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浴缸很大, 幾乎占據了浴室的二分之一大小，雪莉爾的腦袋慢慢從浴缸邊緣滑進去，直至整個人都泡進了熱水裏，她仿佛回到了母親的懷抱裏一樣溫暖柔軟。

一個小氣泡從雪莉爾的嘴角旁吐出來, 升到水面上不過片刻, 在輕微的炸裂聲中破了。

如果不是肺部在叫嚣着換氣，她甚至認為這裏是夢, 是她遙不可及的一個夢。

迪奧點燃了那堆衣服, 還有從浴室裏帶出來的披風, 所有能當做證據的東西都被他丢進了壁爐裏, 燃起來的火苗伴随着木柴的噼啪聲，将所有的東西都吞咽下肚, 哼哧着吐出灰塵。

雪莉爾裹着他的浴袍，渾身濕漉漉的，抱着自己光着腳走了出來。

他的浴袍太長了, 雪莉爾時不時盯着自己的腳邊, 以防勉強提上去的浴袍拖在地上弄髒。

雪莉爾擡眼朝迪奧望去，他換了睡褲, 外面披着深色的浴袍敞開着, 露出緊實雪白的胸膛。他望過來, 看不出臉上的表情，雪莉爾已經率先一步垂下了腦袋, 羞赧的不敢随便再看。

“我只有一雙鞋。”迪奧并沒有将鞋讓給她的意思, 只是陳述着這件事實。

對于多年未見的雪莉爾, 除卻剛開始将她從別人手裏奪回來時, 震怒和亢奮交雜着擠在他的胸膛裏, 等平靜下來之後, 他注視雪莉爾的臉龐并未有重逢後正常人的那種喜悅又或者其他的，事情落定，胸口上壓着他喘不過氣來的那塊巨石終于被挪開。

他平靜得仿佛剛剛吃完了一頓飯，并沒有什麽觸感。

雪莉爾不會為此而有什麽情緒，她抓住浴袍慶幸着，時隔多年，迪奧看在血緣上還會給她留下一件他的浴袍已經很不錯了。

最重要的是，他将自己從米基的手裏救了下來。單憑這一點，雪莉爾就不會對他有任何怨言。

“沒關系，”雪莉爾斟酌着詞語輕聲地說，“我上-床前會擦幹淨腳的。”

迪奧的目光落在她雪白的腳背上，正因為他的注視而不安地蜷縮起，當他挪開視線，她又慢慢放松了下來。

真是奇怪。

明明都經歷過生死，卻在這種小事上相處上生疏得像個陌生人，連說話都小心翼翼。

迪奧放了一把凳子在壁爐旁，他的目光掠過雪莉爾的濕發上，秋天的夜晚并不暖和，他端起來大口地喝着，卻依舊優雅地保持着沒有發出任何聲音：“你睡外面。”

雪莉爾剛坐在凳子上，手指撫上濕噠噠的發尾就聽到他說出這樣一句。

他指着雙人沙發——雪莉爾今晚的歸宿。

她并沒有任何異議，在相處這門功課上，面對迪奧的真實性格，也只有她能與他和平相處。

即使是沙發，那也是柔軟的。雪莉爾窩在裏頭蓋上被子，聽着壁爐裏的噼啪聲，目光望向房間門縫裏透出來的光亮，安心地閉上了眼睛。

如果有迪奧在的話，她不會害怕。

但做夢從來不講道理，雪莉爾回到了那個樹林裏，她再次看到了被綁在樹上的米基，那應該不能稱之為米基了，那位養尊處優的貴族青年被狼群啃食地體無完膚，他被綁在樹上無法動彈，喉嚨裏發出野獸瀕死時無意識地哀鳴。

雪莉爾捂住了自己的耳朵，但她發現這根本無濟于事。

鼻尖都充斥着血腥味，當她嗅着氣味尋找，才發現自己的手掌上全是血。

雪莉爾頓時頭暈目眩，眼前的畫面仿佛在左右扭動，米基身上的繩索慢慢解開，他擡起鮮血淋漓的臉龐，猛地朝雪莉爾扭去，眼睛死死盯着她，蹒跚着一步步朝她靠近。

她想尖叫，喉嚨裏被什麽東西堵住發不出任何聲音；她想要逃跑，腳下卻生根一般無法移動一分一毫。

那只手捏上了她的臉頰，不遠處迪奧在說話。

一開始輕得她完全聽不清，再過兩秒那聲音近了，她想求救，卻聽到對方驚疑地低語：“還不醒嗎？”

臉頰上一痛，眼前的畫面如山崩塌，她深吸一口氣猛地睜開了眼，燭光打在迪奧清晰的下颌線上，詭麗的美給予剛清醒過來的雪莉爾十足的沖擊。

他松開了手，雪莉爾才意識到剛剛夢中如此真實的疼痛感到底是誰造成的。

她抱着自己的臉頰，冰涼一片，額頭上滲出汗珠，仿佛經歷了一場激烈的奔跑。

“膽子還是這麽小，”迪奧不知道是說給誰聽，他撐着額頭，聲音低而輕似是嘲弄，“你尖叫聲把我吵醒了……就這麽害怕嗎？”

雪莉爾沉默着沒有回話，攤開白淨的手掌，指關節上都是當裁縫磨出的繭子，她想湊過去聞是否還有血腥味，被迪奧一把拍落。

“你不會現實和夢境都分不清楚吧，雪莉爾。”他站起身來，居高臨下地盯着她似乎想得到了一個答案，窗戶外依舊黑蒙蒙一片，什麽也看不清，被他盯着的雪莉爾将手掌縮了回去，吶吶回道，“不……我分得清。”

“那就對了，”他的喉嚨裏發出一聲低笑，“如果有人找上來了，你要記住你并不認識什麽貴族少爺，這段時間住在這裏并未出去過。”

他停頓了一秒，又補充了一句：“不要給我添麻煩，知道了嗎，雪莉爾？”

他的妹妹和小時候那樣，對他的話言聽計從。

這一點讓迪奧重新找回了她對自己的價值。

親情這種東西是存在的，但身為一名有野心的成年人，他所需要的東西遠超于這個價格。

他需要養父——喬斯達伯爵的財産，需要哈德森大學授予的學位，需要其他人對他的一致好評，這些都有利于他爬得更高，活得更好。

而在雪莉爾這裏，他也能獲得不同于金錢和權力所帶來的精神撫慰，迪奧足夠貪心，也并不認為他不能兼得。

對于雪莉爾，他可以像小時候許諾的那樣，将漂亮的衣裙塞滿她的衣櫃，買來仆人伺候她，讓她過得無憂無慮，而這些也在側面體現他的富有。

只不過現在，他還暫時滿足不了她。

但在某些方面，他可以施舍地給予膽小的妹妹一些撫慰，例如他現在讓了一步：“如果害怕，我可以讓一點床給你。當然前提是——”

雪莉爾搶答，她像個小學生天真地舉起手：“我不會碰到你的。”

從噩夢中醒來并不代表結束，美夢可能只有一次，噩夢卻很有可能會連續起來将她拉入恐怖的深淵。

迪奧滿意地嗯了一聲。

雪莉爾抱着被子就要跳下沙發，卻被迪奧抓住了手臂。

他盯着雪莉爾的腳，俯身将她單手抱在了臂彎裏。她的身體輕到不可思議。而雪莉爾也在震驚曾經單薄的少年已經成長到如今的模樣，他可以毫不費力地單手抱起她，呼吸沉穩地将她帶回了房間裏。

房間的一面書架擺滿了書，他的床頭也有一本，雪莉爾被丢在了床尾，相比于小時候的那張床，現在這一張至少大了兩倍。

這也就意味着，她完全不用擔心會碰到迪奧。

他端着煤油燈盯着床尾鼓起的一團，似乎是發現了什麽不可思議的事情：“你睡覺還穿浴袍？”

雪莉爾聽着他的話窘迫地縮着脖子，她想要撒謊推脫，但在迪奧冷漠的注視下雪莉爾在被子裏搗鼓着将浴袍擱在了離她最近的凳子上，快速地又将手臂縮了回去。

在被子裏她拉扯着身上的襯衣，試圖遮住更多的皮膚，卻發現無濟于事。襯衫不會變長，她也不能身體縮小完全藏在襯衫裏。

房間裏突然黑了下來。

迪奧吹滅了燈。

床的另一頭稍稍下陷，迪奧和衣躺了上來。

兩人似乎都沒有睡意，但雪莉爾在黑暗中多了一點安全感。她打了個哈欠，翻了個身準備睡過去時才聽到迪奧開口。

“明天我會帶衣服過來。”

他3明顯地察覺到了令雪莉爾窘迫的根源所在，他對雪莉爾的認知還停留在她七歲的時候，一時間沒及時反應過來她現在是需要和自己隔開一些距離的年紀。

雪莉爾蒙在被子裏發出含糊不清的應聲，在失去五官之一的視力後，他們之間似乎變得熟悉了一些。

…………

被途經此地的獵戶所救下的米基已經只剩下出的氣了。

他像是剛從血裏面走出來一般，渾身血淋淋的沒一塊好肉，就連獵戶看到這樣的傷口都不由得倒吸一口涼氣。

好不容易等來了穆爾管家，米基連呼吸都輕得可怕，支撐着他是無法吞咽的怒氣，他轉動着眼珠，望着穆爾那張蒼老的臉龐，他死死抓住了穆爾的手。

發間依稀能看到銀色的發絲，逐漸老去的穆爾臉色蒼白着，連抱着米基都不敢用力，他看着長大的孩子變成了這副模樣，不亞于刀子活生生地剖開他的胸膛，一點點割下他的肉。

“米基……”他控制不住地聲音發顫，“不用怕，我送你去醫院……”

米基固執地拉着他的手掌，轉動着眼珠用沾血的手指在穆爾的掌心顫顫巍巍地寫下了一個名字。

當他從那扭扭歪歪的字形上辨認出正确的答案時，頓時如墜冰窟。

他明明……他明明！

米基張開了嘴巴想要說些什麽，卻不料一股鮮血率先湧了上來。

“米基！”

…………

第二天迪奧醒的很早，天還沒亮就走出了大門。

他并不打算讓別人發現他的蹤跡，沿着小路回到了喬斯達伯爵的莊園中，借着對仆人的熟悉繞開了可能會撞到他們的地方，成功回到自己房間，在仆人前來敲門的時候，他作勢剛醒的樣子走出房門打了個哈欠。

管家幾天沒看到他，也好奇地問起：“迪奧少爺昨天晚上回來的嗎？”

“對，”他優雅地下樓，向着早已等在餐桌上的喬斯達伯爵展開笑容，“爸爸，早。”

“早，迪奧。”喬斯達伯爵盡管頭發斑白，但年老并未帶走他的英俊優雅，他是一位真正的紳士，“大學裏還習慣嗎？”

“都很好，爸爸。”這個稱呼對于迪奧來說并不難，對比于伯爵的財産根本不值得一提。

迪奧在伯爵面前刷了存在感，提供給管家錯誤的行蹤後才坐上馬車準備去學校上課。

課間，他在同學那拿到了最新的一份報紙，每個角落他都沒有放過，從頭到腳翻閱了一遍才沒錯過那條報導“喬伊特伯爵獨子身受重傷慘遭狼群圍攻……”

迪奧皺着眉，将那篇文章仔細閱讀了一遍，并未看到自己想要的。

奇怪。

他的指尖點在重金懸賞匪徒那行字上，将報紙攤開和旁邊的學生讨論起來：“你認識他嗎？”

“米基啊，”那個人家中殷實，自然對米基的事情有所了解，“這可是個癡情貨呢，喜歡的女仆跑掉了，一直貼着懸賞挂了九年呢……不過是個浪蕩子，好在喬伊特伯爵底蘊豐厚，錢多得夠他敗，不然啊早就流落街頭了。”

風評看來不是一般的差。

他的舌頭舔-舐着虎牙，在聽到對米基用上癡情這兩個字後，迪奧低笑出聲。

癡情？

愚蠢的低賤-貨。

這些年來，迪奧積攢了不少人脈，各個領域的都有，而現在發揮了作用。

從某個學生那打聽到米基現在被送到的醫院名字，他逃掉了下午的課程換了身行裝走近了某家醫院裏。

護士根本無暇顧及來來往往的人，迪奧穿着低調的外套走到了病房門口，冰冷的瞳孔透過門上的玻璃往裏望去，護士拉上了簾子讓人根本看不清裏面的布置，他娴熟的在口袋裏把玩着刀柄。

“你是誰？”他的身後陡然傳來一道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