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範興言此前并未見過陸清則。

去歲風光無限的年輕狀元被下了诏獄時,所有人都覺得他活不過初春了。

沒想到死裏逃生的陸清則依舊選擇擁護正統皇室,為保護幼帝,甚至差點死于賊人刀下。

朝內許多大臣都對陸清則懷有敬重之心,可惜烏雲蓋頂,無人敢言。

範興言早就想結交陸清則,只是苦于老母病重,無暇他顧。

随着陸府的年輕管家踏入書房,他一眼就看到了陸清則。

這位傳言裏的帝師戴着副銀面具,負手站在窗邊,腰背如竹挺立,窗外的風一掠,單薄清瘦的身形似乎也随之一晃,擡手抵唇悶咳了幾聲,指尖雪白,露出的唇瓣亦泛着病态的蒼白。

端的是風姿如月,不染凡俗。

範興言心裏一跳,幾乎擔心他就會那樣倒下去,不由自主地跨了一大步,想去扶住他。

陳小刀快了一步,沖上去一把關上窗戶,抱怨道:“公子,你身子不好,不能見風的,我就一會兒沒看住……”

陸清則擺擺手,不太在意,嗓音卻略有喑啞:“悶得慌,呼吸點新鮮空氣。”

說着扭過頭來,微微一笑:“範大人,久仰。”

範興言眼眶忽然一熱,想也沒想,撲通一下就跪了下去。

陸清則愣了下:“範大人這是做什麽,快快請起!”

範興言的聲音有些哽咽,硬生生行了一禮,才讓陸清則扶起來,鄭重道:“無論公私,帝師都受得範某一拜。”

陸清則嘆了口氣,示意陳小刀去外面守着,帶着範興言坐下來,嗓音溫和:“範大人一片孝心,陸某不過略盡綿薄之力,能幫到忙就心懷甚慰了。”

範興言眼底含淚,搖頭道:“帝師懷瑾握瑜,光風霁月,又有浩然之氣,在如今污濁朝堂上涅而不缁,範某早就心向往之,此番您于我更是有救命之恩,範某萬死不能報。”

陸清則:“……”

饒是他臉皮再厚,也被誇紅了,好在戴了個面具能遮掩,倉促地咳了下:“範大人直呼我的名字就好,令堂的情況如何了?”

範興言的情緒平複了點,羞赧地擦了擦眼睛:“家母的病情已有好轉,大夫說,不出半月就能下地走路,這一切都多虧您了。”

陸清則眼底露出點笑意:“那就好。”

範興言看着他臉上冰冷的面具,聲音發澀:“您的身體如何了?臉上的傷……”

“沒什麽大礙,多謝範大人關懷。”陸清則摸了摸臉上的面具,“不過這傷在臉上,過于猙獰,為防吓到旁人,往後只能戴着面具了。”

看他風輕雲淡的,格外豁達坦然的樣子,範興言心中本就澎湃的感激與敬仰又上了一層樓,逮着陸清則又是一頓激動的彩虹屁。

陸清則:“……”

您這不重複的誇人文采,放到現代飯圈一定很受歡迎。

範興言自然不是來光來吹彩虹屁和幹道謝的。

情緒徹底恢複之後,他的臉色凝重了點:“我等外臣至今未能見過小陛下幾面,不知宮中情況如何,敢問範某能否做到什麽?”

陸清則保持微笑聽了半天彩虹屁,見終于進入正題了,略松了口氣,緩緩道:“如今陛下唯有我一人教導,也不能上朝聽政。我想,此次藩王回京,陛下遭刺,正好可以作為一個突破口,若是範大人願意聯合所有禦史一同上谏,想必即使是衛首輔,也攔不住悠悠衆口,只是……”

會得罪衛鶴榮,有風險。

但言官的威力,是連皇帝都受不住的,更何況衛鶴榮本就立身不正。

他略微停頓,範興言立刻會意,面色堅毅:“您放心,範某必不會辜負您的期待!”

陸清則肅然起身,鄭重地朝他行了一禮。

範興言不敢受禮,連忙避開:“這本就是我等的職責,帝師不必如此!您病體未愈,要好好修養才是。”

說完,熱血已經燃了起來,握拳道:“範某現在就回去寫折子!”

熱血範大人不等陸清則說話,飛快回了個禮,轉身就跑了。

守在門外的陳小刀甚至跟不上他的速度。

陳小刀目瞪口呆,納悶地撓撓頭:“公子,這範大人冒冒失失的,能靠譜嗎?”

陸清則眼褶一彎,悠悠笑道:“放心,沒有比他更靠譜的。”

原著裏,範興言的一番孝心打動了馮閣老家的千金,掐算一下時間,馮姑娘應當已經私服見過範興言了……就是原本該馮姑娘暗中施助,被他截了道。

範興言現在只是個小小的禦史,但很快,他的品格與才能會得到馮閣老的賞識,随即迎娶馮閣老千金,走上坦蕩仕途,話語權越來越重,最後也确實得到了暴君的重用,年紀輕輕便有望入閣。

最重要的是,馮閣老與衛鶴榮有龃龉,看不慣衛鶴榮已久,只是礙于朝野人心渙散,衛黨又勢大,郁郁地裝病告假了許久,有機會自然會出手。

而督察院左都禦史秦晖,一直在罵衛鶴榮的一線戰鬥着,不會不出手相助。

直接去找馮閣老或秦晖都是不現實的事,被衛鶴榮發現就是死路一條,将範興言作為突破口,倒是最簡單的。

之前他苦惱怎麽接近範興言時,還是陳小刀無意間點醒的。

正是這只小小的蝴蝶,連帶着在朝堂上扇起風暴。

有了他們牽頭,寧倦想要上朝、再添幾位老師,就不難了。

這就是陸清則要送給小皇帝的禮物。

範興言說到做到,陸清則在府裏修養了幾日,陳小刀就帶回了打聽到的消息。

以秦晖為首,所有禦史聯名上谏,争要幼帝入朝聽政,擇大家講學,鬧得沸沸揚揚,而先前告病的馮閣老也回了朝中,不聲不響地站在了幼帝一派。

靖王晚蜀王幾步離京,眼看亂起來,也不嫌事大地插了一手,隐隐也有站在小皇帝一方的意思——他當然看不起小皇帝,但這江山的歸屬權是寧氏皇族的,一個外姓權臣把持朝政,自然也會引起他的不爽,不樂意看衛鶴榮只手遮天。

皇位暫時是誰的不重要,但必須姓寧。

鬧哄哄的朝堂混戰持續了一個月後,衛鶴榮不得不讓步妥協。

陸清則看戲養傷,偶爾進宮哄哄孩子。

在太醫精心的調養之下,傷勢好得很快,寧倦還特地讓鄭垚找來了不會留疤的藥膏。

這場混戰也沒持續太久,就有了定論。

天氣越來越熱,夏荷初綻,寧倦的生辰也快到了。

陸清則攜着這個好消息進了宮,将這個準備已久的生日禮物送給了寧倦。

出乎意料的,寧倦并不是很高興。

小皇帝不像以往那樣,一見面就撲到陸清則懷裏撒嬌,沉默了好一會兒,才低聲道:“我只要你教我,不想要其他人。”

隐隐帶着股倔氣。

陸清則好笑又好氣,彈了下他的腦袋:“說的什麽話,費老大勁才給你掙來的機會,好好珍惜,不許任性,新的先生都是很有學問的人。”

寧倦被教訓了,悶悶不樂地“哦”了聲。

他往後就要上朝了,那樣的話,見到陸清則的時間就得減少。

等其他先生的講學課程也安排進來,豈不是又要減少了。

陸清則猜出他在想些什麽,指尖點點他的額頭:“我三天兩頭地進宮還不夠?往後你來我府上也不是不行,垮着臉做什麽,我又不是要死了。”

聽到“死”字,寧倦心裏一緊,又想起了那混亂的一夜,陸清則渾身是血,周身萦繞着他永遠忘不掉血氣梅香,睜大眼一把抓緊了陸清則的手,連“呸”了三聲,繃着臉道:“什麽死不死的,老師別亂說!”

陸清則适時轉移話題:“果果,是不是又長高了?”

寧倦一直在暗中跟着鄭垚練騎射武藝,宮裏地盤大的是,夠撲騰的。

大概是營養跟上來了,又在好好鍛煉身體,每次見面,陸清則都覺得寧倦跟春筍似的,又蹿高了一小截,不再是幾個月前那只瘦巴巴的小貓崽。

寧倦驕傲地昂起小腦袋:“高了一寸!”

他暗暗對着陸清則比劃了一下。

老師雖然清瘦,但并不算矮,如果能比老師高小半個頭,那就正好能把老師密不透風地圈在懷裏,下巴還能擱在老師頭上。

一想到這個,就更有長高的動力了!

小皇帝現在每日起床的第一件事,就是量身高。

小孩子就是容易興奮滿足。

陸清則彎了彎眼,摸摸他的腦袋:“明兒就要上朝了,今天就放個假,不講學,去禦花園逛逛,我聽長順說,荷花都開了。”

寧倦對賞花沒興趣,不過陪着陸清則,他自然樂意。

禦花園得到了好好的修整,也不像之前來時那般凄涼了。

荷花池中碧葉傾天,粉荷嬌羞亭立,熏風卷着淡淡的清香拂面而來,不一會兒,又下起了淅淅瀝瀝的雨。

潇潇小雨中,一大一小坐在亭子裏下棋,等待小皇帝擰眉思考下一步該如何走的時候,陸清則托着腮,懶散地望了眼被晾在旁邊的景致。

微雨過,小荷翻。

夏日将至,小皇帝要長大了啊。

作者有話要說:

這章過渡完,下章寧果果就成熟(劃掉)長大啦,少年寧果果昂首闊步走來~

注:微雨過,小荷翻。——《阮郎歸·初夏》蘇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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