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顏布布匆匆走在漆黑的街上。
他很不願意用手電去照兩邊,怕照着廢墟上的死人,但又不得不挨着一路看過去,希望能找到一家藥店。
這邊街上更不好走,到處是滾石,他不得不将手電叼在嘴裏,手足并用地從那些小山包上爬過去。
“我是……比努努,有一點胖嘟嘟……比努努……”
手心被冷汗濡濕,手電都有些拿不住,顏布布小聲唱着歌壯膽,白色光束從那些破敗的窗棂,冷硬的磚牆上照過。
光亮掠過處,偶爾會看見石塊下有露出的肢體,其中一間房內,有具屍體可能被卡住了,維持着站立的姿勢,從未曾倒塌的門框裏和顏布布對視着。
顏布布的聲音戛然而止,幾秒後才飛快地移開手電,發出一聲類似嗚咽的吸氣聲。
他就這樣站在原地吸了好幾口氣,才拖動發顫的雙腿繼續往前。
片刻後,抖得已經變了調的哼唱再次響起。
“……比努努,我不怕,不怕死人,找藥的比努努……”
手電筒光停留在街邊半張廣告牌上,顏布布頓住了腳。
雖然房屋都塌了,街道變了個樣,但他卻認得這個畫着糖果的招牌。這家店媽媽帶他來過,只要再爬過前方的石堆,右邊就有一家藥店。
顏布布精神一振,加快了腳步,但走到石堆下後,卻再次停住不動了。
石堆兩邊都是露出鋼筋的水泥板,堆疊得很高,他翻不過去,唯一能通行的小道裏,卻臉朝下地趴着一具屍體。
如果要從這裏通行,必須踩着屍體過去。
顏布布的腳,瑟縮地往後退了一步,猶豫片刻後,又往前跨了一步。
接着再退,再前進。
最後他終于沒有後退,一鼓作氣走到了那具屍體旁邊。
屍體脖子上有個大洞,在慘白的手電筒光照下,呈現一圈凝固的烏黑色。
顏布布很怕,他很想掉頭離開,不停地跑,一直跑到少爺身邊。但是他更怕少爺沒有藥,就那樣死了,去了天上。
雖然天上現在很熱鬧,但顏布布不想所有人都去天上,最後只剩下他自己。
他沒能留住媽媽,但他一定要留住少爺。
“你,你好,請問可不可以踩你一下?對了,你現在沒辦法說話。”顏布布顫抖着聲音問完,看了看四周,繼續細聲細氣地道:“那你不要生氣,我确實沒有辦法從別的地方過去。”
一陣風刮過,某處的塑料袋在地上旋轉,發出沙沙摩擦音。一只劫後餘生的貓端坐在不遠處,兩只眼瞳閃着光。
“貓貓,來陪我一下好嗎?”顏布布央求道。
那只貓懶懶起身,不回頭地走了。
顏布布深吸了一口氣,終于顫巍巍擡起一只腳,踩在了屍體的腿上。
他扶着旁邊的石塊,臉色蒼白地往前走,嘴裏疊聲道歉:“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我有點沉,我平常不該吃太多,對不起……”
終于通過了石堆,顏布布呼吸急促地繼續往前走。他腳步很快,身體卻很僵硬,結果被一塊石塊絆倒,重重地摔在地上,手電筒也滾了出去。
這下摔得很沉,他半天才緩過氣,卻沒有立即起身,就那樣一動不動地趴着。
一陣風吹過,卷走了一聲低低的嗚咽:“媽媽……”
顏布布終于還是爬起身,撿起手電筒,一瘸一拐地走向藥店。
這段路有幾家商鋪,廢墟上也有了翻找東西的人,更讓他驚喜的是,那家藥店居然沒有倒塌,門還大大開着。
他走到門口,看見裏面有個大人,打着手電,正将架上的藥一瓶瓶往推車裏丢。
“叔叔。”
那人一愣,轉身用手電照着顏布布,看見是名小孩後,明顯松了口氣。
顏布布被手電光照得睜不開眼,卻語帶期待地問:“叔叔,您是醫生嗎?”
那人沒有理他,轉過身繼續拿藥。
“叔叔,您是醫生嗎?我哥哥生病了。”
那人頭也不回地道:“不是。”
顏布布眼裏浮起失望,但還是繼續道:“那您可以給我一點藥嗎?”
“走走走,去其他地方,別擋在這兒。”那人呵斥道。
顏布布瑟縮了下,但想到生病的封琛,又道:“叔叔,給我一點藥好嗎?我哥哥病得很重。”
那人終于轉過頭,順手從推車裏拿起兩瓶藥扔給他:“行了行了,拿着藥快走。”
顏布布手忙腳亂地接着藥,道謝後離開。
他并沒有即刻回去,而是走向了斜對面。
這家藥店對面有個面包房,烤出的面包很好吃,他想去找找,如果能找到一兩個面包就好了。
生病不能光吃藥,還要吃東西才好得快。
面包房已經倒塌了,他扒拉着那些石塊,終于發現了一袋面包,密封在透明食品袋裏,壓得有些癟。
“哈!”顏布布高興地拿起面包,吹着包裝紙上的灰土。
冷不丁旁邊伸過來一只手,奪走了那袋面包。
顏布布愕然地看過去,看見一名比他高大的胖男孩,正将那面包抱在懷裏,轉身就要離開。
“你幹什麽?這是我找到的。”顏布布沖過去奪面包,但他體型比那胖男孩小得多,被反手推了個趔趄,一屁股坐在地上。
“明明就是我找到的。”胖男孩就要離開,顏布布對着他憤憤地大喊了聲,又助跑兩步,對着他後背一頭撞去。
面包在空中劃了道弧線,落在瓦礫上,胖男孩腳步不穩地跪倒在地,膝蓋重重磕在石頭上,哇一聲大哭起來。
“幹什麽?幹什麽?”旁邊匆匆跑來一個女人,心疼地扶起胖男孩。
胖男孩邊哭邊指着顏布布:“他打我,還搶我的面包。”
“我沒有打他,也沒有搶他面包。”顏布布辯解道。
女人瞥了眼地上的面包,氣勢洶洶道:“我兒子從來不打別人,別以為我沒看見,就是你搶他面包,還動手打他。”
“我沒有,面包本來是我找到的。”顏布布撅着嘴,蹲身去撿地上的面包。
女人卻走了過來,喝道:“放手,面包還給我兒子。”
顏布布将面包抱在懷裏,女人便伸手去奪,顏布布蜷縮着護住面包,女人就去擰他胳膊。
胳膊上傳來鑽心的疼,顏布布側頭對着那手腕咬了一口。
“啊!”女人驚叫一聲,收回手,怒道:“居然還咬人?你這個野孩子,沒有家教的東西,竟然還咬人?”
顏布布抱着面包不說話,維持着護住面包的姿勢,也不起身。
不遠處有人往這邊看,女人到底不好意思為了個面包繼續争搶,怒氣沖沖地轉身,拉着胖男孩走,嘴裏道:“就一個破面包,咱們不要了,你爸剛找到了半袋面粉,我等下給你做餃子吃,別和這種沒爹沒媽的野孩子計較。”
胖男孩被女人拉着離開,還有些舍不得那個面包,頻頻回頭看。
顏布布就那樣一動不動地蹲着,直到女人憤憤的聲音消失在街盡頭,才慢慢站起了身。
他從原路返回時,天上突然響起幾道炸雷,接着便下起了大雨。雨點從黑沉沉的天幕墜落,沖刷着殘垣斷壁,泥水很快便四處流淌。
手電筒的光穿不透雨幕,顏布布跌跌撞撞地往回走,時不時摔上一跤,滾得像個泥猴。
他沒有剛才那麽害怕死人了,當道着歉踩過那具屍體後,還去旁邊找了幾張紙箱殼,蓋在了屍體上。
那家原本還在燃燒的店鋪,也快要被雨水澆滅,冒出滾滾黑煙。他匆匆經過時,老遠就看到靠在破牆上的封琛,身影被殘餘的火光映照得時明時暗。
封琛身形并不高大,還因為昏睡而低垂着頭,但顏布布只遠遠看着,心裏的恐慌就被驅走,突然就沒有那麽害怕了。
他踏着雨水跑到封琛面前,看見他周身也被雨水淋濕,濕漉漉的頭發耷垂下來,擋住了額頭。
“少爺,少爺。”顏布布氣喘籲籲地喚道。
封琛沒有回應,臉色蒼白得驚人,顏布布下意識屏住了呼吸,手指慢慢往前伸,搭在他肩頭上。
手指下的衣料被雨水浸得冰涼,顏布布的心也越來越驚惶。
封琛卻在這時動了動手指,微微擡頭,半睜眼看着他。
因為發燒,封琛眼底都是紅絲,漆黑的頭發耷垂在眉眼間,那張沾滿雨水的臉頰沒有半分血色。
但顏布布的心卻終于回落,眼眶都有些發熱,忙不疊地在胸兜裏掏藥瓶:“少爺,我給你找着藥了,吃完藥就不生病了。”
轟隆!
雪亮的閃電照亮天地,一道雷鳴炸響在耳邊。顏布布吓得一個哆嗦,藥瓶又掉回兜裏。
“還是,還是先找個地方躲雨吧。”
顏布布剛才出去時,看見前方有個公交車站臺沒有垮塌,可以去那兒避避。
他先去背背包,但背包太重,剛背上就一個後仰,拽得他像烏龜一樣,在地上翻了好幾下。
他只得放下背包,去攙扶封琛:“我們不在這兒淋雨,我們去前面。”
封琛迷迷糊糊地被他扶着往前走,大半個身體的重量都壓在他身上。顏布布被壓得身體往旁傾,用盡全力才能撐住,細小的脖子往前伸着,上面鼓起了青筋。
大雨中,兩人借着旁邊隐約的火光,歪歪倒倒地往前走。
顏布布視線被雨水擋住,又騰不出手,只得像小狗一樣甩着腦袋,将臉上的雨水甩掉。
終于到了公交站臺,顏布布扶着封琛在長椅上坐着,自己又重新跑回雨幕,回去拿背包和布袋。
當他回到公交站後,看見封琛清醒了些,正斜靠在座椅背上看着他,也顧不上雨水還順着頭發在淌,便去掏藥瓶。
雖然這幾天氣溫并不低,但淋了雨的衣服貼在身上,還是一片冰涼,他哆嗦着道:“少,少爺,吃,吃藥。”
封琛視線在藥瓶上停留片刻,緩緩移開,又看着被泥水糊得看不出模樣的顏布布,嘴唇無聲地翕動了下。
顏布布旋開藥蓋倒藥,口裏喃喃着:“我,我上次生病是吃了幾顆呢?好像是,好像是大白一顆,小白兩顆,小黃一顆。可,可這是長條,該吃幾顆呢?個頭,個頭和大白差不多大,應該也,也是一顆……”
他将藥和水,一并送到了封琛嘴邊:“喝了藥就不會發燒,病就好了。”
封琛又瞥了眼放在身旁的藥瓶,那上面的藥名很清楚,一瓶是健胃消食藥,一瓶是維C。
“不苦的,你就,你就昂昂頭,看,像這樣,一下子就吞下去了。”
顏布布見封琛不張嘴,以為他怕苦,一邊安慰,一邊仰起脖子教他怎麽喝藥。
封琛垂眸看着嘴邊的藥,還有端着瓶蓋的那只手。
小孩的手原本很白嫩,手背上有四個小窩,但此時那手不停發着顫,指甲裏都是泥土,指節上還有劃破的血痕。
“啊——”顏布布殷切地看着他,張開了嘴。
封琛睫毛顫了顫,也跟着微微張嘴,顏布布手疾眼快地将藥倒進去,又喂他水:“快,喝水沖下去,不要吐出來。”
等封琛喝完藥,顏布布将藥瓶放進背包,又蹲在封琛面前,一瞬不瞬地觀察着他,問道:“好了沒?”
封琛幾不可見地點了下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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