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

太陽落下西山,暮色漸濃,玄烨于悅心殿批完奏章、用過晚膳後,并未按照慣例宣召随行的嫔妃侍寝,而是轉而去了東行宮向太皇太後請安。

一到暑熱時節,宮裏也不再焚香,只在殿內殿外、廊下道邊,擺上數千盆茉莉、晚香玉和夜來香。尤其是太皇太後居住的行宮內外,一如慈寧宮,花事最盛。玄烨聞着花香才跨進寝殿,便聽到一陣陣歡聲笑語,他免了通傳,靜悄悄走近了才瞧見昭妃她們正圍着太皇太後樂呵呵地笑着,他的心情也一下子好了起來:“給皇祖母請安。”

“皇帝來啦!”太皇太後透過衆嫔妃朝玄烨看去,慈祥和藹地笑眯了一雙眼。

“皇上吉祥!”衆嫔妃見皇上來了紛紛起身讓座行禮,玄烨坐到太皇太後身旁的軟榻又讓她們坐下,笑看着太皇太後問:“皇祖母,剛才說什麽這般高興?”

“正談到你的這些嫔妃貴人們心靈手巧、能說會道哪!”太皇太後視線落在炕桌上,玄烨這才注意到眼前的竹編笸籮裏,琳琅滿目擺着不少女紅繡品。

“這些都是你大婚後,每回選秀,秀女們在複選時做的繡品,你都不曾去瞧,哀家一直讓內務府的人收着,這回出游想到再不久便要晉封後妃了,左右閑着,就讓人悉數取了來舀給大家幫着瞧瞧。”說着,太皇太後随手拾起一個繡着如意雙蝠香囊,“哀家記得這是惠貴人的手藝,別致倒是別致,只是少了幾分靈氣。”

“嫔妾技拙,讓老祖宗見笑了。”惠貴人聞言立馬低頭自謙。

“還有這個,說是烏常在打了兩天兩夜的五彩絡子,五種不同花色的絲線打出這麽精致的絡子,确實是下了苦功的。”

烏常在此次并未随駕出行,只因在承寵一次後,玄烨再未召幸她,這回經太皇太後一提,才想起宮裏還有這麽個人。

“這香囊倒是特別,不以如意吉祥為花樣,卻偏選了不合時宜的菊樣兒,哀家瞧着眼熟,就是想不起來是誰繡的。”太皇太後輕輕撫摸着香囊上的“金帶風飄”,玄烨擡眼一瞧,登時就愣住了。五內如翻江倒海,記憶之鎖如被一把巨斧“锵锵”劈開!

氣氛一下子安靜下來,所有人陷入沉寂,只有昭妃記起來這香囊出自何人之手,“老祖宗,臣妾記得這香囊是宜貴人繡的。”

“哦?宜貴人?”玄烨與太皇太後幾乎同時看向昭妃,只是太皇太後較為平靜,玄烨目光如炬。

“嗯,三年前的選秀由臣妾幫着掌事,內務府的人呈上的繡品也都一一瞧過,一眼便記住了這香囊,事後還和仁孝皇後提及了這事兒,都覺得好。”玄烨素愛菊花,這在宮中無人不知,尤其是皇後所繡的菊樣香囊,幾乎每日佩戴,以至于褪了色都不曾卸下。

皇帝長情也是衆所周知的事情,于是在仁孝皇後的提點下,便通過了郭絡羅氏的複選。

“經你這一說,哀家倒是想起來了,皇上身邊也有一個相似的香囊吧?”太皇太後看向早已神游天外的玄烨,瞧他精神恍惚,以為是她們提到了“仁孝皇後”才致使他陷入哀思。

太皇太後于心底深深嘆了一口氣,又搖了搖頭,笑容裏有一點捉摸不住的凄涼以及無奈,連皇後都走了,皇帝連最後一點念想也沒了。

“好啦,今兒就先聊到這兒,哀家也乏了,你們都散了吧。”太皇太後輕輕一擺手,衆人跪安告退。

玄烨臨走前又望了那香囊一眼,太皇太後為着他的情思,便将香囊給了他,玄烨緊緊握着香囊,心似要跳到嗓子眼。

出了殿門,身旁的梁九功忽然道:“皇上可是要回悅心殿?”

“去西行宮!”

“嗻!”

梁九功話音剛落,只見皇帝加緊了腳步往西行宮而去,不知道前頭發生了什麽事,只覺得皇上面色并不好看,恐怕此行不妙。

西行宮是嫔妃住地,洛敏也住在裏邊,梁九功一看皇上的架勢就是往宜貴人的住處走啊!莫非是為了午前宜貴人禦前失儀之事?可那也過得有些久了,萬歲主子當真是個沉得住氣的主子。

梁九功如此猜度着,宜貴人屋前的宮人已紛紛下跪接駕,随行的人提着羊角宮燈肅立一旁,只聽皇帝沉着聲音問:“你們小主膽子倒是愈發大了,怎不見出來接駕?”

“回皇上,小主……小主她……”

“別吞吞吐吐,爽利點兒說!”玄烨見随身侍奉洛敏的小霞顫顫巍巍,更覺古怪,心裏沒來由地一陣騷動。

“皇上,小主她不在屋裏!”小霞惶恐磕頭,不敢再有隐瞞。

“不在屋裏?上哪兒去了?”玄烨眉峰一挑,四周簡直是噤若寒蟬,梁九功暗嘆不好,皇上這是動怒的先兆啊!

“回皇上……奴才不知……小主不讓奴才們跟着……”

“你們就是這樣侍奉你們家小主的?”玄烨的臉色難看到了極點,手心的汗水幾乎已經浸濕了香囊,底下的人亦是大汗淋漓,驚恐極了。

“求皇上饒命!求皇上饒命!”

“統統跪着領罰,沒有朕的命令誰都不準肆意走動!梁九功,派人去找!”

梁九功“嗻”了一聲,即刻領命,不過才轉身又被玄烨叫住:“回來!”

“皇上?”梁九功亦是誠惶誠恐地不敢直視龍顏,這麽多年,除了與大臣商讨國事、政見不一時見過皇上動怒,倒不曾見到皇上因某位小主“不見了”而大發雷霆,梁九功發怵的同時,也想到了宜貴人在皇上心中的地位。

多少年了,皇上終又有了點尋常男兒的情思,不是對待皇後及後宮嫔妃那般,而是那個人啊……

“還是別去找了,走吧。”玄烨瞬間清醒,不知剛才怎麽回事,倒好像魔魇了,他不該太過在乎,不該為此自亂陣腳,都是巧合,只是巧合罷了……

可再轉念一想,真的有這麽多的巧合麽?她泫然欲泣時的雙眼與她何其相似,她與皇後非親非故,只為報治傷恩德而長立于烈日底下……他命人去太醫院問過,确有此事,并得知她的掌傷是舊疾,由來已久,若再延後醫治,只怕是要廢了……她的身上藏了太多的秘密需要他來一一解開,他對此充滿了好奇以及……渴望……

“對了,今兒午前你與你家小主所說的耳墜子是和模樣?你仔細說來!”玄烨走了幾步,又止步回頭,居高臨下緊盯着小霞。

小霞顫抖着身子,不敢欺瞞,唯有如實交代:“回皇上,那耳墜為流蘇式,上嵌翡翠蝴蝶,下墜珍珠一串……”

“珍珠串下可是為茄形翡翠墜角,以荷花紋粉碧玺為托,兩側嵌珍珠?”玄烨等不及由她說完已連忙接口。

小霞大為驚詫,木愣愣地點了點頭,皇上怎會知道那耳墜子長成什麽模樣?

猶如晴天霹靂,玄烨倒退一大步,梁九功惶恐扶住,“皇上……”

“對了……對了……”玄烨喃喃自語,卻不明白是為何故使得皇上恍惚至此。

十六年前,元旦之夜,他永遠不會忘記當她回頭時,珠翠在耳邊徘徊不去的清脆之聲……

“皇上!皇上您去哪兒?”玄烨一個轉身,奪了一個太監手上的羊角燈,梁九功猝不及防,一步也跟不上。此時的玄烨渀佛回到了十六年前,像個孩子,可以任意妄為……

梁九功緊追不舍,生怕皇上出半分差池,可玄烨只想盡快找出洛敏,問個清楚明白!直覺告訴他,她必然與她有聯系!

一大隊人跟着他只讓他更加心煩意亂,“都給朕退下去!不許跟着!”

“可是皇上……”

“梁九功,你想抗旨不成?”

“奴才不敢!”

“不敢就給朕滾得遠遠的!”

“嗻!”梁九功疏散了一幹人等,待走得幹淨了,回頭已不見皇帝身影。

太液池北邊荷塘。

碧鸀的荷葉從水中托出粉紅的并蒂荷花,茂密肥大的荷葉叢下一個身着月白素緞袍的女子坐在小篷船內幽幽哼着小調,于花間流連。

……

〔尹令〕咱不是前生愛眷,又素乏平生半面,則道來生出現,乍便今生夢見,生就個書生,哈哈生生抱咱去眠。[1]

……

這是昆腔曲調,曾在宮中戲臺子上聽過一回,卻從未聽過這段唱詞。這幾年朝廷事物繁多,掌管宮廷戲曲的教坊司只在每月初一、十五以及逢年過節才安排太監、文樂安排戲曲,如今這太液池邊又怎會有伶人唱曲?

前生愛眷,又素乏平生半面,則道來生出現,乍便今生夢見……

篷船裏頭的人只哼了一段便不再哼了,微風搖曳着篷船,連一盞宮燈也沒有,黑黢黢,夜空高懸的一輪殘月也只灑下一點點微光。

“是誰在船上?”

一瞬間,萬籁俱寂,渀佛知了也不再嘶鳴了,只聽得到皂靴踩踏綿軟的青草之聲,玄烨一步步靠近篷船,幸而離得岸邊近,他才能跳上船。

“撲通”一聲,船身晃動,打起一大片水花,同時也驚吓住了船裏的人。

玄烨提着羊角燈,往前一照,竟真的是她!

洛敏本想一個人出來散心,這地方偏僻,不料會叫人找到,為何會是他?

此刻,一男一女,心思各異,洛敏愣愣地盯着他,竟忘了行禮。

俄頃,一陣風吹過,滅了他手上的燈,兩人皆是陷入了黑暗,洛敏噤聲,耳邊清清楚楚聽得見他的呼吸,似有些局促,過了好半晌,才聽他道:“你,究竟是誰?”

洛敏心下一顫,渾身僵硬,為何他會這麽問?

“你究竟是誰?”玄烨又清清楚楚問了一遍,得到了仍是沉默,他惱了,“朕問你話呢!”

猶如驚濤駭浪滾滾而來,洛敏往後一縮,顫顫巍巍道:“嫔妾郭絡羅·爾玉參見皇上。”

“郭絡羅·爾玉……哼!”玄烨冷笑一聲。

頓時,洛敏只覺得喉嚨火辣辣的,她驚駭,她彷徨,她不知道他怎麽回事,難道他知道了什麽?不可能,她還魂的事除了自己根本沒有人知道,就連遠在科爾沁的公主也只當她是離魂不知所蹤……

“說,為何你有那對耳墜!你和她是什麽關系!你進宮又是為了什麽!”玄烨在黑暗中捉住了她的雙肩,劇烈晃動着,渀佛再用力,這船便要翻了。

整顆心随着他的搖晃而劇烈地顫動着,他拼命追問耳墜的來歷,如此一說,他是知道了那耳墜是何模樣,他是為了過去的她而來找她問話麽?想想竟覺得有些可笑,相見卻不敢相認,她也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些什麽,只能忍住眼淚,緘默到底。

“你去過科爾沁?還是說你見過她?或者你認識什麽人見過她?”玄烨以為自己剛才太大聲吓到了她,便轉而低聲問她。

洛敏聞着他的呼吸,急煎煎的,更像是個為愛發狂的少年。沒有想到,這麽多年,他和自己一樣,從來沒有忘記過對方,這種日思夜想的情念一天天于心中壯大,哪怕費上一輩子,也磨滅不去。

洛敏不再忍了,一頭撲進他懷裏,緊緊地抱住他,淚如雨下,只哭得整個身子都在發抖。這回輪到玄烨驚愣了,木木地任她抱着、哭着,不知過了多久……只覺得這種感覺真好。

在她無邊無盡的哭聲中,玄烨喃喃道了一句:“你是誰……”

“天海流水各一方,海天曲水文滔滔。……玄烨,你說我是誰?”洛敏已是泣不成聲,玄烨心神一晃,他怎會不記得這詩,那是他做夢也要念的詩啊!

她竟也知道……是自己夢中說漏了嘴叫她聽見了?不可能……他尚未真正臨幸于她……可是這聲“玄烨”為何那麽熟悉……難道她真的見過她?

“玄烨,是我,我回來了,你的敏敏回來了,愛新覺羅·洛敏回來了……”

“你說你叫什麽?”玄烨顫聲問她。

“愛新覺羅·洛敏……不,是洛敏,我姓洛,單字敏。”這一回,洛敏十分肯定地回答他,不是天家公主愛新覺羅氏,也非帝王嫔妃郭絡羅氏,而是來自二十一世紀的洛敏!

作者有話要說:下回預告:百轉千回終相認,天長地久共此時。欲知詳情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注:[1]此段唱詞選自明代湯顯祖《牡丹亭還魂記》之《尋夢》,相信大家應該都很熟悉。

終于是相認了……算是功德圓滿了,然後甜蜜的時光正式開始了!我會告訴乃們下章有船戲咩?後天揭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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