐弟之情,這一突如其來的噩耗,令她身心幾近崩潰,連帶着敏公主的靈魂一起痛哭哀啼!

她想出宮,可是身體不由自主,她只能在心底苦苦哀求敏公主:公主,我求求你!去求太皇太後允你出宮,去見塞兒最後一面吧!他也是你的弟弟啊!

敏公主不是沒有動容,只是這樣一來,她又像是在被她操控,她亦是在心底說:如今宮外春瘟肆虐,即便我想去,皇瑪嬷也不會同意,若我将病體帶入宮中,那将釀成大禍,誰也彌補不了!

敏公主說的不是沒有道理,可是見不到弟弟最後一面,洛敏的心只怕會一輩子不安,雖然她早已知道歷史上的簡親王德塞英年早逝,卻不知如此突然,也不知是死于春瘟,如今連最後的期望也沒了,她當真成了一無所有……

洛敏心底的傷,心底的痛,如錐子一般一下一下刺痛着這副身體,敏公主亦是無奈,她們二人此刻同宿一體,彼此的感應一清二楚,她痛,她也痛。

洛敏終是沒能如願出宮,見不到德塞遺容,見不到送葬大隊……直至今日,她似乎還能看到他六歲時與自己初次見面,那張與洛奇一模一樣的笑容,天真無邪,她還記得德塞舉着親手捏的小泥人跑來喊她一聲“額雲”,她疼愛那個孩子,就如自己的親弟弟,然而荏苒春秋,他們數十年間,大大小小的宴會,相見的次數屈指可數……

德塞去了,從今往後,簡親王府便與她再無任何瓜葛。

那一個殘舊不堪的小泥人,也永遠成為了過去……

作者有話要說:下回預告:公主出嫁蒙古行,拜辭帝後情緣滅。欲知詳情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八天的小長假馬上就要結束了,無論這八天玩得開心與否,只願明天又是新的開始,祝大家事事順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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