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奴婢宋惠明, 見過太妃。”

康太妃所住的長興宮正殿內,惠明雙手交疊上舉,再随着身軀一起規規矩矩的扣到了地上, 只将這第一次的見禮行的一絲不茍。

康太妃是一位年近古稀的老婦人, 一頭銀發整整齊齊的挽了發髻箍在腦後, 面上的褶皺一層層的垂下來,放佛老樹的根。

鄭葛光是這周遭幾宮裏的總領太監,此刻也微微躬身,在一旁解釋道:“惠明姑娘原本是乾德殿的禦前宮女,因在冬至宮宴上出了差錯, 這才送到您這來。”

這話其實是很說不過去的, 禦前出了錯的宮女, 輕的退回掖庭重新做苦役分派, 再厲害些的則是押進慎刑司,還從來沒有見過直接調去旁的宮裏,更莫提,還是鄭太監這般親自跑一趟, 客客氣氣的給送過來。

在宮中活到了這個歲數, 一生又并無子嗣,于她來說這世上已少有什麽事還能撥動她的心弦, 即便是對着惠明這般擺明了另有來路的宮人, 聽到這請安,也只是微微擡眸瞧了一眼,面上也透着毫不關心的漠然, 開口道:“起吧。”

惠明起身規規矩矩地立在一旁,等了片刻,便聽見榻上的康太妃不急不緩的又開了口:“既是禦前的人,便跟着半萍一道,在我身邊伺候罷。”

半萍是站在康太妃身後的一位容長臉的宮女,算是太妃如今最貼身得用的人,叫惠明跟着半萍一道,幾乎便也算給了她貼身大宮女的體面,可以說,除了帶品的女官,整個長興宮裏,都再沒有比這更好的職了。

知道是有蘇公公的面子在,惠明心內倒也并不十分詫異,正待按着規矩謝恩,康太妃卻又接着說了一句:“我這人,好清靜,你無事,也不必時時守着。”

分明領着貼身大宮女的職,卻又叫她不必時時守着?那這算什麽在主子身邊伺候的人?豈不是白領了月例吃幹飯的?

惠明遲疑了一下,不過只瞬息間,便也從康太妃與一旁的大宮女半萍面上隐隐露出的不滿戒備裏明白了些什麽,低頭規規矩矩的應了下來。

康太妃見狀便點點頭叫她們退了出去,惠明立在宮門外的臺階下,很是客氣的謝過了特意送她過來的鄭太監,鄭公公算是個消息靈通的,早已知道了惠明與蘇總管的身份,也是滿面帶笑,客客氣氣的拱手告了辭。

轉過身來,太妃身邊的半萍也行了出來,對着她露出一個只浮在面上的笑:“你的行李呢?來的這般匆忙,太妃身邊素來就只我一個,我們長興宮裏人手又少,還沒來得及給你收拾出住處呢。”

惠明也是這宮中積年的老人,如何聽不出對方這話裏有意無意的提醒打壓之意?

莫名其妙的被塞來一個禦前出錯,又不明底細的宮女,是個主子就不會高興的,能給她一個大宮女的名,這就已是多虧了康太妃年輕大,不願多事,才這般十分客氣了,指着長興宮裏上上下下還對她真心歡迎喜愛,也的确是不太可能了。

不過橫豎她來着長興宮是為了七殿下,也并沒有要與半萍争奪康太妃身邊大宮女位置的意思,這會兒便也只當聽不出來一般,索性說了個明白:“也不必麻煩,正巧,我與咱們靜芳齋裏的王嬷嬷是幹親,白日裏在她那有個落腳的地方就行,住處也不必準備,我再過幾日,領了牌子,夜裏便出宮往景巷去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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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巷雖已出了隆武門外,卻還算是在皇城之中,尋常百姓并不得随意出入,宮中宮人若是領了職的,去景巷辦差倒也不是不成,但也必須先上報至宮務府裏,寫明緣由,拿了出宮令牌,在隆武門叫禁軍門查明身份,确定并無夾帶,這才算能裏外通行。

可通常來說,也就是只是如此了,當今到底已不是前朝那般閹黨占據半邊朝堂,十六局二十四司裏随随便便一個領着職的宦官就能在外頭置辦宅子,呼奴使婢,甚至娶妻納妾的時候了。

本朝裏從頭往下數,也就歷代陛下太後身邊,有過那麽寥寥幾位德高望重,亦或有過救駕一般大功勞的的總管與大嬷嬷才遇上過這般的殊榮,在景巷裏得了宅子居住,甚至年紀大了出宮之後,若無親人照料,都還可在官宅裏終老發葬。

而以惠明的歲數與資歷,無論如何,也歸不進這般的老祖宗裏,半萍瞪大了眼睛,只呆呆的看着她,那模樣,與其說震驚贊嘆,倒更像是疑心惠明是在吹牛皮,一下子不好意思戳穿一樣。

也是湊巧,惠明話音未落,外頭元寶便領了兩個小內監從門外行了過來。

“姑姑安。”因這會兒惠明已幾乎算是與蘇瑾過了明路,元寶的面上便比以往更添了幾分殷勤:“小人把您的行李送來了,師父怕您委屈,又多吩咐多添了些被褥皮子,銀絲炭帶了兩簍子,您盡管用着,用完了我過兩日再給您送來!”

這話是真的,包括元寶在內,身後的兩個小內監也是大包小包,抱的滿手。

雖然惠明無意炫耀,但既然是蘇公公的一派關懷,她卻也不會推辭,當下便也應了,只轉身朝着半萍福了一福,客氣問道:“姐姐可還有吩咐?”

看着這般的氣派,半萍那隐秘的,想要在惠明面前擺出前輩架勢的小心思,哪裏還敢再露出來?自然只是連連搖頭,叫她自去安置。

惠明也不擺架子,仍舊客客氣氣的說了若是太妃這邊有差事,只管吩咐,她必定不敢耽擱,這才叫了元寶,一道往靜芳齋裏行去。

靜芳齋裏伺候的宮人少,冷清是冷清了些,好處便是地方顯得很是寬敞,田貴嫔住在靜芳齋主屋輕易不出房門,對自個兒子不聞不問,且還不許叫出現在眼前,因此王嬷嬷為了方便照顧,打從七殿下小時候起就也守在次間木塌上好就近照料。

如今七殿下雖歲數漸漸大了,但一來靜芳齋裏無人理會,不必十分講什麽規矩,二來小殿下情形又與尋常主子不同,因此王嬷嬷現在也是這般就住在紗槅裏,與七殿下日常起居的西次間只隔了一扇雕花門。

因離得這般近,怕生人進出會擾了七殿下,惠明便道了一聲罪,便只叫元寶将東西放下,在外等着。

元寶自然不在意,送罷了東西後,只替蘇公公傳了一句話,說師父略晚些過來瞧姑姑,便連一盞熱茶都沒用的匆匆去了。

惠明送走元寶,這才自個将送來的鋪蓋炭火都一一搬了進來,收拾妥當,她在這并住不得幾日,這些東西與其說是給她,倒更多是借着這個名頭叫王嬷嬷能睡的和暖些,好能早日養好身子。

等的聽着外頭沒了動靜,王嬷嬷這才帶了七殿下從裏間繞了出來,見了她這一堆東西,心下自然也都明白,正欲開口說些什麽時,惠明已放下東西笑了笑:“上次嬷嬷還說無以為報呢,瞧瞧、我這可不是這麽快就來投靠您了?”

前幾日惠明便特意提前過來,與王嬷嬷解釋清楚了自己的情形,因此這會兒看着她也笑的親近:“你過來這兒也好,昨個聽我說你日後就在靜芳齋裏了,小殿下只高興到半夜呢!”

惠明聞言低頭,也笑着對小殿下道了一句:“日後也需殿下多多指教了。”

七殿下眨着眼睛微微低下了頭,沒有說話。

惠明與王嬷嬷都知道七殿下就是如此,倒也不奇怪,半晌之後,兩人都已一起收拾起了東西時,不留意間,小殿下卻又慢慢的行了過來,伸手在惠明身邊的小案上“叮”的一聲放了什麽東西,接着不待惠明反應過來,便轉身回了次間。

惠明眼疾手快的伸手将這差點就要滾到地上的小玩意攥到了手裏,定目一看,卻是一顆圓潤透亮的小檀木珠。

這珠子惠明瞧着很是熟悉,頓了頓,便也立即記了起來,這正是小殿下日日在手上數的那一串佛珠裏的一顆!

一旁的王嬷嬷顯然也瞧了出來:“連這寶貝都舍得分給你一粒,看來殿下,是當真與你有緣了。”

回過神後,惠明心下也有幾分感動,檀木珠不是什麽貴重東西,只是對于小殿下來說,卻當真算是最重要不過的珍寶,更要緊的是惠明自然知道七殿下,什麽都是習慣了的才安心,原本日日數在手裏整整八十一顆的佛串,這般給她卸了一粒下來、變成八十顆,以小殿下的性子,只怕會格外難受,又要适應上好一陣子才會好。

即便如此,小殿下也願意分一顆出來,對她來說,當真是要比金玉珠都還越發珍貴些。

惠明笑了笑,知道已七殿下的脾氣,既然現在已經躲開了,再湊上去也并不好,便将這檀木珠仔細的在荷包裏貼身收好了,接着與王嬷嬷說起話來。

新到了一處地方,要熟悉操心的地方不少,惠明将東西安置好後,又去半萍那問了一遭康太妃的日常習慣,時間便一眨眼般的過了過去。

眼看着外頭天色漸漸發沉,惠明便已有些坐立不安般的朝屋外瞧了好幾次。

元寶方才說了師父約莫用晚膳的時候就會過來,她心裏還一直記得。

惠明其實也知道蘇公公來尋她是有什麽事。

陛下隆恩給蘇公公在景巷裏賞了宅子,可卻還未曾定下到底是在哪一出,雖然惠明早已說了不必顧及她,但蘇公公還是堅持去要了輿圖,說要今日過來,與她商量之後再定下。

惠明當然不會在意蘇公公挑下的宅子到底是哪一處,她甚至也丁點兒不在意蘇公公在禦前認下這事後,會毀了她日後的名聲。

但蘇公公這般重視她的意見,卻叫惠明慚愧之餘,更添幾分說不出的受用欣喜。

瞧着外頭的天色已經完全黑了下來,惠明想了想,便起身往外迎了出去,直到到了長興宮的大門外,還未曾見到蘇公公的身影。

惠明卻也不急,就這般尋了個幹淨處立着,等了一會,有些百無聊賴的看着她自個呼出的霧氣,便又放佛瞧到了什麽好玩的玩意一般,又頗有興致的連接着哈出去好幾口白霧。

直到有人路過,惠明連忙住口恢複了滿面的正經平靜,與那有幾分眼熟的宮女微微點頭,擦肩而過。

直到那路過的宮女走遠,惠明才松了一口氣,回過神,又自覺好笑幾十歲的人了,又不是個孩子,怎的今日還這般幼稚……

惠明帶着些不好意思般的暗暗搖頭,在心內為自己的這般行徑找了解釋:也對,能與蘇公公住到一處,她也是的确太高興了吧。畢竟,她這些日子心心念念,所求的不就是如何和蘇公公親近,叫蘇公公信任,好能勸說蘇公公不要牽扯進瑞王逼宮的事裏,在一年之後的中元之亂裏平安脫身嗎?

若是能就這般頂着“對食”的名頭,與蘇公公住到一處,她還用發愁什麽?若是這般都不能取得蘇公公的信任,救不下蘇公公的性命,那她還當真是白白重活了這一輩子!

惠明這麽想着,便只将自個此刻的期待與愉悅都歸咎于離救下蘇公公的性命更近了一步,同時不敢承認一般,将心下浮起的另一個隐隐的念頭壓了下去——

似乎,也并不單單就是如此。

似乎……只是能夠與蘇公公住在一處的這件事本身,就已足夠叫她歡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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