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父親

裴炀确實有些依賴傅書濯,畢竟在這個世界“初來乍到”,傅書濯是他唯一知根知底的人。

雖然人蔫壞兒,但至少對原主感情是真的。

而其他人的突然出現,都會引起裴炀的十分警覺。他扯着傅書濯衣擺探出腦袋,又問一遍:“誰啊?”

傅書濯沉默一秒:“等會告訴你。”

“哦。”

中年男人主動上前,直接了當:“我想找你聊聊。”

傅書濯拍拍裴炀緊張的小手,回道:“上去坐坐?”

“嗯。”對方瞥了眼鬼鬼祟祟的裴炀,表情一言難盡。

三人一起走進電梯,氣氛十分詭異。裴炀縮在傅書濯身邊,悄悄打量這位“大叔”。

大叔被他盯半天繃不住了:“看什麽?”

裴炀誇誇:“大叔,你好帥。”

這位中年男人陡然一僵:“你叫我什麽?”

傅書濯扶了扶額頭,最怕的場面還是來了。不過裴知良都找上了門,生病這事也不該繼續瞞着,畢竟是親父子。

裴炀迷茫地看看傅書濯,再看看裴知良,不知所措。

傅書濯握住裴炀的手,輕嘆:“叫爸爸。”

話音剛落,三人同時安靜了。

這個生病後父子齊聚的場合本該心酸動容,但傅書濯一句“叫爸爸”讓三個人同時蚌埠住。

裴炀不過大腦地問了句:“叫你還是叫他?”

傅書濯:“……叫他。”

裴炀沒憋住笑出了聲,在裴知良越來越黑的臉色中收斂回去,老實道歉:“呃……對不起,爸。”

裴知良:“……”

他到底來找這逆子幹什麽!

裴知良都想直接甩手走人,卻瞧見兒子眼眶紅了。

這聲“爸”一出口,前一秒還在笑的裴炀後一秒就繃緊了眼眶,又酸又脹。

好奇怪。這明明是原主父親,可他就是有種想哭的沖動。

裴炀很久沒叫過爸爸了,上一次還是媽媽去世的時候,他在葬禮上,沉默地喊了聲爸,而父親直接無視了他擦肩而過。

他突然有些記不清父親的樣子,應該跟裴知良有些像,只是他父親可能不會原諒他,也不會主動來找他。

“叮——”

電梯到達聲響起,打破了幾平米的僵持沉悶。

傅書濯揉揉眉心,昨晚兩點之後就沒能睡着,腦子有點暈。他率先走出電梯,引領裴知良往裏走:“我想單獨跟您解釋,可以嗎?”

裴知良別開臉:“我也是這個意思。”

眼眶還紅着的裴炀就這麽被兩人撇開,一臉茫然。

傅書濯把他帶到自己辦公室,握着裴炀手單膝觸地:“我想先跟爸聊聊,等會兒你們再敘舊,行嗎?”

裴炀幹巴巴地噢了聲:“怎麽敘舊?”

傅書濯是不是忘記他“失憶”了啊,根本不知道最近原主跟爸都聊了些什麽、怎麽相處的。

“沒關系,等會兒我陪你一起。”傅書濯站起身遲疑一瞬,還是彎腰在裴炀額頭上落下一吻:“別怕。”

“……”裴炀面上毫無表情,內心已經開始尖叫:哪有你的吻可怕!

說好的保持距離就是放屁,他現在就想找根針線把傅書濯的嘴縫起來。

他一面覺得對不起先生,一面又古怪地不太排斥傅書濯的吻,甚至覺得心安。

丫的……他這算精神出.軌嗎?裴炀第一次對自己的人品産生了深深的質疑。

傅書濯不知道裴炀內心已經上演了這麽多戲,他深吸一口氣走出辦公室,裴父正背着手四處看,頗有點領導下查的氣勢。

傅書濯見裴知良的次數不多,年少的時候裴炀怕他被打,藏着掖着不給家裏人知道,出櫃也都瞞着他。

後來他跟裴炀回去拜見父母,也直接被轟了出來。

時間久了,裴炀就不再試圖讓父母跟傅書濯融洽相處,把難受默默憋進心裏。

都說魚和熊掌不可兼得,可他只是想跟喜歡的人在一起,也不想跟父母斷絕關系,怎麽就這麽難?

……

裴父:“公司不錯。”

傅書濯回神,沒想到裴知良第一句話是這個,他笑了笑:“裴炀為它付出了很多心血。”

裴知良逼視着他眼睛:“所以才累出病?”

傅書濯在心裏一嘆,裴父果然是因為知道兒子生病所以找上門來。

剛确診的時候,傅書濯就問過要不要告知家裏,但裴炀拒絕了。

就像他想離婚不願意拖累傅書濯一樣,不想告訴家裏人也是一樣的道理,哪怕父親或許不會在意。

“員工都還不知道他的病情。”傅書濯低聲道,“我帶您看看裴炀的辦公室?”

裴知良沉默一番,嗯了聲:“我以為你們在一起辦公。”

傅書濯走在側面,解釋說:“公歸公,私歸私。”

裴炀的辦公室也很大,不過沒有休息室。

在公司他跟傅書濯的最大聯系就是中午犯困,會去傅書濯的休息室午睡。其他時間基本不會黏在一塊,都是成年人了,工作跟感情要分清楚。

雖然裴炀停職将近一年,但辦公室仍然每天有人打掃,幹淨整潔。

辦公桌後面有一整面玻璃牆,小部分是裴炀收藏的小玩意兒,其餘都是他的各種獎章,從上學到工作得到的成就,都在這兒。

傅書濯順着裴知良的視線看過去:“他很優秀。”

裴知良走到沙發旁,坐下的那一刻顯得有些佝偻。半晌他才聲音沙啞地問:“他這個情況,多久了?”

傅書濯在他對面坐下,十指交錯:“去年六月十二號确診,到現在剛好十一個月。”

裴知良閉了閉眼睛:“當初他.媽媽檢查出老年癡呆的時候,我就問過醫生,這病是不是會遺傳。”

醫生說阿爾茲海默症不算是遺傳病,但患有該病患者的子女得阿爾茲海默症的概率會比尋常人要高。

那時候裴知良就有了不好的預感……當初裴炀他外公也是這個病糊裏糊塗去世的。

可裴知良沒想到這一天來得這麽快。

大概半個月前,他來醫院檢查身體,就瞧見了傅書濯跟裴炀一起走進神經內科。

所以他最近才會每天來裴炀公司樓下徘徊,想觀察一下這兩個人是誰出了問題,可轉悠一個多星期,他誰都沒見着。

“确診後裴炀就居家休息了,最近都沒怎麽來公司,我也居家辦公陪他。”傅書濯多少有些緊張,“炀炀生病不單純是病理問題,還有心理因素。”

“什麽意思?”

傅書濯盡可能委婉道:“首先是長期熬夜、工作,身體壓力過大,造成了一定的大腦損傷。其次,媽……”

傅書濯不知道這個稱呼是否恰當,但都叫出口了,他只能繼續說:“媽去世那段時間,他整宿整宿地睡不着,心理上也出了點問題——”

“他就那麽倔!”裴知良猛得一拍桌子,胸口劇烈起伏,“生病了都不肯跟我們說一聲,服個軟就這麽難?”

外面原本還在八卦這是誰的下屬全都被這聲巨響砰吓一跳,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面面相觑。

朱莉用口型問:“要不要去叫一下裴總?”

“先等等吧……”男同事搖頭,“我感覺像家事。”

傅書濯起身給裴知良倒了杯水,輕吐一口氣:“不是不願意服軟,他以為您這輩子都不願意原諒他了。”

這麽多年裴炀不是什麽都沒做,逢年過節都會轉錢回家裏,有時候會買一些補品,偷偷送到爸媽家門口,或者托人轉交。

裴知良胳膊肘撐在腿上,低頭蒙臉,大抵是情緒起伏太劇烈,肩膀都在微微顫抖。

“他是不是很嚴重了,他剛剛……”裴知良盡力調整情緒,聲音瞬間蒼老了很多,“剛剛都沒認出我。”

傅書濯把醫生說的話重複了一遍,當然斟酌挑揀過:“大致是這麽個情況。”

裴知良:“所以…連你也忘了?”

傅書濯扯了下嘴角:“是。”

“專家的意思是,他還年輕,跟老年人不同,好好吃藥配合治療,再保持良好情緒,不是沒有可能治愈。”

裴知良并不抱什麽希望,他對阿爾茲海默症的了解比傅書濯只多不少,至今沒有哪個國/家對這項疾病有所攻克,也從沒聽說誰能從糊塗變回清醒的。

他眼裏染上紅絲,可張張嘴,什麽都說不出來。

裴知良已經是大半截身子都要入土的人,先是送走了發妻,結果兒子又得上了同樣的病。

傅書濯承諾道:“您放心,我會盡最大努力照顧好炀炀,陪他治療。”

裴知良不可置否,他擡頭看向自己自己這個準女婿的臉:“你最近休息得不好吧。”

傅書濯下意識說:“沒有——”

裴知良擺擺手打斷他:“你不用否認。你現在經歷的我都經歷過——晚上不敢睡太沉,一晚要醒好幾次看看她情況,白天也一樣,只要她離開我視線一分鐘都心慌。”

傅書濯交叉的十指緊了緊,有種不好的預感。

果然——

“這是一個月很辛苦吧,我是過來人,知道照顧這種病人有多累。”裴知良直視他眼睛,“他現在還算好,只是遺忘,生活還能自理,可等到後期,慢慢吃喝拉撒都要人伺候。”

傅書濯:“我已經全面了解過——”

裴知良搖搖頭,心平氣和地問:“你能堅持一年,可十年,五十年呢?”

傅書濯毫無猶豫:“我會堅持到最後一刻。”

裴知良顯然不信:“我是覺得,這麽多年了,什麽新鮮感該體驗的都體驗了,裴炀也不再年輕……你是不是能把兒子還給我了?”

傅書濯心口一疼,一時間什麽話都沒說出口。

他不是不确定自己能不能做到,而是因為面前這個兩鬓斑白的老人眼眶通紅,是真的在懇求他。

裴知良知道這病有多磨人,他不相信傅書濯能對裴炀不離不棄,還是個男人。

裴炀還有幾十年好活,傅書濯對他的情誼能耗幾年?

“我和炀炀在一起十七年,如果是新鮮感,早該分開了。”傅書濯沉默了一會兒,“這麽多年裏,我只動過一次放棄的念頭。”

裴知良這次沒打斷,聽他說了下去。

“大一的時候,我跟他的事被您和媽知道了,他沒了經濟來源,陪我一起邊上學邊兼職……”

傅書濯回憶着從前的事:“那會兒我們擠在一個只有十平米的小出租屋裏,廁所都在陽臺上,也沒有空調,他受蚊子歡迎,夏天咬得身上全是包。”

裴知良張了張嘴,別開頭不說話,也不知道有沒有後悔當年的所作所為。

“那是我唯一一次後悔把他騙到手,覺着他不該跟我過這樣的日子。”傅書濯聲音低啞,“而現在,您是要我在最舒服的時候放棄他?”

裴知良:“你們……”

“——不可能的。”這次輪到傅書濯打斷裴父,他調整着自己淩亂的呼吸,“把裴炀還給您,和他繼續留在我身邊這兩件事并不沖突。”

“您永遠是他父親,而我也永遠會站在他身邊,不論貧窮還是疾病。”

他們一起在十平米的出租屋裏吃過泡面,一起在四十度的高溫天下為創業發過傳單,在創業初期為了談成項目頂着傾盆大雨去蹲合作商,然後一身狼狽的回家,雙雙發燒感冒。

他們什麽都經歷過了,憑什麽不能白頭偕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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