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淩厲看了看手表,下午四點十六分。

青年應該已經離開海嶺城了吧,這一走大約是再難見面的。想著過去一個月裏的點點滴滴,男人發覺自己居然多愁善感起來。他自嘲地再次回憶起雜草叢中的那個夜晚,陶如舊與花開絞纏的身影,是比一切言語或者感覺更有利的證據,證據自己與陶如舊之間,完全是一種扭曲的可笑關系。

有時候他簡直不能相信,陶如舊表面上一副溫和甚至有些木讷的樣子,卻怎麽能夠藏有那麽深的心思。如果說他接近自己是為了獲得新聞爆料,那麽他接近花開又是為了什麽?

淩厲猜不透,等到那失去理智的一夜之後,他甚至有些迷惑起來。

奮力掙紮哭喊的陶如舊,滿身青紫的傷痕與血跡,這難道也是青年僞裝的一部分?

明明已經被自己拆穿,狠狠地懲罰羞辱了,卻為什麽還要固執地裝出一幅被人傷害的無辜的模樣,是想要博得自己的同情或者內疚麽?那他又為什麽最終選擇了離開?

是因為被迫穿上一身泥濘的破衣,是因為被趕出別墅然後從臺階上滾落下來,或是因為那碗掃進垃圾桶的豬肝粥?

或許再奸詐的人都會有被傷到的時候,而自己,正成功的讓陶如舊徹底的死心了。

淩厲靠在牆上無聲地笑,自己應該慶祝一下麽?他又摸出一根煙,夾在手上半天卻發現根本沒有點燃。正準備回到屋子裏去,低頭卻看見卧室敞開的落地窗外,白色的尾巴一閃。t那只大白貓似乎又轉回來了。

男人蹙了眉,急忙走回卧室。卻根本沒有見到貓的影子。他有些疑惑,卻并沒有發現洗手間裏他用來擦臉的毛巾上淋了片無色的不明液體。

回到卧室裏點了煙,淩厲依舊靠回到布滿了面包屑的大床上。陶如舊離開時散亂的薄被堆在他手邊,落了層薄薄的煙灰。

抽完了這支煙,他反而有點困倦起來,於是靠在床上模模糊糊地睡了會兒,将近六點的時候才又起身想要吃點東西。

略作洗漱後換了件衣服出門,只想在城裏随便找一點果腹。皇城區的食堂這個锺點正在營業,他決定将就著去要兩個小炒。

然而真正到了餐廳門口,全部的注意力卻又都不在食物身上了。

陶如舊并沒有離開海嶺城,他正與戲班子的其他人一起吃飯。完全不似留在別墅中的苦悶不樂,青年依舊是一副溫柔和善的模樣被戲班子的人擁在中央,對身邊的小李微笑著。

而最讓男人訝異的是,花開竟也一臉和悅地坐在邊上,三天前的事好像根本就沒有發生過,又好像根本并不是一場事故,而是雙方心照不宣的默契。

食欲頓失,淩厲黑著面色轉身避開這刺眼的一幕,他不由得想起那天晚上陶如舊徹底激怒自己的一句話:“是……我早就喜歡花開了,我本來就要動手的,誰知道你橫出來多事…”

難道說自己真的是這場情感混亂之中的第三者?是自己出於妒忌強暴了對自己根本無心的陶如舊?

他失笑。

路過淩厲身邊的幾個員工不合時宜地向他問好,花開遠遠地發覺了男人的存在,立刻放下碗筷跑了過來。

“這兩天花開看到淩總怎麽感覺特別膩歪呢?”小李在陶如舊耳邊嘟囔著。

青年也看見了遠處站著的男人,卻只是一語不發,依舊低頭吃著碗裏的飯菜。

鹹得發苦,他想。餓了兩天,飯菜應該顯得格外可口才對。

淩厲也覺得最近的秦華開很有一些奇怪的地方。

原本安靜腼腆的少年,突然變得主動、親昵起來。以前淩厲總以為他性格扭捏,內向得像個女孩,然而現在看到他這樣主動,卻覺得更加古怪。尤其是少年有意無意中與自己的身體接觸,讓他覺得有一種說不出的違和感。

他的确時時處處關心著花開,但這并不代表願意與花開發生過份親密的關系。

如前幾次一樣,他不露痕跡地擺脫花開握上來的手,絲毫沒有察覺附身在花開體內的東籬不破瞬時陰暗不悅的眼神。

再沒有用餐的心情,淩厲在門口轉了一圈,又走出了餐廳。他不知道應該往哪裏走,腦袋裏滿滿的都是疑惑與剛才看見的陶如舊的模樣,不知不覺間又變得陰沈起來。

出了皇城在林蔭道上行走,傍晚的園區幾乎沒有什麽行人。淩厲一人慢慢朝控室方向走去,過了好一會兒才記起今天是朔日,又有一位道士受了傷,晚上是不能再進入地宮的;一時間沒有目标,不知要往哪裏去。

就在這個時候,身後的牆角傳來一聲細細的人聲,隔著至少十來步的距離,一般人是絕對聽不清的,淩厲之所以聽見了,是因為那聲音喚著對他來說,無比敏感的兩個字:他的名字。

淩厲停下腳步,轉身向後看。這時候天色已經暗了下來。路燈卻還沒有打開。他唯一能夠确定的是,聲音傳來的方向,并沒有人出現。

他很快警覺起來,伸進口袋裏去尋找軍刀。

但是那個聲音卻并沒有如他所想的那般反複呼喊,而只是叫了兩三聲便停下來,接著草叢中傳來一陣沙沙的響動,竟然走出了一團白花花的東西。

是翠莺閣的白貓。

一只貓怎麽會說話呢?淩厲在心中嘲笑自己神經過敏。他準備繼續向前走,卻沒有料到那只白貓竟然已經兩三步跑到了他面前,蹲坐在路中間。

“吾名叫蕲鱗魄,乃是附身於白貓身上的地仙。”

雖然看不清楚白貓的嘴是否在動,但淩厲卻還是能肯定這句話,的的确确是眼前這只大貓說出來的。

他收住腳步,卻也沒有驚訝,只是皺著眉頭看著攔在路中央的一團白色。

大白貓繼續說話:“今日下午,我進入你的別墅,在你毛巾上滴了牛眼淚。”

“難怪。”淩厲終於慢慢開口,“我小時候你就已是只成貓,十多年之後卻也不見衰老。原來是只妖怪。”

蕲貓仙抖了抖耳朵,喉嚨裏發出嘲笑一般的呼呼聲:“心裏害怕的話還是發洩出來比較好,反正你穿開裆褲的樣子我也見過,再怎麽丢臉也無所謂了。”

淩厲愣了愣,冷哼了一聲,伸手掏出煙盒,抽了支煙出來點燃。

“以後走路不要老把你尾巴翹起來,我可不想随時随地看到神仙的菊花。”

黑暗中大白貓發出了呼哧呼哧的聲音,但它并沒有忘記來找淩厲的目的,雖然此時此刻它已經有些懊悔。

“廢話少說,我是來帶你去翠莺閣的。跟我走。”

“為什麽要我去那裏?”男人皺眉。

“你不想知道陶如舊和花開之間事情的真相?”

“真相?”淩厲喃喃地重複,“難道我看見的還不是真相?”

白貓冷笑道:“只怕你會心痛。”頓了頓,又補充,“如果你有心的話。”

晚上八時,陶如舊躲在翠莺閣的屋子裏。每天的納涼晚會早因為最近緊張的氣氛而取消,聽小李說,為了保證戲班子的人身安全,淩厲甚至給了一人一部手機,只是如呂師傅這般上了年紀的人,不僅舍不得話費,就連用拼音發條短信都十分困難。

更何況真正被鬼怪纏上的時候,手機根本派不上用處。陶如舊苦笑。

他打開電腦,繼續整理著未歸類的素材,又下載了一些資料備用,存盤的時候卻發現桌面上已經有一個網頁檔案,标題是“藍眼”。

他記得這是上次調查淩厲的眼睛時特意保存下來的網頁,現在卻已經沒有任何意義。自己看著像是一個嘲笑,而若是被淩厲看見了,恐怕又要冤枉他刺探自己的隐私了吧?

陶如舊輕嘆了一聲,鼠标輕點。Shiftdelete之後,一切化為烏有。

這時候網絡突然斷開,門板外有一陣爪子搔刮的聲響。

陶如舊開了門,站在屋外面的是貓仙,以及神色明顯不正常的秦華開。

“東籬不破,想找你把那天晚上的事說個明白。”蕲貓仙這樣對他說,“我們去後院。”

後院是一片茂盛的夜來香地,其間種植著一人多高的桂花樹。季節未到,桂花尚未開放,卻能聞見滿園夜來香的甜味,也算是沁人心脾。

在濃重夜色的掩蓋下,似乎沒有人發現立在簡易淋浴房後的淩厲,他随蕲貓仙而來,為了解開心底的困惑。然而當他真正看見陶如舊與秦華開走進花園離開的時候,卻又無端害怕起來,害怕事實的真相與他已做出的報複背道而馳。

“東籬不破。”蕲貓仙第一個開口,“若是要道歉的話,你應該先從花開的身體裏出來才行。”

少年聽了白貓的話,輕輕點了點頭。他轉身走到花園中的條凳邊上,小心翼翼地躺好,閉上眼睛,随即,一個帶著銀色面具的高大男人緩緩坐了起來,他的身體呈現出與正常人類不同的半透明狀态,正是鬼魂的特征。

淩厲蹙眉,并不是因為看見鬼魂從花開的體內出來,而是因為他認得那銀色的面具,正是母親家族古早以前的圖騰物,同樣,也是那天晚上出現在客房的雜志封面上,讓陶如舊驚得六神無主的存在。

銀面具是淩厲母親這邊的先祖,也是花開七世之前的戀人。這是蕲貓仙事先告訴淩厲的。

男人躲在樹蔭深處,看見銀面具離了花開的身體,依舊走回到貓仙與陶如舊身邊,面對陶如舊,以古人的方式單膝下跪。

“陶如舊,我東離不破對不起你!”

“這……”

陶如舊是很不習慣這種古人的禮節,忙要将東籬不破扶起,但卻碰觸不到鬼魂的身體。於是東籬不破便一直保持著跪姿,沈痛地說道:“附身之事,一切責任都在於我。無關花開,更對不起你,淩厲那邊我會去解釋,決不會讓你蒙受不白之冤。”

“沒什麽好解釋的了。”

陶如舊看著在自己面前跪下的鬼魂,“這件事已經與淩厲無關,只希望你也能坦誠得對待花開,不要替他決定一切。這樣他未必會感激你。”

東籬不破聽了他的話,剛想有所回應,忽然一陣風穿園而過,滿園的桂樹香氛中隐約傳來另一種人工的香氣。鬼魂的知覺一向比人類敏銳,又加之這乃是淩厲慣用的香水,東籬不破很快就意識到,這根本就是一個圈套。

蕲貓仙是故意将他帶到這裏,為的是給淩厲演出一場澄清事實的戲。

只可惜,他并不能遂它的心願。

“花開怎麽樣……對我來說并不重要。”東籬不破突然話鋒一轉,站起身靠近陶如舊,“而我對你的心,難道你現在還不懂麽?”

陶如舊怔了怔,還來不及領悟這句話的含義,整個人便已經被鬼魂鎖進了懷中。

東籬不破壓低了聲音在陶如舊耳邊說道,“我知道你喜歡花開,所以才附身到他身上,甚至甘願被你壓在身下。難道事到如今,你還以為我喜歡的是花開……”

陶如舊并不知道淩厲在場,東籬不破突然所說的這些話,他只覺得莫名奇妙。等到慢慢明白這裏頭似乎又有什麽陰謀,拼命張嘴想要反駁,卻感覺咽喉被看不見的大手掐住了,發不出半點聲音來。他再低頭去找蕲貓仙,竟然已經不見了蹤影。

“為了花開,我必須這麽做。”鬼魂的心聲透過肢體傳遞過來,“就算他會怨我,我也要做!或者幹脆抹掉他關於我的記憶。守著他到他死,我也跟著他一起去投胎!”

“你這個自以為是的人!”

陶如舊同樣以心聲怒道,“你以為這樣做花開就會開心,就會活得好好的麽?他會痛苦一輩子,你也會……”

他還想再說些什麽,胸口悶得愈發厲害。旁人看來東籬不破正溫柔地将他抱住,然而事實上,鬼魂卻牢牢扼住了青年的頸項,讓他說不出半句忤逆自己的話來。

淩厲立在陰暗角落,他聽不見陶如舊與鬼魂的心聲對話。只是反反複複咀嚼著所能聽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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