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哭好了?”封琛問。

顏布布抽抽鼻子,沙啞着嗓子道:“哭好了。”

封琛拍拍身旁的石頭,示意他坐,從背包取出瓶水,擰開瓶蓋遞給了他。

待他喝完水,又掏出僅有的兩塊軍用幹糧,遞過去一塊。

顔布布一口咬下去,像是咬在了木頭上,硬邦邦的,也沒有餅幹的甜香。

他懷疑這餅幹已經壞了,但瞧見封琛正在吃,便沒敢吭聲。

封琛吃東西一貫優雅,哪怕一身狼藉地坐在廢墟旁吃幹糧,也能吃出身處高級餐廳的感覺,不緊不慢的嚼着,絲毫看不出這食物難以下咽。

顔布布卻截然相反,兩手握住餅幹,先是用門牙,接着換成大牙,再換成門牙,在那兒費勁的又咬又磨。

封琛将幹糧吃完,轉頭看向顔布布,發現他的幹糧才咬了個缺,正梗着脖子往下咽。

“別翻白眼。”

“嗯……我不是故意的,有些難吞。”

顔布布側過頭,繼續用大牙咬餅幹,封琛看了他片刻,問:“這幹糧就那麽難咬嗎?”

雖然軍用幹糧抽幹了水分,原材料又經過壓縮,口感的确不怎麽好,但也不至于咬不動。

顔布布瞥了他一眼,沒說自己門牙松動了兩顆,只用力一口咬了下去。

咔嚓!

“啊!”顔布布張大嘴,滿臉茫然地看着封琛。

封琛陡然見他一排門牙裏多出個黑洞,也不由一怔,接着就反應過來牙崩掉了一顆。

“別動,我看看。”

顔布布張着嘴,任由封琛從他嘴裏将掉落的那顆門牙拿走,又皺着眉仔細看他的牙龈。天色太暗,看不太清楚,封琛摸出手電對着他嘴裏照。

顔布布吸了下鼻子,聲音有些關不住風:“少爺,我系不系也要吸了?”

封琛看了他一眼:“沒事,不會死,只是換牙。”

“換牙?”

“每個人都會換牙,你已經六歲,也該換牙了。”

顏布布發了會兒愣,用舌頭頂那個缺口,封琛在包裏取出一小罐魚子醬,用內蓋裏自帶的小勺舀了滿滿一勺。

這魚子醬還是剛才在家裏廚房位置翻到的。他将顔布布的幹糧拿走,将魚子醬塗在上面,勺子小心地避開了被顔布布口水濡濕的那一塊。

“少爺,陳副官去接你,那他人呢?”顔布布問。

封琛手下微微一頓,垂着眼眸道:“飛機出事,陳副官沒了。”

顏布布揉了揉眼睛,又問:“那先生和太太呢?”

“不知道。”

“啊?”顏布布愣愣地看着他。

“通訊斷了,聯系不上他們,所以現在只有我們兩個人。”封琛将餅幹遞給他,“快吃,吃完了咱們就走。”

離開時,顏布布轉頭望向半山腰別墅方向,封琛也沒有催他,只靜靜地等着。

“少爺,媽媽睡在那裏會冷嗎?”

封琛沉默片刻後道:“不會,她沒在那兒了,她已經去了天上。”

顔布布重重地抽了口氣,側頭将眼睛在肩上擦了擦,點着頭說:“嗯,媽媽去了天上,那裏有很多好起的,好玩的,還有爸爸,她肯定不會冷。”

他轉過頭,很自然地去牽封琛左手。

剛才逃跑時不覺得,現在封琛就不太适應這種親昵的舉動,左手下意識往後避了下,讓他牽了個空。

顔布布卻繼續伸手,将他衣擺牽住,仰頭問:“少爺,我們走嗎?”

封琛垂眸瞥了眼衣擺,轉開視線說:“走吧。”

因為極致的安靜,所有動靜就很明顯,除了腳步聲,還有噠噠噠的悶響。那是顏布布挎着的布袋,帶子太長了,便不斷碰撞他膝彎。

封琛停下腳,從他頭上取走布袋,調整鎖扣,将帶子縮到最短。

這是廚娘劉嫂買菜的布袋,容量很大,深藍色的布面上,印着天天超市幾個字。

顔布布重新挎好布袋,這下長度只到他的大腿,勉強算是合适。

“哈!”他看向封琛,露出了一個驚喜的表情。

這是他今天第一次笑,在手機光線的折射下,他的臉雖然遍布污痕,眼皮也腫着,眼珠子卻黑得發亮,牙齒也白得晃眼。

最醒目的便是門牙處的那個黑洞。

顔布布見封琛視線落在自己門牙上,又斂起笑閉上了嘴。

半個多小時後,兩人終于到了大街上。

好幾處廢墟正燃着大火,将四周映照得明明滅滅,熟悉的街道已面目全非,兩側高樓大多數已經坍塌,街上滾落着大塊碎石。

不斷有軍用直升機從頭頂轟隆隆飛過,雪亮的光束刺破夜空,遠處傳來尖銳的警報聲,也不知道是消防車還是醫療車。

封琛心頭湧起了強烈的不真實感,有些恍惚地停下腳步。

路上遇到的其他幸存者,臉上絲毫沒有能僥幸存活的歡欣,或悲痛,或麻木。也許有人眼睜睜地看着親人埋在瓦礫下,也許親人失聯生死不知,也許上一刻還在通電話的戀人,下一刻就沒了聲音。

街面坑坑窪窪,既要防止摔跤,還要提防那些水泥板斷口處的鋼筋,顔布布緊抓着封琛衣角,很努力地在走。

他知道自己不能成為拖累,必須要跟上封琛的腳步,所以哪怕絆上一跤,也會迅速爬起來,第一時間去抓封琛衣角,若無其事地繼續走。

封琛速度并不快,在察覺到顔布布又是一個踉跄後,一把抓住他的後衣領,直接将他拎過了腳下的土包。

“謝謝。”顔布布站穩後小聲道謝,又去牽封琛衣角。

封琛這次卻沒讓他牽,反手将他的手給握住。

掌心裏小孩的手小而柔軟,沒有那種潮濕的黏膩感,封琛覺得還能接受。

走了一陣,右邊巷子裏聚集了一群人,還有嘩嘩水聲,封琛牽着顔布布也走了過去。

這些人圍着一口水井,井旁放着蠟燭,有人蹲在地上洗臉,有人幹脆脫掉衣服,只穿着內褲,從頭到腳地沖刷着身體。城市裏大小管道被震斷,這井水雖然有幾分渾濁,但只要不直接飲用,擦洗身體還是可以的。

封琛讓顏布布站在旁邊,自己去井臺旁拎了個沒人用的空桶,排在後面。

“還好地震沒有引起海嘯,不然咱們都完了。”

“怎麽沒有海嘯?雲區靠海那一塊都被淹了,只是咱們海雲城雖然三面環海,但是市中心地勢高,只要不是幾百米高的浪頭,就是安全的。”

“那就是沒有特別大的海嘯嘛。”

……

排隊打水的都是男人,封琛不到一米七的個頭,在裏面顯得有些單薄,但他身姿挺拔,背影比其他人都顯眼。

顏布布站在一旁,他的臉雖然髒,卻看得出五官很精致漂亮,一名帶着女兒坐在旁的女人盯着他,終于沒忍住問:“小朋友,你和誰一起呀?”

顏布布轉頭看着她,也看見了那名和他差不多大的小女孩。

他不想被小女孩看見他掉了顆牙,就沒有做聲。

“排隊打水的那人是你哥哥嗎?”女人又問。

顏布布聽到這話後,有點緊張地轉頭看了眼封琛,見他似乎沒有聽見,又才轉回頭,聲音小小的說:“不系。”

“什麽?”女人沒有聽清。

“他是少爺。”顏布布放慢了語速。

“什麽?他是什麽?”

顏布布沒有再回答,轉回身繼續看着封琛的背影,嘴唇抿得緊緊的。

他以前的确會追着封琛喊哥哥,但封琛從來不回應,還冷冷地問他:“誰是你哥哥?”

“哥哥笨,你就是哥哥呀。”顏布布笑得眉眼彎彎。

封琛卻不會對着他笑,只會沉着臉轉身離開。

顏布布逐漸明白,封琛并不喜歡自己喊他哥哥,也不喜歡自己追在他身後跑。所以他只稱呼封琛為少爺,在封琛放學回家時,也不再第一時間沖上去迎接,只躲在籬笆後面偷偷的看。

封琛已經打好了水,提到邊上招呼顏布布:“顏布布,過來。”

顏布布立即小跑了上去。

封琛從背包裏取出一條毛巾,浸濕後擰幹,遞給顏布布:“洗下臉。”

顏布布将冰涼的毛巾鋪在臉上,哭得有些腫脹的眼睛很舒服。毛巾裏還帶着股好聞的味道,他深深吸了口氣,半仰着頭,就這樣一動不動。

“你不會洗臉嗎?”封琛的聲音響起。

雖然他只是單純的詢問,但顏布布還是一個激靈,飛快回道:“我會洗。”

顏布布開始搓臉,像是想證明給封琛看,他搓得格外用力,毛巾過處,鼻子嘴巴都被扯變了形。

他覺得已經洗得差不多了,擡眼去看對面的封琛,見他不出聲地瞧着自己,便要接着搓,卻被封琛出聲阻止:“行了,別再洗了,把毛巾給我。”

封琛接過毛巾,浸在水裏清洗了一遍,說:“過來。”

他開始洗顏布布的脖子和耳根,低聲囑咐:“不要對別人說出我們的來歷和姓名,知道嗎?”

顔布布看了他一眼:“知道了。”

洗完臉,封琛又冷敷了顏布布紅腫的眼皮,接着開始擦他頭發。

顏布布被揉得東倒西歪,瞥見旁邊那些正在洗澡的人,一邊穩住腳底,一邊低聲道:“少爺,他們在洗澡。”

現在雖然才四月份,但氣溫卻像是往年的六月,市裏面就算在夜間也不冷,很多人都在這裏洗了澡。

封琛手下不停,嘴裏道:“小孩兒不能洗,就這樣也能弄幹淨。”

擦完後,顏布布的頭發有些濕潤,那些卷兒更明顯,亂七八糟的堆在頭頂。

封琛開始拍他身上的灰,一掌拍在腿上,他就是一個趔趄。

封琛将他拉回面前,放輕力度,拍得差不多後,說:“去一邊等着。”

顏布布站去旁邊,那女人看着他洗得白白淨淨的臉,給旁邊人說:“這小孩兒長得可真好看。”

“是啊,可是沒有大人跟着,大孩子帶小孩子,哎。”

“大人應該是沒了吧,一對哥倆,可憐啊。”

顏布布背轉身,假裝沒有聽見。

封琛重新打來一桶水,将整個頭都浸了進去。

從離開別墅區,他就感覺到自己又在發燒,頭也暈沉沉的。

地震破壞了海雲城的機場和道路,他目前沒法離開,也不知道接下來該怎麽辦,心中滿是焦慮和彷徨。

何況現在不止他單獨一人,還帶着個六歲的顏布布。

冰涼的水淹沒至脖頸,寒意讓他清醒了些,焦躁的情緒也逐漸平複下來。

父親所在的東聯軍已經撤離海雲城,有重要的資料就存在密碼盒裏。地震剛發生,他就意識到家裏的安保防禦系統會失效,西聯軍定會趁機上門奪取密碼盒。

他現在只要注意着不暴露身份,将密碼盒藏好,等着父親來找他就行。

至于顔布布,能帶着就帶着,實在不行,便将他交給那些救助組織,也算盡到了自己的責任。

顔布布見封琛一直将頭埋在桶裏,有些擔心地走過來,輕輕推了推他:“少爺。”

封琛沒動,顔布布有些着急,開始搖晃他。

封琛猛地将頭從桶裏拔起來,睜着被蟄紅的雙眼,大口大口喘氣。

他轉頭看着一臉慌張的顔布布,啞聲說:“我沒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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