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還不到卯時, 乾德殿側的幾間廊庑內便已悉悉索索的響起了起身的動靜,開門,潑水, 搬動箱籠, 相互閑話問安, 從一開始的隐隐約約,直到後來聲響便越來越大,處處都是熱鬧的人聲。

的确,今日是難得的一天,早起不必顧慮吵醒旁人的日子, 因着過節, 但凡在這廊庑裏的, 有一個算一個, 全都得早起當值。

只不過惠明卻并沒有參與其中,除了她在因為魏氏的緣故被衆人有意無意的敬而遠之之外,卻是她自個也并沒有與大夥一起閑話的機會。

早在衆人才剛起身洗漱之時,她便已經處處都收拾妥當, 穿上了前幾日才剛發的一身嶄新對襟松綠襖, 月白百褶裙,外頭罩了松綠鑲毛邊的鬥篷, 将編好的發辮一圈圈卷起在耳側系成垂髻的樣式, 最後在發間裹了幾朵同色小巧堆絨花,往銅鏡裏看去,格外的細嫩新鮮, 看着就叫人舒服,這才在懷內仔細收起了昨日繡好的荷包,趁着夜色便出了門去,今日的乾德殿處處煥然一新,連四處行走的宮人都仿佛要比尋常時候多一些一般,顯得格外的熱鬧。

不過惠明雖起的早,卻沒有直接去當差,她看着天色,先去了宮人們出入的西角門尋了一個不引人注目的角落裏立着,數着過了半刻鐘,果然便看見了要等的人,才邁步上前,先朝着過來當值的蘇瑾福了一禮,脆聲道:“蘇公公長至萬安。”

沒錯,今日是冬至,也稱長至,除了大年之外,這便算得上是宮中最要緊的大節,宮人們皆可得賜膳,領新衣,相熟的相遇之後,更要按着身份互道萬安,這才算是讨了一個好兆頭。

因着過節,惠明這般仔細的打扮過,一身簇新,聲音清亮,雙頰在這天氣裏被吹的微微發紅,卻好似花樹壓雪,隐隐露出的嬌豔,前些日子莫名的老沉之氣今日也瞧不見了,整個日只如剛剛長出毛羽的雛鳥,只叫人眼前一亮。

這樣的正經日子裏,即便是早已決意疏遠的蘇瑾,對着這般的惠明愣了幾息功夫,也是上前一步,長身玉立,鄭而重之的作揖為禮,只将祝安的話說的近乎一絲不茍,透着十分的真心:“長至萬安。”

蘇公公今日沒穿慣常的內宦官袍,雖也是新衣,卻是一身煙栗色的簇新襯棉直裰,外披深色氅衣,腰間半松不緊的紮了犀角帶,便竟是越發顯着他蜂腰削背,清新俊逸,連帶着這本是極不起眼的顏色,叫蘇公公襯着,都立即有了一股不一樣的風姿一般。

同樣的規矩禮儀,可偏偏叫這般的蘇公公做起來,就似乎顯得格外的出塵飄逸,連在這晦暗不清的夜色裏都透着一股子光風霁月般的風采來。

惠明心內帶着幾分贊嘆,知道今日差事繁雜,也不耽擱,便徑直将系着平安節的荷包遞了上去,帶着幾分不好意思般的說道:“我手腳慢,剩下還未繡完,想着今個是冬至,便先送了這荷包過來,好叫公公配新衣先用着。”

蘇瑾聞言卻是一頓,他這幾日早已做好了準備,只等着惠明來送絡子荷包時便狠下心來說些兩不相欠的推辭言語,叫她日後再不會做這般行徑。

剛才見她拿出荷包時,他心內雖然只如針刺一般鈍鈍的生疼,但卻也強撐着,已緊攥着手心在鼓起了一半的決心,誰曾想他這決心未曾鼓完,惠明竟是說了一句東西未做完,這荷包只是一件?

她只送這一件不妨事,只是他這狠話,是說是不說?

饒是蘇瑾,當下也是猛地一頓,對着這般的惠明,剛才好不容易才下定了決心,提起了一半的狠心空落落的轉了一圈,便又委委屈屈落了回去,直梗的叫他生生又頓了半晌,才伸手接過,悶悶的道了一句:“麻煩了。”

惠明當然不知道她這只送了一半的舉動,竟是阻下了蘇公公這麽一番未能開口的疏遠冷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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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先單送一件荷包是她早已打算的,莫說她在給蘇公公的準備的繡活十分上心仔細,只這幾日裏原本就沒可能做完,即便她有那般的快手,也是決計不會傻乎乎的一次便将荷包絡子都送了出去了。

當然了,惠明一直對自個的目的知道的清清楚楚,她是為了與蘇公公親近信賴,又不單單是為了送禮,這麽大好的機會,能拆成兩回的見面情分,她為何要一次就使盡?怎麽說也是在禦前當了幾十年差的人,她也沒有這般蠢的!

因着這般緣故,惠明此刻見蘇公公收下,卻是毫不意外,心下只是想着早知道公公今日穿煙栗的衣裳,她該換個旁的顏色荷包來,這石青的荷包是用來配紅的,配着這衣裳卻是有幾分不搭了。

惠明這廂心下才想罷,一擡頭便看見蘇公公已将荷包徑直系在了腰側,好在荷包不起眼,加上有蘇公公的風儀撐着,雖顏色不甚搭,瞧着倒也奇異的很是順眼和諧。

見狀,惠明本想勸阻的話便也咽了下去,只是擡頭露出了一抹真心的笑意來,認真說道:“荷包上的花樣,我挑了竹報平安,下頭的墜子也是平安節,都是好兆頭,願公公萬事順遂,一世平安。”

聽了這話,又對着惠明這般認真閃亮的雙眸,蘇瑾心頭便又是猛然一陣猛烈的跳動,想起自己方才的打算,說不出自己是後悔多些還是慶幸多些,胸口似熱似澀,說不出的滋味在心頭彌漫着,一時間卻竟是說不出話來。

好在惠明知道今日事忙,說罷之後,便也利落的告了退,轉身往宮內匆匆行去。蘇瑾立在原處,只又怔怔的立了半晌,才也重新動了步子。

等得兩人一前一後都走遠了,在門外陰影裏立了半晌的兩人才也慢慢行了過來。

一旁的紅雲滿面恭敬的扶着身邊的魏姑姑,輕聲說道:“您瞧見了,奴婢早就說只是傳言,這些日子連元寶都不理她了,蘇公公給她留幾分臉面,她偏這般上趕着送什麽荷包,定然就是她上趕着糾纏蘇總管罷了。”

今日也是特意裝扮過魏氏一言不發的看着兩人離去的方向,面上卻是絲毫不見往日的溫順柔怯,而是透着一股毒蛇般的陰沉,聽了紅雲這話後,只又微微垂了眼眸,聲音依舊格外的柔婉悅耳:“可都準備好了?”

“姑姑放心。”雖只是這麽沒頭沒尾的一句話,紅雲卻立即明白了什麽一般,立即小聲回道。

魏氏點頭,又接着款款向前,依舊溫柔的拍了拍她的手心,話中卻掩蓋不住的淬出一絲絲的危險與惡毒來:“你可要當心些,這事兒若是成了,便是她運氣不好,若是你出了差池沒成,叫旁人發覺了,我可也保不住你。”

紅雲的手心一顫,愣了半晌,卻還是咬緊牙關,硬着頭皮應了一聲“是。”

——————————

冬至大過年,本該是大節,但陛下龍體未愈,一直都精神不濟,本就不欲大辦,恰巧前幾日康州上奏,當地遭了極重的雪災,凍餓無數。

陛下聞奏後便幹脆下旨以往慣有的祭天大典、大宴群臣,請安賜宴等諸多繁瑣都一概減免,節省下的用度,都幹脆送去康州赈災,連原本該擺在前頭清晏園裏宮宴,也改成了只在前頭養乾殿裏擺一桌家宴,吩咐只叫備一出小戲,夜裏召幾位皇子公主并娘娘們守上一晚,便也罷了。

因着這般緣故,惠明等女司清早的活計便也能跟着少了許多,畢竟祭天所穿的龍袍禮服、各色飾物可與平常時候不同,要服侍陛下穿戴這麽一遭,她們非得準備上好幾日,今早再早起少說一個時辰才成,更莫提如這般比慣常的時辰還要晚些。

既然陛下不必祭天,這樣的大節裏又不必上朝,不理國事,惠明等人便只等陛下随心睡到了申時過半,才伴着早已大亮的天光按着規矩服侍了陛下起身,竟是比尋常時候都反而更松泛了許多。

當然,這也并不代表今日便算是無事了,陛下雖不祭天拜祖,但卻又下了口谕今晚的家宴就擺在乾德殿裏。

以往乾德殿裏從未辦過這般要緊的大宴,為着這一場家宴,連許久不曾露面的許嬷嬷今日都一早親自來了乾德殿,與魏姑姑兩個禦前掌事女官一起,召了所有的禦前女司與粗使的小宮女過來,好将今個晚上的諸多事宜,一一提前安排清楚。

而許嬷嬷因為風濕之症,到底并不常常看着,因此這會便也只是站在一旁補漏掌眼,具體的吩咐瑣事,還是由魏姑姑安排。

魏姑姑處處細致,只将衆人差事都一一吩咐過,最後才将目光看向了最尾的惠明六安兩人:“惠明六安,你們兩個等撤了茶點,便在外頭,幫着司食遞膳。”

在乾德殿內備宴,饒是四個禦前司食的宮女今日全當值,也顯得有些不夠用的,而相較之下,司飾這差事便算是輕省簡單的,只是等着在開膳淨手前,将各位主子卸下的扳指手串一類捧了漆盤收起退下,整個家宴之中便再無旁的差事,很是适合在這時候幫忙,且又不是主子們面前貼身伺候,只是守在殿內遞膳罷了,即便出了什麽差池也不算是大錯,這安排也的确是再正常不過。

惠明六安兩人不覺其他,皆是恭敬應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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