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蘇妹妹(下)
這位從天而降的蘇妹妹,就像是一顆投入深海裏的粉色炸彈,炸翻了所有潛伏在海底的雄性生物。
伊萬諾維奇收起了他的酒壺,艾德文理順了他的亂發,搞鳥類研究的幾個渾小子屁滾尿流地把臭靴子踢到了桌子底下。
賓妮看看她,再看看他們,不得不感嘆一句,《動物世界》真是把雄性動物的習性研究得太透徹了。
蘇堇青笑眼彎彎,掩住唇角的笑意,問:“請問我的辦公桌在……?”
衆人的視線瞬間投向牆角,就在最不顯眼的角落裏,一個堆滿雜物搖搖欲墜的桌子瘸着腿站在那裏。只聽“啪”的一聲,一只還沒來得及做成标本的野兔屍體從最頂端滑了下來,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全體靜默三秒,又在接下來的幾分鐘裏上演了一場生死時速。
所有男員工都瘋狂地沖向了那個破桌子:“我來收拾!”“不不不我來!”“這張桌子就在我旁邊,當然是我負責!”“要是你想負責你早收拾利落了!你這個僞君子!”“這只死兔子究竟是誰的!”
賓妮無奈地搖搖頭,感慨萬千地在心裏罵了一句“boys!”。她看向蘇堇青,面對這個看上去溫溫柔柔的小姑娘,她身體裏的母愛細胞一陣泛濫:“別管他們了,他們占了你的桌子,就要負責給你收拾幹淨。蘇,我帶你去認識一下其他部門的同事,順便給你介紹一下咱們負責的區域。”
蘇堇青欣然同意。
她輕裝出行,只帶了一只行李箱和一個雙肩背包,她把東西留在辦公室裏,跟在賓妮身後走出了休息區。
整個卡卡杜國家公園占地面積極大,它是澳洲第一大、世界第二大的自然公園。黃水潭其實只是整片流域的一條支流,然而因為這裏的自然環境最好,故而這裏栖息的鹹水鱷也是最多的。
鹹水鱷是陸地上現存最大的鱷魚,最大的可以達五、六米之巨。這種鱷魚在亞洲地區很少見,但是在黃水潭裏觸目皆是。它壽命極長,在北領地首府達爾文市的私人動物園裏,有一只人工飼養的鹹水鱷已經八十歲高齡,到現在也不顯老态,性情兇殘。
“不過野生的嘛,五十多年就算長了。”賓妮從碼頭尋了一只小汽艇,“你來的時間很巧,剛好趕上了日暮巡航!”
黃水潭在日出與日暮時皆有巡航項目,游客可以乘上大船,一邊欣賞美景,一邊尋找鱷魚的蹤跡。
蘇堇青踏上搖搖晃晃的小汽艇,坐在了賓妮身旁。
日暮時,太陽西垂,暖暖的陽光灑在灘塗上,吸引一衆鱷魚爬到岸上,懶洋洋地曬太陽。
快艇從它們身邊經過,鱷魚聞聲睜開眼睛,豎瞳裏帶着野獸才有的冰冷與惡意,宛如死神的凝視。人類在如此近距離的範圍內觀察它們,而它們也在同一時間審視着這些闖入者。
“你為什麽想來濕地當志願者?這個工作可不容易,又辛苦,又累。”賓妮問她,“看那些臭小子的表現你就應該知道了,這裏很少有女孩子會來,尤其是像你這樣漂亮的女孩子。”
蘇堇青擡頭望向夕陽,陽光給她的側影勾勒出一圈毛茸茸的金邊,女孩聲音柔柔,如春水漫開:“那漂亮的女孩子應該去哪裏呢?”
“……”
“被打扮得閃閃發光,裝進盒子裏,擺在貨架上嗎?”蘇堇青輕聲道,“因為長得太漂亮了,所以每個人都會在你面前停下,隔着櫥窗對你指指點點,一舉一動都被無限放大、被扭曲解讀。他們不需要漂亮的女孩子有任何自我,他們只希望你做個精致的芭比娃娃。”
“……”
“可芭比娃娃當太久了,我會忘記自己也是人了。”
“……抱歉。”賓妮頗為尴尬地說,“我不是這個意思。我只是覺得……抱歉,我剛才的話是不是觸動了你的傷心事?”
“應該是我說對不起。”蘇堇青也說,“是我太敏感了,我知道你沒有惡意,只是希望我能夠考慮清楚。”她停了停,“不過我在來之前,已經充分了解這項工作的艱辛和困難之處,我有信心可以克服。”
賓妮點點頭,沒再繼續這個話題。
每個來卡卡杜做志願者的人,都有自己的故事,很多人是為了逃避社會,才想來野外尋找“桃源鄉”。野生動物的生存法則更赤裸,弱肉強食的生活雖然殘酷,但也簡單。
賓妮問:“你不想拍拍照嗎?”
今天氣溫高,這一路行來,趴在灘塗上的鱷魚實在不少。遠處還有少見的澳洲水牛慢吞吞邁着沉重的步子走過去,它身上停了五六只水鳥,把它妝點的像是一顆行走的聖誕樹。
“不了,我沒帶相機。”
“手機呢?”
蘇堇青搖頭:“我不用手機。”
“這可真少見。”賓妮很詫異,“我兒子一直嚷嚷想要新款手機,說要上網玩游戲交朋友,還說拍照效果好。”
蘇堇青沒有接話。就在不久以前,她工作室裏的新款手機堆成小山,任她挑選,她順應圈裏規則,一只工作用、一只私人用。然而工作用的手機,一有風吹草動就會被媒體打爆;而私人用的那只,她唯一想聯系的人,已經不在人世了。
她的私人手機裏存了很多和母親的合影。那時她以為照片可以留住母親的時光,但是當母親離開後她才知道,真正的喪親之痛,絕對不是區區照片就可以安撫的。
相反,每一次開機,每一次面對母親的笑顏,對于她都是一種深入骨髓的折磨。
真正的愛是留在心裏的。
自母親離世那日起,她每一天都過得渾渾噩噩的,她的靈魂被困在了她的肉體內,她幾乎每時每刻都在吶喊都在哭嚎,可是身邊的所有人都聽不到。方解小霞阿山聽不到,那些粉絲們聽不到,圍着她轉的工作人員也聽不到。
她曾想過求助,可是向誰呢,誰願意聽芭比娃娃訴苦呢?她曾想過要不要聯系雙胞胎姐姐,可是她們已經十年沒有見過面了,她知道,蘇紀時一直對于當初父母離婚時媽媽選擇了她而耿耿于懷,她根本無顏在姐姐面前張口講述自己的痛苦。
于是她“出逃”了,那日起,她一直避開人群,沒有上過網,沒有聯系過任何人,在北領地機場,她最後一次開機翻閱了和母親的合影,然後她便把那只手機永遠地留在了那裏。
……
記憶猶如日暮時的太陽,緩緩下沉,很快就落入了地平線之下。遠方的天空只剩下一點點餘晖,最後一點橙色也要退場了。
汽艇在黃水潭上巡航了一圈,停在了另一處碼頭。碼頭的不遠處是這一區域的游客服務中心,賓妮拿着文件下船送資料,她讓蘇堇青留在船上,不要亂動任何按鈕。
蘇堇青點頭答應了。
她在船上無所事事地坐着,發呆看風景,這是以前的她完全不敢奢求的悠閑。
忽然,不知怎麽回事,只聽極細微的一聲“啪”,原本挂在她頸上的皮繩猛地斷開,拴着玻隕石的項鏈迅速滾落下來,她反應不及,那只極其具有紀念意義的玻隕石落在了小船邊緣,緊接着便是一彈,直接滾出了船沿,落入了水中!
蘇堇青心裏一緊,根本來不及細想,下意識就要伸手去撈那枚項鏈!
而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一聲槍響自遙遠的水岸那邊響起,下一秒,子彈破空而來,險之又險地擦過了船頭,搶在女孩的指尖之前,落入了水中!
潛伏在水底的鱷魚被空包彈驚擾,傲慢地甩了甩足有身子一半長的大尾巴,慢悠悠地離開了。
蘇堇青這才意識到自己做了什麽蠢事。
她忙收回手,向着遠處堤岸看去。
一個皮膚被曬得黝黑的男人立在水草間,白色泥土塗抹的痕跡覆蓋在他臉上,這在當地土著文化裏,代表着神祗對人類的祝福。
男人聲音沙啞,語氣格外嚴肅,熟悉的中文自他雙唇間流淌而出:“蘇瑾,如果我是你的話,我絕對不會把手伸進去。”
※
“蘇瑾,如果我是你的話,我絕對不會把手伸進去。”
綜藝節目上,幾位MC緊張兮兮地勸說着蘇紀時:“真的好可怕哦!裏面的東西超級可怕的!”
排在蘇紀時前面的兩位女嘉賓都在他們的“勸說”下放棄了,甚至有一個女孩子剛把手伸進盒子裏,就吓得梨花帶雨的棄權了。
蘇紀時在鏡頭照不到的地方翻了個大白眼,她完全是強忍着不耐煩,陪這些智商不超過六年級兒童水平的MC們做游戲。
這個游戲說來簡單,就是在鏡頭前擺一個單面透明的盒子,觀衆和主持人可以看到盒子裏的東西,而參加游戲的嘉賓看不到。嘉賓需要把手伸進盒子裏,摸出盒中的東西,然後報出名字,答對了就能加一分。
第一次聽說這個游戲的蘇紀時:“……”
這難道不是學齡前小朋友玩的觸覺感知游戲嗎?
每個人對未知的東西都會害怕,但這是綜藝節目,盒子裏絕對不會放太過出格的東西。之前讓大家驚吓連連的一般都是活物,比如前面那個被吓哭的女嘉賓,摸到的是一只試驗用的小白鼠。
臺下的方解頻頻給蘇紀時打手勢、做口型,讓她表現的“害怕一點”“再害怕一點”,蘇紀時全當沒看到。
她挽起袖子,撩開盒子上的幕布,面無表情地直接把手捅了進去。
唔……水。
唔……石頭。
唔……有什麽滑膩的東西從她手邊蹭過去了。
MC驚叫連連,同場男嘉賓露出不忍直視的表情,女嘉賓們更是瑟瑟發抖地抱在一起,臺下的觀衆驚呼聲一浪高過一浪。
唔……是魚嗎?
不,不是。
蘇紀時出手如閃電,一把抓住那滑膩的玩意。
然後伸手一捏——
——“呱!”
蘇紀時冷靜地把手抽出來,慢條斯理地在遮箱布上擦了擦手:“青蛙,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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