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

誠如随游隼所言, 宴鶴臨是個儒将。

他是受英國公府教導長大的,父親英國公雖然沒有經歷過科舉,卻也是飽讀詩書, 家中子弟都沾染了詩書的氣息,文質彬彬。

但他練武是傳習于外祖父家。外祖父一家全是武将, 他小時候功課十分忙碌。上午在自家讀了詩經, 下午就要去外祖父家裏拎大刀。

後來日子久了,外祖父家的表兄們皆看起來像是蠻子,只他脫下戰袍像個文弱書生。

而無論是武将還是書生, 他長相正氣, 看起來都像是為國奔走之人。

這也讓他在姑娘面前得了一份信任——畢竟,如此氣息不穩, 說三句話喘一聲的弱質書生, 一臉正氣的很,又怎麽會說謊呢?

折夕岚也根本沒想過将軍說謊。他看起來真誠極了,書生的義氣,将軍的英氣, 讓他整個人都在發光。

天上的月亮, 空中的太陽, 它們都是光明磊落的。她便不曾懷疑。

她只是詫異又發愁。

她說, “将軍, 無論她來不來, 如何來,我都只能拒絕。”

宴鶴臨咳嗽一聲,緩緩的扶着桌子坐下。

他方才丢刀棄甲, 身上的盔甲沒了, 露出一身常服來。不過手上還是戴着黑色的皮革護腕。

這讓他看起來比文弱書生又多了一分剛毅。

折夕岚免不得又擔心他。他咳嗽了好幾聲, 而後擺擺手,“無事——只是回來之後,身子一直不曾好罷了。”

他擡頭,便見她目光裏的擔憂。

這絕非愛慕之情,卻也少從她眼裏看見。

将軍方才不是作假,他是真的咳嗽。在崖底的兩年,最初也找不到什麽東西可以遮擋,于是往外面爬的時候,便難免遭遇風吹雨打。

久而久之,身體就壞了。身子壞了,他痛苦多日,遺憾多時,兩年來,無論是回京前還是回京後,每次咳嗽他都會強行忍住。

實在是沒辦法了,喉嚨壓制不住時,他才咳嗽出聲。

但在這一瞬,他像是得了某種好處,好似咳嗽也不用那般去壓着,逼着,而是可以咳嗽出來。

一念起,咳嗽便再壓制不住,他甚至咳的有些放肆。

折夕岚連忙過去,又是遞茶水又是幫着拍背,即便連守在門外的班鳴岐也聽見了這斷斷續續的咳嗽聲,也聽得起了恻隐之心。

宴鶴臨,京都少年武将們奉為的傳奇。

他十五歲就跟着去了外祖父去了南州戰場攻打南番,而彼時自己正因為未婚妻的死而傷心。

十八歲,宴鶴臨班師回朝,騎着高頭大馬,英姿飒爽,也就是那一年,他被陛下欽點為大将軍。

當年多麽得意,如今就有多失意。

班鳴岐聽見這咳嗽聲,感慨良多。不過等了會,他又想,咳成這般,無論說什麽,表妹都會心生恻隐之心吧。

表妹看着堅毅,但是心腸其實很軟,她覺得自己是個自私自利的人,卻最容易被感動。

他嘆了一口氣,真誠祈禱将軍不要再咳嗽了。

裏間,宴鶴臨已然躺在了榻上。折夕岚坐在一邊,給他倒了一杯溫水。

她用手握着茶杯,感受着茶杯上的溫度,然後道:“應當是不燙了。”

宴鶴臨接過茶杯,艱難的喝了一口水。

而後看着她笑,“姑娘,我是不是……再沒有一個将軍的模樣了?”

折夕岚盯了他一會,而後搖搖頭。

她沉默的坐在那裏,被将軍盯得心裏有些悶。

良久道:“将軍,你知道我阿娘麽?我覺得你很像她。”

宴鶴臨茶杯一歪,差點将手裏的杯子砸出去。

——他方才是放肆的咳了一會,虛弱的很,但也不至于像女子吧?

折夕岚笑起來,“不是說你像阿娘的意思。我是說,你們的遭遇,其實都很像。”

“我聽姨母說,阿娘曾經一根鞭子卷過馬賊的腦袋,單槍匹馬,将落在馬賊手裏的姨母救了回來。”

“當年有多燦烈,後來嫁給我爹之後,便開始慢慢的變成了灰撲撲的樣子,圍繞着家庭瑣事,圍繞着油鹽醬醋,活生生的,将她給逼死了。”

她茫然道:“我時常想,阿娘若是男子,許是就不同了。”

“她騎射好,不用困在家裏,做我阿爹的妻子,做我和阿姐的母親,她可以自由自在的。”

她深吸一口氣,道:“将軍,我雖然沒有見過我阿娘的燦烈,卻見過你的璀璨,兩年前,我見你時,我就想,怎麽會有這般耀目,熠熠生輝的人呢。”

“我阿娘嫁人後,便沒了光彩。你受傷之後,沒了那一層盔甲,一匹烈馬,一柄快刀在身上,好似也沒了光彩。”

宴鶴臨聽得心裏一酸,不是為自己,而是為她的阿娘。他猜到她要說什麽了。

果然,她緊接着道:“但你不同。”

“你是男子,你是英國公府被看重的小輩,你是陛下信任的寵臣,你沒了戰場上的一方天地,卻還可以站在朝堂之上,高居廟宇。”

“将軍,人生之路,你比我懂,世子爺也比我懂,我還沒勘破自己家裏的一畝三分地,你們卻已經可以謀劃着朝堂,謀劃着高位。”

“我想,我和阿娘阿姐用盡畢生的力氣,都到達不了你們的起點,我用光了所有的運氣,也做不了你們的事情。”

“将軍,我總是在想,我花費了這麽多時間在審視自我上,在審視別人上,如今還懵懵懂懂,不知道自己想要的究竟是什麽,但你已然平定了南州之亂,戰勝了寰州之寇,即便是雲州,你也是打贏了大金之後才遭的埋伏。”

“你的人生已經如此璀璨,耀眼奪目,許是順風順水,必有一折,老天爺磨練了你,卻沒有奪去你的生命。”

“你還可以重頭再來,你依舊是英國公府的少爺,依舊是陛下的寵臣。”

她認真說,“将軍,我見過馬賊一刀砍下一個幼童的腦袋,我也見過瘟疫奪去一家又一家的命。”

“我心疼你從高山上墜落,但也羨慕你即便墜落,也有人擡着轎子,恭恭敬敬的請你坐好,又将你擡上山去。”

她笑了笑,“将軍,我說得殘忍一點,便是……每一個士兵都能死,你為什麽不能死呢?我想,你上戰場之前,應當是做好死去打算的。畢竟,你是将軍,卻也是人。”

“是人,就會死,就會失敗,就會染上疾病。”

她目光怔怔,道:“你還有大好的前程呢,你很慘,卻也不是最慘的。我為你感到痛心,卻也無法太感同身受。”

宴鶴臨便捧着茶杯,靜靜的看她,輕聲問,“——我最後一句話,讓你不高興了?”

折夕岚微微笑起來,還是搖頭,“我沒有不高興,我只是覺得,你執意于問我像不像将軍,實在是沒有必要。”

“将軍,你不幸,卻也足夠幸運。世上比你悲慘的人太多了。”

“你的慘被人拿出來歌頌,他們的慘……不,是我們這些人的慘,卻成了最平常的事。”

折夕岚看向宴鶴臨,“你已經問過我兩次你還像不像将軍這個問題了,這是我最後一次回答你,将軍,你下回別問了,我知道你很慘,但我阿娘也挺慘的,阿姐也慘,雲州慘的人太多了。”

她實心實意的道:“你不能做将軍了,那你就做宰相,做天下人人稱頌的高官。”

“你這般好,百姓定然會喜歡的。”

在這一刻,宴鶴臨的心柔軟得不成話。

他想,他雖然有裝弱惹得她憐惜的意思在,但這也是一個折磨他,讓他表面上不在意,但是午夜夢回,輾轉反側,總會默默想起的問題。

他被病痛折磨,也被自己墜落後的痛苦所糾纏。而今天,他的姑娘沒有像其他人一般安慰他,而是告訴他,他其實并不悲慘。

被她如此一句句話剖析,他甚至覺得運道是真的好。

他說,“是啊,我出生便在英國公府,又正好有外祖父教導,五歲開始習兵書,十五歲就可以跟着去打仗,一路好運道,成了人人稱頌的将軍。”

宴鶴臨溫柔的盯着她,笑着道:“誠如你所言,我本來一生只可以做一位将軍,而如今,我又能去做高官,做宰相了。”

他心裏的郁悶之氣一掃而空,情不自禁的擡起手,摸了摸她的頭,“姑娘,若是,我以祖母說的利益聘娶你,你願意嗎?”

他說,“我可以給你一張和離書,可以給你銀子。”

折夕岚沒有明白他的意思。

宴鶴臨繼續柔聲道:“鳴岐雖然好,卻将人心想的簡單。他能信傅履是飽讀詩書的人,将來也能信其他人的荒謬之相。你其實嫁給他,也有隐憂。”

“嫁給我,麻煩雖然多,我卻可以先給你一張和離書,你若是覺得麻煩,盡然可以離去。”

“我家裏确實不如南陵侯府一般清淨,平和,但是有祖母真心實意相幫,那些也算不得什麽。”

“你就當是……當是做生意,你要給我做掌櫃的。我給你工錢,你一年想要多少銀子呢?五千兩銀子夠不夠?”

他看着她的臉色,見她臉上的詫異越來越大,便知曉,她從前從未想到過這些。

折夕岚确實沒有想到,誰能想到先要一張和離書呢?

她甚至還想到了一件事情,“若是有孩子了呢?”

宴将軍其實根本沒想過有孩子的事情,他甚至沒能想到若是她真答應,他還能擁她入榻。

男人麽,總是有些不能說出來的念頭,在那一瞬,他臉色漲紅,低頭,猛吸了一口氣才恢複。

折夕岚不知緣由,以為他又要咳嗽了,便道:“是不是又咳了?”

宴鶴臨垂頭點點腦袋,喃喃道:“是啊——心裏有點癢。”

折夕岚疑惑,“是喉嚨癢吧?”

宴鶴臨一愣,耳垂紅了紅,不自然的挪開目光,“是,我喉嚨……有些癢。”

而後道:“若是你想要孩子……孩子也可以帶走。”

他沒忍住問,“若是,若是咱兩成婚,那孩子,是我的孩子吧?”

折夕岚沒好氣的道:“自然是的,将軍,你想哪裏去了。”

她站起來,坐在炭火邊熱茶壺,“但我也只是想一想。将軍,雖然你開的銀子很優渥,但我已然答應了表兄,我不能出爾反爾。”

她不可否認,一年五千兩銀子讓她可恥的心動了一會。但是心動過後,則是拒絕。

“我還是喜歡在南陵侯府的日子,即便還沒有跟她們相處多久,但我在這裏有姨母,大夫人也心地良善。”

“我之前還答應明蕊阿姐,等她嫁去平州後,便替她看顧好姨母。”

宴鶴臨知曉他一時半會,一次兩次,是完全說不動這個倔強又想得實在清楚的姑娘。

他嘆氣道:“那我就回去跟祖母說,但能不能勸動她,還要看她自己了。”

折夕岚點頭,“好啊,她來了,我讓姨母拒絕便好。”

宴鶴臨便慢吞吞的下床,穿鞋起來,然後一陣頭暈眼花,便要摔下地上。

折夕岚連忙過去扶住,又不敢靠得太近,便用一只手撐住他的肩膀,一只手攔住他的腰身。

這般本是可以離得遠的,但是她低估了将軍的高大和重量,當他真的倒下的時候,即便他已經體弱多病,卻也不是她能撐住的。

兩個人應聲而倒,砰的一聲,折夕岚擡起頭,卻發現自己趴在将軍的身上,他反而倒在地上。

她眨了眨眼睛,記起自己剛剛落下的時候,他似乎是扶着她轉了一個身。

她趕緊爬起來,卻已經晚了。只見門簾打開,班鳴岐瞪大了眼睛看着他們。

“你們,你們……”

他拄着拐杖,進了簾子後,拐杖也砰的一聲掉了,兩只手顫抖的指着兩人,一只手指着一個,卻又急得說不出話,只能範幹巴巴的着急喊,“哎呀呀!哎呀呀!”

折夕岚那一刻,耳朵裏面也仿佛現出了一聲:哎呀呀,造孽啊!夭壽哦!

她嘆氣一聲,爬起來,又去扶起将軍,方才那一下砸的可不輕。等把将軍扶好後,她又去扶表兄。

拐杖都沒了,不能指望他蹦跶過來。

撿起拐杖,扶着他坐在将軍的對面,她想了想,幹脆自己也搬了張椅子過去坐。

然後,這屋子裏面三個人就大眼瞪小眼。

折夕岚咳了一聲,“将軍太過虛弱,我便将他扶起來,睡在榻上,許是睡久了,便有些暈,起身的時候要摔下去,我便扶了一把。”

班鳴岐呆呆的哦了一聲,“他睡了你的榻。”

折夕岚解釋,“只是小榻,不是床,平日裏你來也坐的,只是将軍體弱,我便将小矮桌移走了,讓他躺着。”

班鳴岐苦思冥想,繼續呆呆的哦了一句,“你扶他,你怎麽還在上面?”

折夕岚:“将軍應當是怕我摔着,便扶了我一把。”

班鳴岐瞪一眼将軍,也不敢問怎麽扶的了。

還能怎麽扶——肯定碰着了表妹的身體。

他現在很後悔。他不該放虎來家裏的。以後宴鶴臨別想近表妹的身。

宴鶴臨便站起來,起身緩慢,行走慢吞吞,說話吞吞吐吐,道:“姑娘,我與你說的事情,你再考慮考慮吧。”

而後不待她說話,快步走了。

他走之後,班鳴岐眼巴巴的看向折夕岚。

“表妹,他說什麽事情啊?”

折夕岚就長話短說,“就是,他祖母很看重我,要來提親,我拒絕了。他又說,可以每年給我五千兩銀子管家工錢,還給我一張和離書,将來若是有了孩子,和離之後,孩子也歸我。”

班鳴岐就氣得臉色通紅,“他是騙你的!”

而後看折夕岚面色平靜,擔憂道:“表妹,你沒答應他吧?”

折夕岚搖搖頭,“沒有。”

班鳴岐便鄭重的道:“表妹,你放心,他能做的,我也能做。”

折夕岚笑起來,“好啊。”

班鳴岐就放心一些,但也沒有完全安穩。

因為……

除去傅履和随游隼,他還有兩個情敵。

這兩個一個比一個會競,他能争得過嗎?

這般想來,其實還是雲王世子好一點,至少他規規矩矩,不曾動用什麽卑鄙的手段,還被自己坑了一把,怎麽看,都是他好一些。

而宴鶴臨如此不講武德,實在讓班鳴岐不恥。

但他實在是想錯了。

此時,盛長翼的帳篷裏,盛槊正在苦口婆心。

他家世子這般還想抱得美人歸,定然是不行的。他道:“您無非就是仗着折姑娘對你親近一分,仗着您看清她并不喜歡那幾個少爺裏面的任何一個,仗着她清楚自己想要的之後,并不急于成婚。”

“可是世子爺——世事無常,您怎麽就知曉,她不會在某一刻動心呢?”

“人家折姑娘還給他們抛過手絹,可您收到過嗎?”

“就跟那些擂臺一般,要争,要鬥,您總得拿到主家給的入場令牌吧?”

“統共五個人,其他人都是男人,您在她眼裏是什麽,好人!”

盛槊嘆氣,“好人可不分男女。”

作者有話說:

一更,二更在下午六點左右。

對不起昂,只有5000字,補昨天的,本來可以多寫的,結果我睡過頭了,今天沒聽見鬧鐘。

下午六點補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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