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入夜時分,羅雲鎮內的大小商鋪此時多半已經門扉緊閉的息了燈,剩下煙館妓院和酒家這樣的吃喝玩樂的場所依舊保持着燈火通明,仿佛是對白日喧嚣的一種持續一樣,到了夜晚,這些地方也維持着它們熱氣騰騰的玲珑模樣。

鬧中取靜,在一間幹淨又氣派的大澡堂裏,熊芳定大敞四開的把自己浸在熱水池中,周身水汽缭繞白霧騰騰,襯着一身緊繃結實的皮肉,倒是比他的長相更具魅力。卸去了軍裝的包裹,這個男人看起來柔和至極,平淡暧昧的五官被水汽蒸得半虛半實,就連鷹鹫般敏銳的眼神也就此淡弱下來。

盯住面前浮起的小盆,他一言不發,水珠子一粒粒的刺在半長不短的頭發尖上,因着重量慢慢滑向他的額際和眉眼。小盆子裏擺了一壺涼茶,是這家澡堂的特色飲品,味甘勁爽,最适合在洗澡的時候飲用。

不知道是涼茶帶起了澡堂的生意,還是羅雲鎮的人天生就熱愛泡澡,倘若是在平時,這裏必定人滿為患。然而今天這個時候,偌大的熱水池裏卻只有熊副隊長一個人。大家都知道,這位副隊長愛幹淨,愛到一定程度接近病态就叫“癖”,跟個帶槍帶脾氣的丘八矯情個“癖”字,其結果恐怕只有腦殼崩裂漿水四濺的份。

所以,只要是熊副隊長一出現,連清場的人手都不用,老少爺們集體捂着鳥夾着蛋,自動挪窩。

和和氣氣的霸住整間澡堂,他坐在水裏泥塑木雕一樣一動不動——熊副隊長正在想一樁事情,并且這件事情不能擺到明面上說,只能暗地裏想。

大約是在十來天前,失蹤多日的仇報國回到了羅雲鎮,雖然他這趟回的有些狼狽,但卻帶着一個令人倍感意外的驚喜,這個驚喜就是虞定堯。

誰也不知道這個滑頭的淘氣包是怎麽跟仇報國扯上關系的,反正依照仇報國在鎮長面前的一番說詞,他和侄少爺的事情,恐怕只能用一場奇遇來形容。

在編故事講邏輯這塊上,仇報國遠不是熊芳定的對手,然而當着鎮長的面,饒是聽出什麽破綻,他也不能當場就撕破臉皮似的同他辯。無憑無據,他必輸無疑,然而仇報國不一樣,僅憑着找回虞定堯這一項,他就占了壓倒性的大優勢。

所以驚喜歸驚喜,那到底是對于鎮長來說,如此驚喜在熊芳定這裏,無疑同噩耗沒什麽兩樣。為着自己失落的隊長夢,他很是忿然,可他不是個魯莽的人,所以好心思壞心思都是一層一層累積建築的。既然仇報國已經回來了,那自己這個榮升的夢就要通過別的途徑來實現,至于實現的可能性……那還得看形勢,總而言之,怕是免不了一場從長計議。

理清楚思路,愛幹淨好整潔的仇隊長忽然紅着臉朝那挂了布簾的門口高喊了一聲:“劉為姜!”

沒等那一嗓子音調被水霧吸納,一名軍裝筆挺的高個青年便應聲而入。他是熊芳定的衛士,走到哪兒都影子似的跟着,保證安全是其次,端茶倒水的伺候才是正活兒。小夥子心眼多,人也機靈,所以總能把這位出名難搞的熊副隊捋得平平順順。

走到熱水池子邊,身姿挺拔的衛士對着熊芳定行了個利落的軍禮,而後又機械似的弓下脊背,向着對方做了個大而深的鞠躬,把半邊耳朵遞到熊芳定嘴邊,是個側耳聆聽的姿勢。

熊芳定張嘴喊人的時候,其實還有些主意未定,及至見了劉為姜,他心裏終于有了個起始用的頭緒。

“你這兩天派人去白家岙一帶打聽打聽,什麽消息都行,一定給我問仔細了。”

“是,隊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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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有,順便注意下仇報國……記住不要盯太緊,萬一被他發現也不好。”

“是,隊座。”

吩咐完畢,劉為姜并沒有領命出去,站在原地想了想,他未雨綢缪的低聲說道:“隊座,今天晚上,鎮長好像在家裏設了家宴。”

家宴?

熊芳定哼笑。這老東西疼準兒子疼得跟什麽似的,如今這命根子似的寶貝失而複得,家宴算什麽,若按照熊芳定的預想,他虞棠海就是在鎮內大擺三天三夜的流水席,也不為過!

劉為姜見長官并無反應,便繼續說道:“……今晚上,仇隊長……好像也去了。”

“什麽?仇報國?”熊芳定臉一揚,劉為姜便看到了他微紅的臉頰和漆黑發亮的眸子,只是那眸子裏的光不是驚奇,而是疑惑與憤怒。

鎮長家的家宴,既然是家宴,那仇報國這樣的一個外人去參加,算是什麽身份?!

兩道眉毛擰向一處,熊芳定撐在水池邊的胳膊收回來,一把攥住了面前的小茶壺。壺小,他手大,因着力道太疾,茶壺在他手裏發出了一記輕微的瓷器碰撞聲。

“隊座,我要不要……”

“要什麽?虞棠海的家宴,你一個外人跟着攙和什麽?!”

熊芳定說外人,其實不單單指劉為姜,而是指桑罵槐,嫉妒那位假凱旋的仇報國。然而縱是他醋意百般,在鎮長虞棠海家裏,虞夫人卻把這位同屬外人的仇隊長好好的招待了一番。

仇報國此番歸來,不僅留住了部分煙土,還順道幫他們解決了一樁山疊石壓的大心事——虞定堯失蹤了這些時日,終于是完完整整的歸來了。除了腳上有點扭傷,小孩兒周身完整,臉色也是粉紅健康的。一顆心墜回肚子裏,這頓飯吃得衆人氣氛融洽。

然而就在酒席間恭維褒揚源源不斷的時候,坐在虞太太身邊的虞定堯卻是一言不發。這趟回來,他比起以前要沉默寡言一些,家裏人只當是他離家多日受了驚吓,如今人是平安回來了,魂魄心思卻還未全全歸位。

就在昨天,虞太太還讓人找來一位大師,說是為了給他沖晦氣,又是開壇又是作法的大動幹戈了一番,然而除了留下滿花園黃紙灰和幾乎塞鼻的殘香,虞定堯并未受到一絲好處。他不迷信,更不覺得那位渾身鈴铛的赤腳大仙一通胡跳亂蹦就能給自己沖了晦氣。他的晦氣,有源頭,可源頭不在自家花園裏。如果這位大師願意英勇的上到白堡坡跳去一場,那他倒是頗為樂意。只可惜白堡坡太危險,令人聞風喪膽,大師肯定不願意去。

小孩兒捉着手裏的一雙筷子,對于吃的興致實在不高,及至席間有人哈哈哈的朗聲大笑,他才回過神似的朝着那個方向擡起臉。

仇報國。

坐在鎮長身邊,這位保安隊隊長可以說是紅光滿面,不知道是酒喝多了,還是屋子裏太熱,兩頰上高亮的酡紅舉在快眯成兩道細縫的眼睛底下,讓他整個人看起來有些油光發亮。

虞定堯不喜歡他,油光發亮的就更不喜歡,此時仔細的觀察對方,又覺得對方連嘴巴眼睛都顯得陌生。大概真是太高興,高興得簡直連五官長相都要走樣。

在他身邊,自己的舅舅正端着酒杯對他大加贊賞,席間更有那做順水人情的,一個酒杯推過來遞過去,真是說出去的口水都比吃進來的酒水多。

早就厭倦這樣假惺惺端身份的場合,虞少爺還平心靜氣的忍着。長輩多的時候,他十分有教養,脾氣性子只對那些仰視他的人使。

等到衆人酒足飯飽,家宴的後續活動便随之展開,虞太太帶着幾個姨娘丫頭去隔壁廂房裏大擺麻将陣,女婿小叔之類的角色則是聚在會客廳閑聊。虞定堯坐在沙發上吃草莓,吃到盤子半空,忽然發現人群裏居然沒有那個油乎乎的仇隊長。

這活動還未結束,人怎麽就先不見了?

穿出燈火明亮的會客廳,再經過一道長長的游廊,便能通向後方西洋式的小洋樓。小洋樓一共兩層,底下是虞棠海的書房,房頂上有一大片空地。白天那空地是個瞭望四周的露臺,而到了晚上,便是個迎風賞月的好地方。

虞棠海帶着仇報國進了洋樓裏,卻沒有賞月的興致,只在一層的書房停留,背對着仇報國,他從抽屜裏拿出一個紙包。

仇報國周身餘熱未散,面對扭身而來的虞棠海,有些受寵若驚。

難道……難道鎮長是要私下的犒賞他?

怎麽犒賞?

黃金?支票?還是……

兩只眼睛目光閃爍,他仿佛是有些無法直面對方的好意,然而鎮長從容的在他面前揭開了紙包的四角,手心中露出的東西卻跟仇報國想的那幾樣毫無關系。

金是金的,可不是足金,值是值錢,可不是什麽大錢。

只見那紙包中間,安安穩穩的躺着一把金光燦燦的東西——是個小孩兒帶的長命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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