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被窩裏的暖意很快又散去,陸清則渾身似是裹在塊冷冰冰的鐵裏,睡得不怎麽好,次日裏一整天的精神都不太好,細碎地咳個不停,不太适合講課。
幹脆出了幾科考卷的試題,來了個随堂小考。
古代的算術頗為不便,他把現代數學簡單地融入來教寧倦,小皇帝領悟得也快,端端正正地坐在桌案邊,嚴肅地寫着他的狗爬字。
午膳的時候,消失了一早上的長順出現在暖閣裏,一進來就道:“陛下,奴婢打聽到了,早上蜀王在府裏大發脾氣,但沒人知道怎麽回事。”
陸清則正驚奇地端起面前的糖蒸酥酪,聞言挑了下眉,笑了:“哦?所以他做的這事,沒其他人曉得了?”
也不奇怪,私底下給皇帝的老師抛橄榄枝這種事,要是傳出去了,不說京城的言官會怎麽說,就是衛鶴榮也會提起警惕。
寧琮再蠢,也知道現在最好不要和衛鶴榮對上。
長順不清楚發生了什麽,但猜到應該是和陸清則有關:“應當是的,據說蜀王本來都要進宮來了,但接到個消息,又勉強按住了。”
寧倦的餘光偷偷觑着陸清則,看他用勺子折騰那碗酥酪,目光心不在焉地滑過他的指尖,聞聲一皺眉:“還會吊胃口了?”
陸清則兩指敲敲桌面:“陛下,專心考試,你還有道大題沒寫。”
寧倦臉一皺,悶着臉低頭把那道大題填上。
長順:“……”
“奴婢不敢了,”長順恍惚以為自己眼花了,使勁眨了眨眼,“奴婢聽說,靖王殿下今早就要到京城了。”
陸清則舀了兩勺酥酪含進嘴裏,享受地半眯起眼,回憶了下。
大齊歷代的子孫枝葉不怎麽散得開,中途夭折的太多,崇安帝的子女也是,活下來的太少,最後只剩下寧倦。
如今皇室血緣最親近的,也就蜀王寧琮和靖王寧璟。
比起色欲熏心、腦子又不怎麽靈光的寧琮,靖王寧璟的風評就要好得多了,若不是他的生母只是個地位卑賤的宮女,大齊又推崇立嫡不立賢,崇安帝大概就不會那麽輕松上位了。
看小皇帝蹙着眉,雪白的小臉上一股嚴肅勁兒,陸清則用勺子輕輕磕了下碗沿:“愁什麽呢陛下?”
寧倦的眉頭擰得更緊:“兩個藩王回京,京城的局勢亂起來,你倒是不愁。”
“有什麽好愁的?”陸清則慢悠悠道,“京城一灘渾水,才适合我們韬光養晦,當只在後的黃雀。”
蜀王千裏奔行疾來,對皇位的觊觎昭然若揭,看似不争不搶的靖王,又怎麽可能真的無動于衷。
衛鶴榮現在應該很頭疼這倆藩王,沒時間來找他和小皇帝的麻煩。
不趁着這時候趕緊整點活兒,都對不起崇安帝的升天之恩。
誰看了崇安帝,不說兩句死得好呢。
陸清則氣定神閑的,寧倦心頭的煩亂好似也跟着消了去,沉思着點了點頭,忽而又想起什麽,轉頭問:“昨晚那人呢。”
長順低下腦袋:“打到第四十板子時就沒氣兒了。”
寧倦淡淡嗯了聲。
宮裏的命比草賤,這是他五六歲時就懂得的。
看出寧倦對人命的淡漠态度,陸清則攪動着酥酪的指尖一頓。
他會教導小皇帝學會珍視旁人的性命,但現階段不是動仁善之心的時候。
“我吃好了,”陸清則放下碗,起身收卷子,“陛下先用午膳吧,我看看你答得怎麽樣。”
陸清則批改卷子的時候,靖王府的馬車辘辘地進入了京城。
馬車裏的中年男人面容儒雅,阖着雙眸,聽着跪在身前的人彙報情況。
下屬事無巨細,将京城近來發生的事系數彙報完,末了,又添了一句:“對了,昨兒在宮道上,蜀王半路将皇上的太傅攔了,皇上解圍,還被蜀王甩了臉。聽宮裏傳出來的消息,皇上氣得一晚上沒睡着,讓那個陸太傅宿在宮裏躲着蜀王。”
聽到這兒,寧璟才睜開眼來,眼底掠過絲了然與嘲諷:“老四這性子,想必那位陸太傅生得不錯。”
下屬道:“據說是不錯,還是建安二十四年進士及第,去歲的狀元郎,因得罪閹黨,被下了水牢,九死一生醒來,病病歪歪的,我探他府裏的風聲,似乎沒幾天好活,先皇臨終前,點了他做新皇的太傅。”
寧璟神色莫測:“哦?既是狀元郎,教小陛下應該教得很不錯吧。”
“沒有,”下屬搖頭,“新皇從前居于冷宮,沒有受過教養,習字進度慢,現在還在學《論語》。”
寧璟神色略松。
一個病秧子,加上個小蠢貨,威脅不大。
緊要的還是內閣裏的那個,對上衛鶴榮,得謹慎點。
“王爺,我們現在先去哪兒?”
寧璟掀開窗簾,望向皇城的方向,眼底浮過暗色:“進宮。”
靖王進宮的時候撞見蜀王,倆人是一同來見小皇帝的。
陸清則一想起昨晚那條絲帛上的話,就止不住雞皮疙瘩,人來之前,就躲去了暖閣,倒也不擔心寧倦應付不來。
不說如今在外人面前,原著裏,前期蟄伏時,寧倦就僞裝得讓衛鶴榮沒怎麽察覺,等反應過來的時候,小皇帝也已經能與他分庭抗禮了,剛露出獠牙,就快準狠地将他一擊必殺,直接抄了衛鶴榮全家。
裝蠢是有門檻要求的,蠢過頭了太假,得蠢得剛剛好,還不讓人察覺。
寧倦能把握好分寸。
寧倦也沒讓陸清則失望。
面對兩位皇叔的親切問詢,答得天真而不失愚蠢,該聽不懂的就聽不懂,該被套出消息的就被套,末了還要露出一副沉思的神态,似乎在思索有沒有失言。
看起來的确是個沒有受過一點教養,從冷宮裏長出來的野皇帝。
寧琮就沒把小皇帝放在眼裏過,但他顧忌着寧璟,虛與委蛇了半天,眼珠忍不住開始四處亂飄:“陛下,你不是将陸太傅留在宮裏講學麽,怎麽不見人?”
寧璟呵呵笑着,借着低頭喝茶的動作,不着痕跡地翻了個白眼。
又來了。
他這麽一提,寧倦的臉色就不太好看了:“太傅身體不适,歇下了。”
寧琮的臉皮恁厚:“臣與陸太傅一見如故,他身子不好,臣該去看看,你們聊,本王去看望一下陸太傅。”
寧倦不冷不熱道:“多謝皇叔盛情,只是太醫叮囑了,太傅休息時不能打擾。”
想起昨日見到的那張臉龐,清冷冷的像片薄雪,眼角偏還點着魅氣的淚痣……
寧琮心癢得厲害,咂了咂舌,還是不肯放棄:“聽說陸太傅教得不甚好,不如這樣,臣給陛下推薦幾位大儒,陛下把陸太傅交換給……”
寧倦殺人的心都有了,胸口一片滾沸,語氣徹底冷下來:“皇叔,陸太傅是先皇親自指給朕的,你若是有異議,不如去找先皇說。”
此話一出,滿屋寂靜。
果然還是個小孩子,這麽沉不住氣。
見寧琮的臉色瞬間難看下來,看夠熱鬧的寧璟呵呵笑道:“蜀王就是開個玩笑,陛下何必動怒。四哥,陛下護師心切,話說得重了些,你可是長輩,應當不介意吧。”
寧琮陰陰地盯着寧倦,皮笑肉不笑:“六弟說笑,本王怎麽會和一個孩子計較。”
氣氛僵成這樣,自然寒暄不下去了,寧琮和寧璟又一道離開了乾清宮。
寧倦的怒意卻絲毫未減。
不僅是因為寧琮那居高臨下的鄙夷,他還毫不遮掩地觊觎着他身邊的人,敢提出交換!
鋪天蓋地的屈辱感。
他現在太弱小了,手頭無權無人,連陸清則都護不好。
權勢。
寧倦死死攥着拳頭,将這兩個字磨碎在齒間,眼底陰鸷一片。
陸清則小憩了會兒,揉着眼睛走進暖閣,就見小皇帝一副氣得快炸掉的樣子,眯了眯眼:“之前都同你說過什麽?為君者,要喜怒不形于色。”
寧倦看他一眼:“但我就是生氣。”
“生氣就深吸兩口氣,壓一壓,風水輪流轉,回頭加以十倍報還就是了。”
寧倦聽他的,深吸了兩口氣,空氣裏淡淡的梅香與藥味一同撲來,郁結心頭的悶氣果然散了點,但還是郁悶:“難道當了皇帝就不能有情緒了嗎?”
陸清則看他平複點了,忍不住又捏了捏這張氣嘟嘟的小臉蛋,含笑道:“當然能有,但要看在誰面前。比如在你先生我面前,想笑想鬧想撒嬌随意。”
寧倦躲開他的手,對這番話嗤之以鼻:“朕從不撒嬌。”
這小崽子,到現在連聲老師也沒叫過。
陸清則暗暗搖頭。
找個機會再增進點信任感吧。
晚上的時候,陸清則被請進了寧倦的寝殿。
殿裏四角都放着炭盆,暖融融的,小皇帝已經換上了身白色的寝衣,坐在床上,小腿無意識地一晃一晃,看陸清則進來了,揚揚下巴,示意陸清則看鋪上了厚厚褥子的羅漢榻:“你睡那兒。”
那張羅漢榻在窗下,支摘窗已經牢牢關上了,還糊了層紙,不會透風。
雖有些窄,但陸清則身形清瘦,睡榻上也不會伸展不開。
以小皇帝擰巴別扭的性格來看,這是昨晚看他被窩裏冷,在拐彎抹角地關心他?
但又以小皇帝警惕的性子來看,不太可能容許與他睡一間屋子,畢竟他還沒得到全盤的信任。
除非是……
陸清則得到答案:“喔,難怪你白日裏那麽氣,寧琮又發瘋了?”
寧倦重重地“哼”了聲:“陸太傅,寧琮還真敢當街把你搶走。”
昨晚就來了個騷擾的,讓陸清則一個人睡,他不放心。
而且……會很冷吧。
寧倦垂下長長的眼睫,不太想承認自己關心陸清則,爬到床上,給自己蓋好被子閉上眼:“你要是敢磨牙說夢話打呼,朕就把你丢出去。”
兇巴巴的。
陸清則好笑:“臣遵旨。”
到底是小皇帝的窩,榻上也比昨晚的床舒服。
陸清則昨晚就沒休息好,精神疲倦,躺下來沒多久,意識就混混蒙蒙的。
恍恍惚惚不知道睡了多久,陸清則忽然聽到了一點極為細微的聲響。
他身子虛,覺也淺,但往往意識醒了,身體的反應卻要慢上好幾拍,等艱難地睜開眼,正看到窗外掠過幾道黑影。
因為正好睡在窗邊,給他發現了。
陸清則眼皮一跳,意識到了不對。
乾清宮裏一堆暖閣,就是為了讓皇帝經常變換住所,防止刺殺。
那些人在一間間地探查。
他沒有作聲,看了眼一片黢黑的室內,弓着身悄然下了榻,摸着黑想去叫醒小皇帝,找地方躲起來叫侍衛。
豈料他剛挪到了床邊,門闩就被撬動了。
門闩被撬動的瞬間,寧倦已經警惕地睜開了眼,還沒有動作,忽然就被人一把抱了起來,與此同時,外面傳來陣尖叫,混着慘叫聲:“刺客!有刺客!”
搜到這一間的刺客也發現了倆人,雪亮的刀光随即而至!
寧倦的第一反應不是恐懼,而是一片平靜地想:又要被丢下了吧。
剛被打入冷宮時的靜嫔,其實是帶着一個婢女的,看着他長大,感情很不錯。
後來靜嫔一死,沒有了庇護,皇後的人幾次三番來冷宮鬧事,盤算着先弄死大的,再解決他這個小的。
那個婢女就丢下他,投靠了別的主子。
那個含着愧疚、絕情、膽怯與驚懼的眼神他至今記得清清楚楚,所以也不願過多回憶,強迫自己抹除了印象。
看着他長大的情誼尚且如此,他與陸清則相識不過月餘,在生死面前,陸清則現在丢下他自己逃,他也不會有絲毫驚訝。
但抱着他的那只手并沒有半絲松開的跡象,甚至又緊了幾分,靈巧地躲開那一刀,逃到屏風後,狠狠一踢。
刺客被倒下的玉屏風砸到,動作不免一緩,再次沖上來時,頓時慘叫一聲。
他被熟悉室內的陸清則引到了炭盆邊,沒注意腳下,一腳就踩了進去。
陸清則趁機矮身一縮,沖到了門邊!
然而外面也是一片混亂,并沒有比屋內安全多少,他們沖出來的瞬間,已經被注意到了。
“聽好,”陸清則的喘息微亂,話音卻依舊鎮定,語速極快,“你躲到花叢裏去,錦衣衛很快就能到,錦衣衛指揮使鄭垚值得信任。”
話音剛落,屋內的刺客已經追了出來,前面的刺客也劈開兩個宮人,提刀而來!
眼見着就要被前後夾擊,長順不知道打哪兒斜沖了出來,一把撲住了後頭的刺客,故技重施死死抱着對方,尖叫道:“快跑呀!”
那前頭的刺客卻已殺了上來,雪白的冷刃直朝小皇帝劈去的瞬間,陸清則忽然一側身,擋住了那一刀。
一瞬間炸開的劇痛讓他渾身一顫,眼前猛地發黑,手上也脫了力。
他的意識有些亂,全然忘了白日裏還想着找機會增進信任度,也忘了懷裏的是個皇帝,滿心只有保護好自己的學生。
這白來的第二條命要交代出去了嗎?
陸清則腦子裏飛快閃過這個念頭,耳邊似乎有些嘈雜,有什麽人趕來了。
他被一雙小手抱住,那雙手又不敢輕,又不敢重,話音滞澀卻又急促:“為什麽?”
猜出他想問什麽,陸清則蒼白的唇角彎了彎,低啞的嗓音輕而緩:“因為……你是我的學生啊。”
就算今日不是寧倦,他也不會丢下自己的學生逃命。
寧倦怔在原地,看陸清則忍着痛阖上眼,腦子忽然嗡地一下:“老師……老師!”
作者有話要說:
陸清則:雖然我最後還是跑了。
寧倦:QA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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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話簡介:兩個人的故事,三個人的名字。
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