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遺憾

雨是淩晨開始下的,傅書濯聽了一夜,從噼裏啪啦到淅淅瀝瀝不過經歷了三小時。

天很快亮了,雨還在下。

裴炀覺得背後很空,他無意識地拱了半天,不緊沒擠進熟悉的胸膛,還聽到一聲貓的慘叫。

“喵!”

裴炀吓得一抖,瞬間卷起被子跟被壓的灼灼面面相觑。

“對不起啊灼兒。”裴炀試探地摸摸貓頭,還好沒真壓傷,“你爹呢?”

灼灼冷漠:“喵。”

裴炀也沒指望它指路,他磨蹭地爬起來去找人,從客廳找到廚房,最後在書房看見傅書濯趴在桌上睡覺,只穿了一件薄薄的睡衣,側窗還開着,下雨帶來的涼意卷卷襲來。

裴炀猶豫了下,回房拿了毯子來。

他輕手輕腳地靠近,電腦上屏幕也亮着,他只看清網頁上有病例兩個字,就突然出現一只手猛得蓋下屏幕。

傅書濯捏捏眉心:“怎麽醒這麽早?”

裴炀顧左右而言他地問:“你跑這裏睡什麽,有沒有不讓你上.床……”

傅書濯:“查點東西,太困就睡着了。”

裴炀注意到傅書濯的眼睛,和他剛來那天早上很像,眼眶泛紅,裏面還布着些許血絲,就像很多天沒睡一樣。

裴炀不自覺地皺眉:“工作再重要也不能占用睡眠時間,身體最重要,以後垮了都沒人照顧你。”

傅書濯一怔。

裴炀以為話說重了,結巴道:“怎麽了?”

傅書濯垂眸一笑:“前半句你這幾年也常說,我一熬夜你就兇我。”

實在有什麽重要的事處理,裴炀就會跑書房坐他對面,直勾勾地看着他,陪他熬。傅書濯沒法,只能盡可能早睡,舍不得裴炀跟自己一起傷身體。

傻貓總是懂得如何治他。

“再說,為什麽沒人照顧?”傅書濯不動聲色地關掉電腦,“都結婚了你還想跑掉?以後就賴着你了。”

“……”裴炀卡殼了,不知道該怎麽回。

如果是原主,當然會對傅書濯不離不棄,可他不是啊……或許有一天,他還會回到自己的世界,就算真的回不去,他也不能一直持續這段尴尬的婚姻。

傅書濯的溫柔與愛,本來就不屬于他。

裴炀沒由來有些失落,他一把扯回給傅書濯的毯子,冷酷道:“既然你這麽喜歡書房,你今晚也睡這吧。”

“當然不喜歡。”

傅書濯怎麽可能給他這個機會,他一把将裴炀扛到肩上:“這就回房陪我們裴總睡覺。”

裴炀惱羞成怒地錘他:“放我下來!”

傅書濯嘶了聲:“昨天按摩怎麽不是這個力氣?”

裴炀氣暈了,怎麽說他也是三十多歲的人了,還被人這麽抗在肩上,簡直丢人。

他威脅道:“再不放我下來我咬你了——”

傅書濯:“說你像貓還不服,灼灼都不亂咬人。”

傅書濯邊走邊在想,裴炀到底還“記不記得”他。在裴炀已經模糊忘卻的那段“真實人生”裏,還有他的影子嗎?

如果還記得……這會兒傻貓心裏很可能在愧對“他”,畢竟不僅突然穿書,還跟書裏主角的丈夫卿卿我我……

傅書濯不愧是最了解裴炀的人,把他的心裏活動摸得一清二楚。

知道真相後的傅書濯完全沒了顧忌,他把裴炀扔到床上就壓了下去。

裴炀大驚失色:“你幹什麽?”

傅書濯梏住裴炀掙紮的手,放輕聲音含糊說:“我好困……再陪我睡一會兒。”

裴炀心髒在狂跳,腦子卻欲哭無淚,自己徹底不幹淨了,回去是不是得買個搓衣板跪跪……

灼灼歪頭看着兩個鏟屎官壓在一起,它好奇地跳上傅書濯背,又給底下的裴炀增加了十斤重量。

裴炀無神地望着天花板——救命。

說來奇怪,他到底也是個成年男人,對傅書濯不至于毫無反抗能力,可心裏想着推開,雙手卻遲遲不動。

那幾絲微妙的心疼纏着心髒,讓他根本不敢細想。

·

傅書濯昨晚查了一晚上資料,即便過去一年裏他已經對阿爾茲海默症相關的事耳熟能詳,還是再次查了一遍,國外國內,所有能算典型的病例都被他拿來看了一遍。

可沒人像裴炀這樣,在糊塗一段時間後突然忘記所有,思維卻十分清醒。

懷裏是熟悉的溫度,傅書濯睡得很沉,就是苦了裴炀瞪大眼睛,在愧對先生的難過中掙紮度過……還有幾分微妙的滿足。

直到九點多傅書濯才緩緩醒來,他睜着眼睛,臉埋在裴炀脖頸處,半晌沒動。

失去這次機會,他不知道還有多久才能再次抱到裴炀。

裴炀顫顫巍巍地叫他:“傅書濯?”

第一聲沒動靜,裴炀又叫了一遍:“傅總?”

傅書濯總是狠不下心逗他太久,他裝作剛醒的樣子:“嗯。怎麽了?”

裴炀不自覺地搓腿:“快起來,我要去洗手間,憋不住了——”

“……”傅書濯樂了,“你傻不傻?早點叫我不就好了?”

這時候裴炀還不忘怼他:“睡得比豬還沉誰叫得醒?快起來!”

傅書濯撐起身體:“求我。”

裴炀:“……混蛋!”

“罵我要求可要翻倍了。”傅書濯指着自己的臉,“早安吻。”

裴炀痛苦閉眼,太狗了,原主怎麽會跟這麽狗的王八蛋結婚。

唇上突然被溫熱覆蓋,傅書濯輕輕抿吻同時說:“我親你也可以,不過就不是臉了。”

為了快爆炸的膀胱,裴炀只能忍着:“親夠了就快起來!”

他一張嘴可給了傅書濯機會,直接伸進去勾了下。裴炀直接炸了,他猛得掀開傅書濯捂嘴說:“你都沒刷牙!”

傅書濯:“……”

還以為他會炸毛,沒想到是氣這個。

“剛好你也沒刷。”

裴炀一時不知道怎麽反駁他的歪理,但此刻解決迫切的膀胱更重要,他沖洗手間連門都沒來得及關,水聲一片。

傅書濯睡夠了,悠然自得地走進廚房。

裴炀在裏面待了十分鐘,直到把口腔裏裏外外刷幹淨才走出來,傅書濯還在慢悠悠地煎雞蛋。

“你不上班?”

“今天周六,公司周末不加班。”

“……”又要跟這個混蛋在家待一天了。

裴炀慢騰騰地吃蛋,傅書濯的目光一直停在他紅潤的唇上。裴炀險些被他看毛:“眼睛收回去。”

傅書濯聽話收回視線:“我等會兒要出門一趟,下午回來。”

裴炀一頓,他本來該覺得自由,但這會兒又莫名不爽:“不加班還往外跑,別是有情人了。”

傅書濯:“有沒有情人你跟我一起去不就知道了?”

裴炀:“狗才去。”

二十分鐘後,某只姓裴的狗跟在傅書濯身後別扭說:“我是去吃甜點的。”

傅書濯順着毛撸:“嗯,甜點。”

他跟湯知明約在了甜品店,是裴炀很喜歡的一家。傅書濯先給裴炀找了個自己能一眼看見的位置,語氣溫柔:“你在這坐會兒,我聊好就過來。”

裴炀能看見傅書濯的“約會對象”,是個五十歲左右的大叔,傅書濯口味不至于這麽重,應該是真的在談事。

甜點很不錯,裴炀的思緒卻還在發散……什麽事非得背着他聊呢?

·

湯知明有些匪夷所思:“穿書?”

傅書濯把自己昨晚的分析說了一遍:“我覺得可能是這樣。”

湯知明十指交錯,思索片刻說:“确實有可能,畢竟那本書是他自己寫的,填補了他最大的遺憾。”

傅書濯沉默片刻:“您覺得,他在惡化嗎?”

湯知明:“說不好,他雖然把所有東西都忘了,只記得那本書,可他思維邏輯就和正常人一樣,應該有四五天了吧?”

傅書濯點頭。

“你和他朝夕相處,感覺他有糊塗的時候嗎?”

傅書濯蹙眉:“沒有。但剛睡醒的時候會有點遲鈍,或下意識反應,比如向以前一樣要我抱他。”

被秀一臉恩愛的湯知明咳嗽一聲:“只要能保持清醒就是好事。”

“關于阿爾茲海默症的相關研究還是太少,也沒有系統性的治療方案,我還是之前的看法,引起你先生的病因除遺傳因素以外,也有抑郁情緒在其中作祟。”

抑郁情緒自然是裴母的去世所導致,傅書濯十指交叉,緊了又緊。如果不是他當初貿然和裴炀表白,裴炀或許就不會經歷這麽多遺憾。

裴炀既沒能好好與母親告別,也沒能給予親人陪伴,他把一切都賭給了傅書濯。

他愧對所有人,唯獨沒負年少的感情。他不後悔在一起,但卻一直在痛苦中掙紮。

湯知明:“我還是建議呢,你這邊多陪陪他,四處走走,見見熟悉的人和事,不要讓他焦慮。”

傅書濯:“明白了,謝謝你湯醫生。”

“不客氣。”湯知明想了想,“還有,你最好暫時不要揭穿‘穿書’這個事,在我們外人看來或許很荒唐,但對他來說,貿然揭穿很可能等于世界的崩塌。”

傅書濯一怔。

湯知明:“他覺得他穿進了書裏的世界,而書裏的世界正是他所以為沒有遺憾的那個世界——你明白我意思嗎?”

熬了一晚,傅書濯聲音很啞:“明白。”

“藥的話還是先吃這個,是否需要加藥加量要再看看情況,過段時間你再帶他來複查。”

“辛苦了。”

湯知明起身離開,側頭看了眼裴炀,裴炀以為偷看被發現,心虛地別開視線。

湯知明友善一笑,轉身離開。

等傅書濯過來,裴炀已經開始吃第二份甜點:“完了?”

傅書濯拉過他的碗:“再吃牙疼了。”

裴炀無意識地抵了抵智齒:“疼就拔掉。”

傅書濯托腮:“你上次大半夜智齒發炎,疼得捶我,還眼淚汪汪的。”

“你放屁。”

裴炀不聽,他堅信原書裏沒說的事就一律不存在。裴炀還是好奇剛剛那個人:“你跟他聊什麽啊?合作項目嗎?”

傅書濯錯愕擡眸:“你不記得他?”

裴炀有點懵:“我不是失憶了?”

傅書濯:“……”

可裴炀醒來的第一天就見過湯知明。

他按捺住異樣情緒:“難得出來,中午去石居吃?”

裴炀:“好。”

一跨過臺階,程耀跟齊合月都在,裴炀甚至還主動打了聲招呼,不像上次那麽拘謹。

傅書濯試探道:“你還記得你第一次陪我去公司那天,有個叫朱莉的同事跟我們打招呼嗎?”

裴炀點頭:“發錯消息到工作群被你罰買奶茶的那個?怎麽了?”

“沒事。”傅書濯不動聲色地說,“她工作表現不錯,準備給她加薪,想問下你意見。”

裴炀覺得莫名其妙:“你想加就加,問我做什麽。”

傅書濯心口發緊,他給湯知明發了條消息:他前些天才在您那診斷過,但今天已經不記得您了。

湯知明:其他人見過的人呢?

傅書濯:都記得,只忘了你。

湯知明又發來很長一段話,一整個中飯都在傅書濯腦子裏循環播放。

湯醫生說:“只是一種可能。他在抵制‘遺憾’,生病也是讓他痛苦的事之一,所以大腦在自動糾錯,要糾正所有不愉快的事……如果沒有生病,他就不該認識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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