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擔架是撈到大魚時用的隔離網半成品, 在那之後已經在岸邊放了很久，上面也長了不少青苔，濕膩滑溜, 大魚躺在上面直打滑, 還有些不老實地亂動。

寧有鯉對付魚很有一套, 直接伸手扳住它的鰓蓋, 稍微鉗制了一下。

蘇予川：“……”

“怎麽感覺一點變化都沒有……”

寧有鯉拉起大魚如紗絲滑的胸鳍，又撥開更長一些的腹鳍，看到了那條長而兇險的創口。

還是沒有愈合的跡象。

感受到手中的大魚又開始亂動，寧有鯉繼續使着勁，凝視着破損鱗片周邊的細節，蒼白夾着粉的半透明魚肉, 一看肉質就很好……

啊不對！

寧有鯉揮去腦海中的生魚刺身圖片, 擰起眉頭把魚腦袋往上提了提，“小紅，你是不是被別的魚欺負了？”

蘇予川沉默了。

被這樣提着, 完全說不出話。

雖然他也不會真的說話。

所以到底為什麽，這個女人不僅不盡可能不觸碰他，還相當上心？不是說女修士大都愛幹淨，而眼前的這個沾一身水也不在乎, 甚至半只腳都踏了進來。

粗俗。

至于被別的魚欺負……笑話，他只需一瞬間, 就能将這滿池的魚盡數殺死……

不對。蘇予川清醒了一下, 他為什麽又用殺魚來體現自己身為魔尊的強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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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予川看着眼前的少女，難以用任何言語表達自己的心情。

很快, 寧有鯉把大魚放了回去。

在岸上的她, 已經開始自言自語思考大魚這麽久沒好, 到底是什麽原因了。

“一般來說，有受到驚吓、不适應新環境、水裏氧氣過高、空間太小……後面幾個都可以排除吧……”

重歸水中，蘇予川懶懶地擺了下尾巴。

他有自知之明——天道反噬，哪有這麽容易好的。

他強行做了違反天道的事，遭此重創，是為天譴。

但他至今也難以明白……那個凡人，為何受天道庇護？

蘇予川将視線朝向寧有鯉四周，意外地沒有看到秦楚的身影。但這讓他心情好了不少，看不見将自己置于此境地的罪魁禍首，怎麽都是舒服的。

水裏的泡泡再度飄起幾個，在最高點破裂。

寧有鯉摩挲着指尖，冷滑鱗片的觸感還在指腹流連，卻沒有普通魚的腥味。

所謂絕世極品……連身子都是香的麽。

她垂下目光，大魚正懶洋洋地浮在水裏，溫吞乖順，絲毫未有先前類似攻擊秦楚的行徑。

忽然，她猛然想起什麽，低頭打開系在腰間的竹簍，“差點忘了這個……”

蘇予川條件反射地後退了些許，探究地盯起寧有鯉的動作。

“看，小點心~”

寧有鯉再度就着岸邊蹲下，特意将竹簍傾斜，将裏面的東西展示給大魚看，并露出一個愉快的笑容。

朝霞下，少女臉頰緋紅，将本就偏豔麗的容貌襯得愈發熾盛，純粹的笑意着實令人注目。

蘇予川不自覺地盯着寧有鯉，他究竟是習慣了魔界無處不在的惡意，太久沒有面對盡數散發的善意，一時不知作何反應。

良久，蘇予川才看向竹簍。

什麽點心，不過是——！？

簍中，數條光芒奇異的魚鮮活地躍動着，其中散發的充沛靈氣難以忽視。

蘇予川愕然，他見過數不盡的奇珍異寶，自知絕不會認錯——竹簍裏，有着歷遍整個修真界都難以尋到的靈物：隐魚。

縱使目前是魚身，蘇予川的眼睛也不由得微微睜大了。

在清勻宗，隐魚難道成了随随便便就能拿出來的東西嗎？

寧有鯉不知身前大魚心中震撼，将手探入竹簍翻了幾下，“好吃的點心都在下面。”

蘇予川再度定睛，随着少女白皙的手掌翻動，表層雜魚被翻到下面，上來了更多色澤绮麗的隐魚。

如此之多的數量，如此精粹的靈氣……

“想吃嗎？”

竟然拿來喂魚！？

蘇予川眼見寧有鯉随手撿出一條晃了晃，向他遞出。

他試探地向前游動，來到少女的手底。

——直到此刻，蘇予川也難以相信這些隐魚都是對方帶來給他的。

寧有鯉垂眸看着，在她眼中，這條赤紅的大魚似乎完全被吸引了，擺動着身體靠近過來。

果然，隐魚的魅力任何修真界生物都無法阻擋。

“活魚應該效果更好吧？不過不知道你能不能抓住……”寧有鯉自言自語着，挑出一條隐魚往大魚腦袋附近一抛，坐等起大魚狼狽追捕小魚的景象。

但令她沒想到的是，大魚直接揚起腦袋，從水中騰起半個身子，一口将隐魚吞了下去。

寧有鯉揚起的手停頓在半空。

“嘩啦——”

大魚重重落回水裏，激起半人高的水花，但它的精神頭似乎因為吃了這口魚而好了許多，不像平時那麽懶惰而又郁郁寡歡。

寧有鯉發現了大魚細微的改變，當即欣慰又欣喜：既然還會主動吃東西，就不用擔心它死掉了。

反正隐魚夠多，每天多給一點吧。

沒過多久，竹簍裏的隐魚幾乎沒了，大魚卻還是像沒吃一樣，依舊向上張望着。

寧有鯉有些驚訝，縱觀清透平靜的水面，沒有一條漏網之魚的身影，全被這條大魚吞了個幹淨。

她不禁多看了幾眼大魚的肚皮，倒是沒怎麽變，但幸好傷口更靠上段的胸而不是腹部，不然怕是要撐開了。

“你可真是能吃。”

說罷，大魚似乎瞥過來一眼。

寧有鯉感嘆着，把竹簍裏剩下的雜魚盡數倒進魚塘，“還有這些呢。”

與剛才相反，大魚這回一動也不動，像是完全沒興趣。

一溜煙的功夫，小雜魚們都跑得無影無蹤了。

寧有鯉看着大魚，無奈之餘卻對它越發滿意，這麽聰明靈性的魚實在不多見，于是又對它道：“只要你好好養傷，這些小點心要多少有多少。”

蘇予川默然。

他執掌魔界不過百年，雖很少踏足這些所謂正派修道者的地界，也能記得兩方勢均力敵，各自克制，才沒有戰作一團。

而現在，他出現在清勻宗不過三日，已經見識到被各界視為珍寶的金拂珠、青玉籽、隐魚……被一個管天池的外門弟子随手拿出一大把來，還說要多少有多少。

難不成……在他不知道的時候，道士們已經發現了隐秘之境，所取之物無窮無盡了？

如今化作原形的蘇予川無法将這問題訴之于口，只能眼睜睜看着寧有鯉收拾完東西離去，并且因為許久未進食這麽多，忍不住打了個嗝，水中冒出一串長長的泡泡。

……

寧有鯉大約有兩日沒有見到秦楚。

但在第三日，她在田埂上看到了他。

彼時，寧有鯉裝滿一竹簍隐魚，一擡頭，與對面的少年僅有一石之隔。

許多靈田都與靈雲池挨着，眼下遇見也不出意外。

少年正揮着一把鎬頭，神情肅穆，仿佛不是在刨地，而是在進行一場嚴肅正經的儀式。

走近了看，對方嘴裏還念念有詞。

寧有鯉一眼了然：這是在背課文。

很快，少年發現了她，與先前一樣，對方恭恭敬敬地朝她問好：“寧師姐。”

禮節之到位，挑不出一絲差錯。

寧有鯉朝他周圍巡視一圈，發現沒有其他人影，便問：“沒人同你一起？”

沒想到上面這麽壓榨，真的一個前輩都沒給他留。

秦楚的話又是意料之中：“其他師兄都去各峰做幫手了，靈雲田現下都由我打理。”

倘若是一般人說這句話，寧有鯉會覺得對方是在隐秘地抱怨工作太多，但由男主說出口，也就變成了一句平淡的敘述。

少年漆黑的瞳仁帶着一點亮光，半點看不出身為外門弟子的自卑與失意。

寧有鯉想起來，她曾聽裴覺說過，登上山門的弟子往往抱着自己能進入內門的希冀，但被現實打敗後，總會有一段消沉的日子用來适應。

而秦楚沒有半點消沉的意思。

——有她當年的影子。

寧有鯉回憶起裴覺感嘆“這是我見過的第二個未曾失意新弟子，第一個就是寧師妹你”，不由得反思起自己是不是不上進得太明顯了。

很快，兩人又各自忙碌起來。

寧有鯉這邊打理着魚塘，閑暇之餘用餘光看看秦楚那邊的情景。正如她想的一樣，少年埋頭苦幹，專職本職工作，效率很高，不多時就清出了一片雜草，還将這一片土地松好了。

接下來是休息？還是去往下一塊靈田？

寧有鯉看着秦楚将鎬頭放在樹下的石頭旁，看樣子是打算休息。

休息一下也好，省得下午太累。這麽想着，寧有鯉一擡眼，又看到少年從錦囊裏掏出一把劍。

嗯……？？一把劍？

寧有鯉再三确認，發現秦楚的确掏出了一把劍，并且還是每個新弟子都會配備的最普通的劍。

……他想幹什麽？

寧有鯉不由自主地放下了手頭正在做的事，盯着秦楚接下來的動作。

只見秦楚像模像樣地拔出佩劍，壓下馬步擺好姿勢，幾次找好位置後，揮起劍來。

一下，兩下……少年揮的雖是最基礎的劍招，動作卻驚人的标準，想必他已經把錦囊裏的《基礎劍法》刻入了腦海，基礎招式的順序也與書中一模一樣。

不多時，秦楚停了下來。

寧有鯉也發現這一套劍招已經結束了。

于是她又低頭開始專心魚塘，心想男主應該就這麽練完了吧。但再一擡眼，她竟看到少年将手中的劍換到了另一只手上！

如今執劍的，變成了左手。

這一幕恰好勾起了寧有鯉的記憶——書裏寫過，秦楚的慣用手其實是左手。

平日也像別人一樣也用右手揮劍的他，在最終與魔尊的對決裏，改成了用自己更強更習慣的一只手，令在場所有人出乎意料、瞠目結舌。

衆人難以置信，秦楚竟然早在旁人不知道的時候偷偷練習了左手劍，而且比右手練得更好，甚至還會無人知曉的強大劍招！

總之，這個逼裝的很成功。

寧有鯉也沒想到，秦楚居然在這個時候就已經開始為未來打基礎了。

就算是天才，也講究勤早而刻苦啊……

不知不覺，秦楚已練得汗流浃背，青色衣衫透出一片片更深色的水跡。他這才注意到寧有鯉投來的目光，一時不知所措，抿着唇停下動作，把劍背到身後。

“寧師姐。”

氣氛好似浮現出一絲尴尬。

“……沒想到秦師弟這麽快就掌握了基礎的劍法，真是不錯。”寧有鯉快速反應，擠出一抹友善的微笑，以證明自己支持并鼓勵勤苦好學。

“我本想去試劍峰。”

就在寧有鯉思索該怎麽離開時，秦楚忽然說了這麽一句。

寧有鯉定睛，才發現眼前的少年目光略顯黯淡。

這是他第一次表明自己的心跡。

寧有鯉不知如何告訴秦楚他很快就能成功脫離外門弟子的身份，變成尊貴的內門會員，只好寬慰他：“只要你勤勉肯學，就沒什麽不可能的。再過兩個月的宗門試煉，外門弟子也能參與。我聽說……若成績優異，峰主會從勝者中挑選弟子。”

“當真如此？可是以我的資質……”秦楚平靜的眼眸突然有了波動。

寧有鯉看着他，無論如何，如今的男主也只是十四歲的少年，他有目标，有志向，在不知道自己未來能有多大成就的情況下，能堅持學習，刻苦修煉，已經十分可貴了。

“當然是真的。”她回答。只不過，能做到那種地步的外門弟子，沒有幾個人。

除了男主破除資質禁制的時機未到之外，外門弟子平時操持外務，修煉的時間不多，很難敵過睜眼就在修煉的內門弟子。

等等。

她忽然想起，既然已經決定嘗試讓男主自己突破了，為什麽不提前教他更多呢？說不定還真能助他一臂之力。

但是……過多的交流意味着牽扯更多，她又不想與男主産生過多糾纏……

果然還是自學吧！

“秦師弟。”寧有鯉問，“你去藏書閣了嗎？”

秦楚搖了搖頭，“近日忙于墾田，還沒來得及。”

寧有鯉便笑道：“我這裏倒是有幾本适合你的書，還有我自己的一點心得。”她看了看天色，“若你不介意，待傍晚空閑時，我把書交予你，如何？”

秦楚自然應下。

為了不打擾男主繼續練劍，寧有鯉很快找了借口前往其他天池，随意地逛上一圈，順便扶了扶被風吹歪的隔離網杆。

直到傍晚，她開始考慮要怎樣點撥秦楚，才能做到讓他自己迅速領悟，從而突破禁制，恢複原本的資質。

卻沒想，一回到第一池，迎頭就是秦楚栽進天池的情景。

她看得清楚——

是那條大紅尾巴抽進去的！

要命！那個地方掉進去真會淹死的！

作者有話說：

被提着鰓的魔尊大人：阿巴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