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從茅家離開後,收到了老師李誠青的消息。李誠青去陽城交流了一個多月,畫室也停課了一個多月,最近才回來,通知顧西園可以去上課了。

李誠青畫室在文化街附近,顧西園趕到時還早,門廊裏燈都沒開,李誠青正在收拾衛生。老師今年四十有五,和顧西園爸爸一個年紀,對他也很親切,當幹兒子一樣。見到顧西園,李誠青有點意外:“來這麽快?你先坐,我把衛生打掃了。”

顧西園沒說話,挽起袖子跟李誠青一起清潔,忙上忙下,把兩層樓的工作室清理幹淨。

“你爺爺最近情況還好吧?”李誠青問,給他倒了一杯水。

顧西園沒喝,想了想,說:“老師,我是來辭行的。”

“你要出門嗎?”

顧西園搖搖頭:“謝謝您的指導,但是我不會再來畫室了。”

李誠青:“……”

顧西園拎起背包要走,李誠青猝不及防得知這個消息,不知道這是發生了什麽,趕緊跟上去,問顧西園是怎麽了,課時費太貴的話可以減,高中太忙時間也可以協商。顧西園只是不回答,在門口給李誠青鞠了一躬,背着包走了。

文化街秋後彌漫着烤栗子的甜香。

顧西園漫無目的地走了一會兒,想着快到飯點了,還是趕緊回家吧。樓道裏走出來一個人,沒看清和他撞了一下。

“啊,對不起!”顧西園手臂被那人拽住,才沒有摔倒,擡頭一看,居然是滿臉汗水的賀循。

他喘着粗氣,剛結束健身運動似的,看見顧西園也有點驚訝。樓上有人在同他說話,賀循反手一推,将顧西園推進側邊的巷子裏。接着顧西園聽見茅清秋的聲音:“你就和你爸爸一個樣,百無一用是書生,教了你這麽多年,一點長進也沒有。”

顧西園擡頭,看見巷道的牆上挂着綜合格鬥俱樂部的招牌。

一輛轎車在樓宇前停下,司機給茅清秋開門,揚長而去。

賀循還站在階梯前,汗巾擦了把臉,搭在潮濕的頭發上,黑沉沉的眼睛看着顧西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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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巧。”顧西園悻悻說,心想剛才那一幕也許賀循不會喜歡被人看見。

“小老師。”賀循叫他。

顧西園苦着臉:“別叫我小老師行不行?”

這個固定稱謂讓他想起茅維則戲弄他的語氣。

賀循就改口,叫他“小顧老師”。

“你還是叫我顧西園吧。”他視線下移,看見賀循衣領下的鎖骨一片烏青,露在袖口外的手背也有擦傷。

“……”

賀循知道他看見了,也不出聲,想知道顧西園會怎麽做,因為顧西園好像很會裝傻。上周排球課分組過後,其實賀循看見了茅維則在車棚外堵顧西園,不聽他都知道自己那個氣焰嚣張的弟弟會說些什麽。然而第二節 課顧西園跟個沒事人一樣,還是和他組隊,對茅維則投來的憤怒視線也視若無睹。

“給你這個。”顧西園從背包夾層裏摸出一版創口貼。

賀循沒接。

顧西園撩起眼皮,飛快觑了他一眼,撕開一張,也沒碰他的手,把袖子稍微拉上去一點,貼在他的傷口上。

“上周我騎車上學,”顧西園說,“摔了一跤,破皮了,校醫姐姐給拿的創口貼,一直放包裏來着。”

他在顧左右而言他,俗話說就是裝傻,因為他很擅長接收別人的情緒,并且自認為是個懂得體貼的人。

不過賀循并不需要他的體貼,對他說:“茅清秋打的。”

顧西園閉上了嘴。

賀循冷淡的聲音說:“他教我學格鬥,好有個方便的場所把我揍得滿地找牙。”

顧西園忍不住說:“可是你體育那麽好。”

賀循看了他一眼。

“我上次看到你父母的照片,”顧西園說,“你父親也姓茅啊?”

賀循的黑發搭在眉骨上,眼神如一柄蘊滿水光的刀。“茅清秋是我小叔叔。我媽懷着我的時候,我爸和茅清秋到多朗出差,我爸死在多朗雪山裏,沒多久我媽就和茅清秋結婚了。我小時候還以為茅清秋是我親爹。”賀循的語氣裏沒有多餘的情感,沒有失落也沒有嘲弄,好像陳述的是別人的故事。

“你怎麽在這裏?”賀循問。

“我路過……我在鉑金A座那邊上國畫課。”顧西園本來不欲多說,但想到賀循這麽坦誠一個人,自己還扭扭捏捏的未免太小器了,就告訴他:“之前在那裏上課,之後就不去了。老師教我很多年了,所以要當面跟他講清楚。”

賀循居然用他那張冷淡的臉開了一個玩笑:“為什麽?因為你也成了老師,所以不做學生了?”

“沒有!”顧西園忍不住辯解,“唉,很複雜,說來話長了……我爸和我老師以前是同事來着,老師也是他介紹的。後來我爸在我念初中的時候離家出走了,我那時還小,什麽都不知道,我爸以前的朋友到家裏來拜訪,我才知道爸爸離開家跟老師也有關系。當初要是老師沒有帶我爸去那種地方就好了……”

顧西園神色黯淡。賀循就沒有再多問,叫了車順路把他送回了家。

賀循其實話很少,顧西園至今都不知道為什麽那天在文化街相遇,兩人可以聊那麽深入。更多的時候他都在一個人做事,一個人看書、一個人打字,顧西園絞盡腦汁想到話題,偶爾他才會參與一下。好像用盡全力也拔不出蘿蔔的小兔子。

不過那天還是有所收獲,至少顧西園得到了賀循的聯系方式。

他騎着單車經過學校公告欄前,拍下賀循的競賽海報發給他看,配了個很崇拜的星星眼表情。過了很久,直到顧西園中午拎着盒飯回家,才收到他的回複——‘很傻’。

‘不傻。’

顧西園回複:‘很帥!’

爺爺等着顧西園喂他醬燒茄子,費勁地說:“靜靜,今天有什麽高興的事?”

靜靜是顧西園媽媽的名字。

“沒有啊。”顧西園臉上兩團紅暈,趕緊把飯喂完了,扶爺爺去睡覺。但是今天老人家精神很足,說什麽也不肯躺下,要寫字,讓顧西園把他的毛筆洮硯都拿出來,怎麽說都不聽,還有點生氣。

顧西園出了一額頭的汗,祈禱他爺爺寫幾個字就滿足了,殘酷的是,生病以後爺爺手腳都沒有力氣,不做多餘的事還好,偏偏想要寫字,卻連筆都拿不穩,寫出來歪歪扭扭。老人家更生氣了,不肯罷休,念叨着“三天不練手生”、“學習是一輩子的事”雲雲。

顧西園想走得很,爺爺就厲聲說:“小川!不準走!你要到哪裏去?列車員!列車員!”

枯瘦的手抓得顧西園疼痛不已。

下午的課已經開始了,顧西園還沒有班主任的聯系方式,只好給尤莉發消息,拜托她幫自己請個假,回去後他會跟老師解釋。

尤莉很擔心他,問是不是生病了,怎麽出去吃個飯還能有事,需不需要幫忙。

顧西園連怎麽解釋都不知道。

他看着爺爺就開始發呆,什麽也不想,讓空白的畫面像紙漿一樣一層一層刷在情緒上,等到水汽蒸發,所有最初的線條與色彩全都被掩蓋,只剩下平靜,又可以重新作畫。

爺爺終于消停後,已經快到晚飯時間了,顧西園煲了鍋薏米粥,配樓下包子店送的醬肉,喂爺爺吃了,趕緊回了學校。

一見面,尤莉就說顧西園臉色很憔悴,還有黑眼圈,問是不是家裏有什麽事。

顧西園騙她是學校作業太多了,尤莉就露出不信任的表情。

周末顧西園給茅清秋發了消息,說沒有興趣的話學着也是浪費時間,希望茅清秋能重新考慮一下讓他上門教畫的必要性。

他感覺這條消息發出去,茅維則立刻就能殺上門來興師問罪。但給茅維則上課真的讓他覺得很沒意思,連額外的生活費都不想賺了。那天下午他不想在家裏呆着,就找了附近的自習室,坐在臨街的窗戶邊發呆,一邊想着拒絕教茅維則畫畫,會不會被東外退學。

等了一會兒收到茅清秋的回複:‘面談。’

顧西園又想,其實在語言簡潔這方面,賀循與他的後爹也有相似之處。茅清秋要了他的定位,說家裏司機會順路過去接他。

顧西園就在自習室裏等着,翻開筆記本,圓珠筆沒有目的地畫着線條,亂七八糟的,逐漸也組成了形象,是個一臉(—_—)表情的Q版小人。那天排球課,顧西園為了救球撲到地面上把手肘擦破了,疼得抱着手臂直吹氣,賀循就蹲在他旁邊,用這種表情看着他。

玻璃窗“扣扣”響了兩聲,

顧西園擡頭,看見賀循穿着柔軟的羊絨開衫站在窗外,低頭看他畫在本子上的二次元替身,表情簡直就是兩兄弟,傻子都能認出來。

顧西園啪地合上本子,覺得自己臉又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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