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一場秋雨過後,天氣明顯是變冷了。大片大片的葉子吹到窗棂上,發出噠噠的聲音。翹翹從床上爬起來,眼見天氣還早,他摸黑穿上外衣,從桌子上拿了一把錢,迷迷糊糊地下樓買早點。他今天有點太勤快了,大多數早點鋪子都沒有開門。翹翹走到常去的那家店,揮起拳頭咚咚捶門,愣是把小夥計叫出來了。

“哎,今天這麽早啊?”小夥計臉上沾着面粉,從門內探頭:“包子還沒熟呢?”

“哦。”翹翹想了一會兒說:“那我要湯和雞蛋餅。”

店內的夥計們給他裝了幾個飯盒,遞給他。翹翹手裏拎着袋子,踏着秋風和落葉回去。進屋之後,他脫了外衣,把小米粥倒進碗裏,雞蛋餅切成60度的扇形,攤在白色的碟子上。他一個人欣賞了一會兒,抄起筷子開始吃。卧室的門被推開,黃醫生和李客先後走出來,頭發蓬亂,然而衣服還算整齊。兩人朦胧着睡眼,游魂似的去衛生間洗臉。

黃醫生手裏托着毛巾,擦了一把臉,高高大大地站在衛生間門口,聲音沙啞地說:“沒有我的牙刷。”

翹翹冷冷地瞄了一眼,心想:屁事真多。

而李客不消吩咐,抓起外衣就跑出去。幾分鐘的功夫又沖上來,手裏拿着一支新牙刷,放到黃醫生的手邊,柔聲說:“刷牙吧。”

三個人坐在餐桌上,李客從廚房拿來花生醬和一筐黃杏,放在正中央。他這麽做是有用意的,翹翹買的早飯只有兩人份,李客只好暫且拿這些充饑。他拿了一枚黃杏放到黃醫生面前,說:“小生,嘗嘗這個,很甜的。”

翹翹含着一口熱粥,有點疑惑,咽了之後才問:“小生?”

李客沒有答話,黃醫生先開口了,他目光平靜而深邃地看着翹翹說:“我叫黃生。”

“哦,”翹翹不冷不熱地笑笑,對李客說:“他這個歲數,就不要叫小生了,我看叫老旦更合适呢。”

李客皺眉,想訓斥他,可惜手裏端着的是翹翹買的早飯,所謂吃人家的嘴短,他暫且将這口氣咽下。而黃生淡淡地笑了笑,卻不怎麽生氣。

吃過飯,外面秋風吹得飒飒作響。李客提議:我們去公園看菊花吧。這句話沒有标明邀請的客體是誰。所以翹翹很痛快地應了一聲:“好啊。”而黃生随即也點頭:“可以。”

繼而三人各懷鬼胎,十分尴尬地沉默了片刻。李客深吸一口氣,說:“我先去樓下取車,你們倆趕緊換鞋。”

李客出門後,翹翹去陽臺拿鞋子,他還穿着單薄的襯衫,西風将他的衣服吹得緊繃繃的,勾勒出細細的小身板。他冷得縮手縮腳,兩跟手指夾着鞋帶,蹦蹦跳跳地跑回來,一擡頭見黃生正堵着門口,靜靜地看着他。黃生給人的感覺就是冷酷蕭索,有點不見天日的陰冷感,尤其是一雙漆黑憂郁的眼睛,仿佛隐藏着晦澀久遠的故事。

翹翹很讨厭他,同時又有點怕他,惡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最終黃生讓開了道路,目送翹翹離開,眼光卻一直在翹翹周身徘徊。

翹翹蹲在門口系鞋帶,黃生猶豫了一會兒,蹲在他旁邊,也開始換鞋子,同時幹巴巴的開口說:“你叫什麽名字?”

翹翹沒搭理他,拿起一把小刷子擦皮鞋。

“李客說你叫翹翹,這個名字真有意思。”

外面傳來汽車鳴笛的聲音。翹翹“啪嗒”一聲把鞋刷扔到一邊,拉開門跑出去了。

公園裏游人很少,倒是有幾個年輕人在放風筝。他們下車之後,剛好一陣風襲來。三人不由自主地吸氣。翹翹和李客貪圖漂亮,只穿了單薄的休閑小西服,開屏的孔雀似的渾身亂抖。黃生倒還好一些,外面穿着毛料大衣。不過他毫無憐香惜玉的覺悟,任憑兩只孔雀凍得小臉煞白,也不肯把自己的衣服借出去。

公園裏的菊花開得十分燦爛,又有細細長長的金色花瓣被吹落,把青石地板鋪成了金黃色。翹翹一手壓着栅欄,另一只手伸向花叢,嘴裏說:“我要摘一朵最大的。”

手還沒夠着,就被公園的管理人員制止了。翹翹嘟起了嘴,很不高興的樣子。黃生拿出手機,對翹翹說:“你站在花叢邊,我給你照相吧。”

翹翹皺眉,心想這人怎麽這麽土。

他環顧四周,想去找李客。而李客卻遠離了離開了花叢,去廣場的空曠地帶,那裏全是放風筝的人。

“李客。”翹翹喊了他一聲,想跑過去,他以為李客想放風筝。而李客回身,對他擺擺手,意思是別過來。翹翹雖然有點疑惑,但只好留在原地。他蹲在地上,把那些新鮮幹淨的花瓣撿起來,心裏想,我要把這些花瓣烘幹,然後用膠水粘成完整的花。餘光掃到身旁,黃生就站在他右後方,平靜地盯着自己。翹翹心裏一陣厭煩,心中評價:蒼蠅似的!

李客緩緩地走向廣場中央,他剛才隐約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然而不敢高聲喊。及至走到那人的身旁,他才有點猶豫地開口:“安瀾。”

放風筝的男人暫且扯住線,回頭看了他一眼,然後無聲無息地回頭看天空,沒有回答。

眼前的人的确是安瀾,但和平時看到的人又不一樣。他瘦了很多,面孔也有些灰敗暗淡,眼神也木木的,仿佛無端老了十幾歲。

別人放風筝都是戴上手套,防止手指被劃傷。而安瀾偏偏赤手去扯風筝線,他的一雙手凍得發紅,手背卻青筋凸起。一陣狂風吹過,風筝驟然升高,輪子吱吱叫着旋轉,白色的絲線帶着通紅的血跡攀上空中,一串紅色的血珠子掉落在地上。

李客皺眉,替安瀾害疼。這要是擱以前兩人還要好的時候,李客肯定要心疼死了。不過此一時彼一時。他這會兒心疼得有限,而且還起了別的心思。他看得出來安瀾這是有很重的心事,但是具體是什麽呢。李客漫無目的地猜測,也許是他被那個總裁情人給甩了,然後幡然醒悟,發現還是自己最溫柔疼人,悔恨交加之餘,獨自來廣場放風筝。

李客熟知安瀾的脾氣,所以并不去打擾他。風筝越飛越高,終于手裏的線到底了。安瀾冷着臉,從口袋裏拿出鑰匙,把一柄瑞士軍刀咬開,割斷了線。收起鑰匙,他随手摘了一片葉子,擦了擦手上的血,扔進花叢裏,擡腳就走。

安瀾站在路邊,擡手攔了一輛出租車。剛在前排坐定,李客彎腰坐在後排的位置上。

汽車停在了一間西餐廳,兩人一前一後地下車,雖然都不說話,然而很有默契地進去。安瀾走進樓上的包間,而李客在将要進去時,剎住腳步,轉身飛跑進一家藥店。

幾分鐘後,他拿了一瓶碘酒和幾個創可貼進了包間。昏暗的房間裏。飄散着紅酒和牛奶的甜香味。安瀾坐在柔軟的沙發上,低頭發呆,見李客進來,身體才略微動了一下。

李客嘆了一口氣,坐在安瀾的身邊,把他的手掌掰開,用棉簽沾了碘酒,慢慢清洗手掌上的血跡。血跡清理完畢,然後是清洗傷口。風筝線細而銳利,他手上的傷口更是整齊而深。棉簽戳一下傷口,他整個人都忍不住哆嗦一下。

一瓶碘酒幾乎用完,地上散落着棉簽和藥棉。李客撕開創可貼,慢慢地把他的手掌貼滿。

“這兩天手都不能亂動,要是發炎,就只能去醫院了。”李客說完,擡頭看了安瀾一眼。

安瀾目光低垂,睫毛散落開,把眼睛都覆蓋住了。他似乎是沒有什麽情緒,然而眼睛眨了眨,一串亮晶晶的淚珠滾落了下來。水珠落在褐色的創可貼布面和纖細的手指間。

李客別轉過臉,不去看他了。李客知道他手上的血和臉頰上的淚水都不是為自己流的,他覺得自己已經不愛安瀾了,然而看安瀾哭成這個樣子,他心裏還是感覺到了深深的醋意。李客以為安瀾自從被辰夜傷過一次之後,就沒有心了。至少安瀾從來沒有為自己傷心到這種地步。

安瀾的淚水來得很短暫,他用袖子擦了擦眼淚,若無其事地張嘴含住玻璃杯中的吸管。然後伸出包裹得嚴嚴實實的手掌,把一塊吐司撥到盤子邊緣,彎下腰咬了一口,面無表情地咀嚼。他今天沒有戴手表,左手腕上的傷疤清晰可見。

李客目光炯炯地看了他一會兒,開口道:“這次有進步,至少沒有像上次那樣鬧自殺了。”

安瀾眉頭皺了一下,心中的悲傷漸漸散去,他手腳發癢,有點想把李客踹出去。

他們只和平共處了短短的片刻,就又像鬥雞似的互相攻擊謾罵,而安瀾情緒低落,身負重傷。不能積極應戰,只好冷淡着一張臉,挂免戰牌。

李客單方面地語言攻擊得不到回應,漸漸覺得乏味,起身結賬後,他說:“你好好回去吧,別想太多了。”翩然離去。

李客回到公園裏,早已經不見了黃生和翹翹的身影。他一個人自娛自樂地在花叢邊拍照。見一個老太太在寒風中擺攤賣煙。李客善心大發,掏出錢包買了幾盒蘇煙。他坐在花廳的長椅上點煙,被一股刺鼻難聞的氣味嗆得直咳嗽,然後才發現自己買的是假煙。李客大怒,跑回去跟人家理論,那邊卻早已經收攤回家了。李客只好自認倒黴,郁悶地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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