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從拘留所出來,安瀾一刻不停地到了醫院。此時翹翹剛剛從昏睡中醒來,手術傷口的疼痛漸漸清晰,他側躺在床上,臉色蠟黃,眼睛大而呆滞,長久地不眨眼,仿佛是瓷器和蠟像。
安瀾坐在他身邊的椅子上。病房裏安靜而空曠,桌子上空蕩蕩的,沒有鮮花、水果和營養品。這是一個沒有親人照看的病人。
“你這段時間都不能吃固态的食物,我幫你買了麥片粥和牛奶。”安瀾把臨時在醫院門口買的東西擺放在桌子上。翹翹自然是不理他,安瀾繼續說:“我請了護工,她會二十四小時照顧你的。我已經給你的學校輔導員請假了,就說你要出國旅游。你父母那邊我聯系不到,你能告訴我他們的電話嗎?如果你不願意這件事給他們知道,我也會幫你隐瞞的。”
停了一會兒,翹翹才低聲說:“沒關系,他們不管我的。”
總算聽到了他的回應,安瀾心裏舒了一口氣,很仔細地看着他的臉色,慢慢開口道:“我這段時間都在忙李客的案子,你有任何需求,可以和護工說,她會聯系我的。”
李客這兩個字剛說出口,翹翹的臉色變了一下,眼神瞬間都暗淡下來了。他泛白的嘴唇輕輕哆嗦着:“不要提他。”
安瀾把雪白嶄新的支票輕輕放在翹翹的枕邊,開口道:“我們不提他,只說錢。”
翹翹用未輸液的那只手拿起支票,微微眯起眼睛,仔細看清了上面的零,他瞄了安瀾一眼,語氣輕而冰冷:“什麽意思?”
“這已經是李客所能支付的極限了。”安瀾靠近床邊,柔聲說:“你拿着這些錢,等病好以後,可以開始另外一種生活,多認識一些善良的朋友。我知道你恨李客,但是你和錢應該沒有仇。”
翹翹睫毛低垂,沒有說話。
“我這麽做,是太卑劣了。但是李客是我的朋友和曾經的愛人。我不能眼看着他蹲監獄。他這個人腦子有時不太靈光,對于那天晚上的事情,他是完全沒有意料到的。”安瀾溫和地說:“你們兩個都還很年輕,前程遠大,不要為了這件事情給自己留下陰影或者污點。”
翹翹将支票放在自己枕邊,輕輕地嘆了一口氣:“我再想想吧。”
安瀾心裏一塊巨石險險落地,他神情不變,點頭道:“好,我明天再來看你。”
離開醫院,已經是傍晚,安瀾從早上接到警局的電話開始,馬不停蹄地跑了一天。肚子餓得騰騰冒火,恰好律師打電話過來,于是兩人約好在一家火鍋店見面。
見面後,安瀾并不開口說話,刷刷把半盤羊肉片和丸子倒進眼前的鍋裏,抄起筷子沖鋒陷陣。半斤肉下肚,安瀾舒了一口氣,端起橙汁喝了一口,終于把目光轉向了對面的律師。
律師正襟危坐,目瞪口呆,他眼前的小火鍋還未沸騰,只冒着一絲半兩的熱氣。
“我們來談談案子的進展。”安瀾坐直了身體說。
律師的嘴巴終于合上,結巴道:“您、您還是請繼續吃吧。”
安瀾思索了一會兒,點點頭,用勺子舀了一顆肉丸子,放到碟子上,拿筷子戳了幾個洞,然後澆上海鮮醬和芝麻醬。這會兒他放慢了吃飯的速度,吃得有條不紊、條理清晰。
吃過飯後,倆人終于能談到正事了。安瀾說被害者那邊的思想工作已經做得差不多了,律師聽了十分歡喜,他也搜集到了一些李客與翹翹确屬戀人關系的證人證言及證物。
談到最後,律師終于試探着問:“安先生,關于那位姓黃的當事人,我們要不要接觸一下?”
“沒必要!”安瀾毫不猶豫地說。
“但是畢竟他和李客是共犯。”律師推了推鼻梁上的眼睛,很小心地對雇主說:“想要幫李先生脫罪,這個姓黃的口供也很重要。”
“我不管重要不重要。”安瀾發脾氣道:“那種人渣我是不會見的。”他從未見過黃生,而且也不打算見,只是聽了旁人的敘述,安瀾已經覺得惡心至極。
律師張了張嘴,終于是不說話了。
回到家裏已經是夜裏十二點,安瀾草草洗漱了一番,心裏思索着明天的日程,心事重重地睡下。
第二天醒來,他在廚房準備早餐的時候,接到了律師的電話,那邊的聲音非常急切。
“安先生,出事了,你來醫院一趟。”
“怎麽了?”安瀾用肩膀夾着電話,兩只手撕開牛奶包裝,溫和地說:“不着急,你慢慢講。”
“哎呀、哎呀、哎呀。”律師連連感嘆,聲調一次比一次高,幾乎有些氣急敗壞:“安先生,出大事了,案子的性質變了,連我也沒有辦法了。”
電話裏叽叽呱呱地,安瀾吸了一口氣,把電話挂斷,心想這還是金牌律師呢,簡直糊塗蛋,連一句話都說不清楚。他心裏思考着要不要另外換人了。
安瀾把杯子裏的牛奶喝完,開車去醫院。
律師說的沒錯,醫院裏确實出大事了。
翹翹的病房裏被砸的亂七八糟,各種儀器設備全部癱瘓,電線、紗布、輸液管堆得滿地都是。幾個全副武裝的護士正按着翹翹的四肢,給他打了一針鎮定劑。
安瀾看不到翹翹的表情,只看見他的身體劇烈地哆嗦着,漸漸安寧。安瀾無端想起了少年時見的那種美麗的、瀕死的蝴蝶。
護士将翹翹安放在床上,這才看見他腳底上插進一枚輸液針。只有膠皮管露在外面。整個針頭全進去了。大概是剛才發瘋的時候,赤腳踩在地上散落的輸液管上。一個護士用鑷子取出針頭,放到托盤裏。然後幾個人才離開。
主治醫師、安瀾和律師隔着一層玻璃在外面看。安瀾覺得很困惑:“昨天還好好的,怎麽今天發這麽大的火?”安瀾想了一會兒,問醫生:“他有癫痫病史嗎?”
醫生臉色陰沉,沒有說話。律師“啧”了一聲,繼而嘆氣,直接擡腳到別處去了。
“你來我辦公室一趟。”醫生對安瀾說。
安瀾漸漸覺出事态發展有些出乎意料。在辦公室裏,醫生并沒有直接講翹翹的病情,反而是問了安瀾和翹翹的關系。安瀾很簡單地講了一遍:見過幾面,沒有什麽交情。
“之前警局的人來過幾趟,我也了解一點案情。”醫生說:“病人自身倒是沒有什麽問題。問題出在那個施暴者的身上。”
“那個姓黃的,他怎麽了?”安瀾覺得詫異。
醫生“唉”了一聲,平素冷漠的臉上帶了一點痛惜和憤怒的表情,他艱難地說:“那是一個艾滋病患者。”
安瀾瞬間覺得自己被一盆冰水澆透了,過了兩三秒中才回過神來。他結結巴巴地說:“确、确定嗎?”
“怎麽不确定?”醫生的語氣也有些憤慨:“已經有兩年的病史了。他在廣東的療養院住過一段時間,後來不知怎麽又跑出來了。他在社會上專門挑同性戀發生關系,報複社會。已經有三個男性與他發生關系後,被查出HIV呈陽性。”
安瀾腦子裏嗡嗡作響,已經聽不清楚醫生說的是什麽了。他從辦公室出來,走到走廊的盡頭,看到了律師。
兩人開車去警局,在路上,律師口中感慨道:“怎麽會有這種人,唉,那個男孩也太可憐了。李先生也真是的,什麽人都敢往家裏帶。”他轉過頭看了一眼安瀾,道:“說真的安先生,李先生有你這樣的朋友,真是上輩子燒了高香了。我是真心不想給這種人做律師。”
安瀾的頭抵着窗玻璃,冰涼的觸感使他的大腦清醒了許多,他冷淡地開口:“不想做就別做了。讓他死了算了。”
到警局詢問,事情果然如醫生所說的那樣。現在這件案子要中止一段時間,等翹翹、李客兩人血樣檢查結果出來再決定指控的罪名。
這件事情對外人來說,已經駭人聽聞。而對于當事人,更是毀滅性的打擊。翹翹與李客全都崩潰掉了。他們拒絕見任何人,精神處于絕對的封閉狀态。
安瀾不知道該同情還是該痛恨,只能在心裏暗暗祈禱了。李客也許還能僥幸,但是翹翹……安瀾想起了現場圖片中大堆大堆的血跡。在那種情況下,不被感染幾乎是不可能的了。
很快那名護工向安瀾提出了辭職。“這活兒不幹了,加十倍百倍的錢都不幹。”護工顯然是在別處聽了什麽消息,還哭得抽抽搭搭的:“先生,您這不是坑人嗎?”
這時候辭職也在情理之中,安瀾給她結算了工資,自己去看望翹翹。
翹翹如今被安置在加護病房裏。他的傷不算很嚴重,還沒有資格享受如此嚴密的病房。之所以這樣,是全院的職工和病人的一致要求。
病房在一處偏遠的二層樓房裏,猶如一座孤島,那些護士和醫生不到萬不得已,是不會來這裏的。然而這裏的風景和采光卻都是頂級的好。
下午的夕陽從窗戶裏照進來,房間裏的各種玻璃罩和精密儀器發出星星點點的光芒。翹翹斜躺在柔軟舒适的病床上,兩眼發直,悶不做聲。他經常可以這樣保持一個姿勢一整天。
安瀾坐在旁邊,估摸着該吃晚飯了,他從抽屜裏拿出一袋藕粉,舀了兩勺放到塑料碗裏,到飲水機旁接了熱水,用勺子攪勻。等溫度降低一些,一勺一勺地喂給翹翹。
他的精神似乎是渙散的,吃了幾勺後,就忘了張嘴了。安瀾從來沒有伺候過人,所以耐心不大,直接把小碗放在桌子上說:“我走了,抽屜和櫃子裏都是吃的,你餓了自己拿。”
翹翹宛如木頭似的。
安瀾想了一會兒,坐在床邊,摸着他的頭發,柔聲說:“別想了,明天結果就出來了。你放心,這種病是慢性病,在西方國家,只要按時吃藥,甚至可以活十幾年呢。到時候我帶你去外國治療,多貴的藥我們都吃得起。你安哥哥我啊,可是很有錢的。”
安瀾說到“安哥哥”這三個字,忽然想起第一次見翹翹時,他還是個黃毛的小混混,被李客打得滿地找牙,後來見面,是他攪了李客的婚禮,于是再次被安瀾和李客打了個人事不知。這家夥就跟土狗野貓似的,很可愛,但是又不招人愛。打又打不走,寵他吧,他又不識擡舉。
安瀾想着想着,只覺滿心酸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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