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聽到陸清則的笑聲,寧倦又是窘迫又是惱,腦袋持續低垂,背影裏充滿了哀怨。

陸清則笑得更大聲了,披上外袍,半蹲下來戳他腦袋:“躲什麽,給我看看。”

他戳一下,寧倦就縮一下,堂堂大齊的皇帝陛下,可憐兮兮的,活像只小刺猬。

陸清則惡劣地戳了好幾下,愉快地笑夠了,才叮囑道:“先用手按着鼻梁下的軟骨,我叫長順拿帕子和冰來。”

寧倦無奈地聽話地按住了,鼻音發悶:“衣服穿好。”

要是長順敢看到陸清則那副衣衫不整的模樣,今年的俸祿都別想要了!

陸清則不知道長順又在寧倦那兒躺了槍,好笑地應了聲,幹脆隔着門叫了長順。

等待長順去拿東西的時候,他不緊不慢地換好了身上的衣裳。

寧倦有點鼓膜發躁。

他從來不知道自己的耳力竟這般好,連衣物輕微摩擦的窸窸窣窣聲也能聽得清清楚楚,知道陸清則在換哪件衣服。

這段等待一時變得有些說不出的煎熬,額心都沁出了一絲細汗。

怪今年的夏日太過燥熱了。

這衣服一個人穿有點小麻煩,等陸清則瞎幾把系好腰帶,長順也把東西送上來了。

冰庫裏的冰早拿出來了,今日晚宴上也會用來鎮點水果,不難拿到。

見陸清則衣裳穿得不是特別齊整,長順下意識地想幫忙理一理,轉念一想陛下還在裏面,又覺得自己有點多事,便下去了。

陸清則擰了條帕子,看寧倦還是跟朵陰暗的小蘑菇似的,長在牆角不肯回頭,無奈地把濕帕子遞過去:“不肯讓我看,就自己先擦一下。”

寧倦這才悶悶地“嗯”了聲,頭也不回地接過帕子,仔細地擦好臉,用了好幾條帕子,确認擦得幹幹淨淨了,才扭過頭來。

散發着少年英氣的面容幹淨俊美,眼眸還有些濕漉漉的,臉色緊繃,擰巴得要命。

陸清則:“……”

這孩子的偶像包袱,得有八百斤重了吧。

“不流血了?”

寧倦深感在老師面前丢了臉,悶悶地“嗯”了聲。

“低下腦袋,”陸清則用帕子把幾塊小冰塊包在一起,打了個結,看面前的少年乖順地低下頭,拎着放到他後頸上,“是不是最近吃的東西太上火了?”

寧倦被冰得“嘶”了聲,也不知道為什麽會流鼻血,姑且就是吧,又“嗯”了聲。

“讓內廚調整下膳食吧。”陸清則眼底浮過笑意,揶揄道,“在我面前都這樣,下次若是在百官面前流鼻血,你怕不是要連夜扛着紫禁城逃離大齊。”

“……”寧倦輕哼了聲,“他們怎樣與我何幹。”

他只在陸清則面前會這樣而已。

看他鼻血是真的止住了,陸清則移開冰袋,檢查衮服上有沒有沾到血。

陸清則檢查的同時,寧倦也在打量陸清則穿得不太服帖的衣裳。

他唇邊帶了絲笑,沒想到永遠雍容淡靜、處變不驚又料事如神的老師還有這一面,真是……太可愛了。

這個念頭剛竄過腦海,寧倦不免一怔。

用可愛來形容陸清則,形容自己的老師,似乎十分奇怪。

但他一時又想不出其他符合的詞來。

任由陸清則仔細檢查完了,寧倦才放棄斟酌,松開微擰的眉心:“老師,衣裳亂了,我替你理一理。”

陸清則後退兩步,張開雙臂,非常自然地接受皇帝陛下的服侍。

沒想到他主動拉開了距離,寧倦反而上前一步,低下頭,認認真真給他整理起來,手指拂過衣袖上每一寸褶皺,熨過不平整之處。

兩人的視線已經從以前的一高一低變為了平視。

在不久的将來,恐怕又會變成一高一低,只是這回,是寧倦俯視他。

陸清則樂觀地想,不是我矮,是這孩子蹿得太快。

他也是一米八的人呢!

陸清則正神游天外不着調地想着,腰上忽然一勒。

寧倦将他系得有點松垮的腰帶系緊了,輕聲問:“老師平日裏也是如此,當着旁人的面就直接脫衣服?”

陸清則沒太明白:“什麽?”

“當着陳小刀的面也是如此嗎?”寧倦的聲音又低了低,聽不出聲音裏的情緒。

即使他擠出每一絲空閑,想與陸清則待在一起,但皇宮與外頭終究隔着距離。

陸清則與其他人相處的時間,還是比和他在一起的時間多。

憑什麽陸清則不可以住在宮裏?

腰帶似乎又緊了一分。

陸清則嗆了一下,拍了下寧倦的手:“當然不是——你是不是想欺師滅祖,松一點!”

寧倦盯着那段窄瘦的腰,片晌之後,悶不做聲地稍稍松開了些。

系好腰帶,他又蹲下去,給陸清則整理衣擺。

陸清則“哎”了聲,把他拎起來:“這就不用了。”

寧倦遺憾地站直身,目光灼灼的:“老師,我服侍得不錯吧?”

陸清則唔了聲:“技術一般,态度不錯,下次再光臨。”

寧倦又湊近了點,活像只期待摸摸的小狗:“那,老師今晚能和我一起睡嗎?”

陸清則挑眉:“我要是不和你睡一起,你怕不是半夜又要偷摸來我屋裏,看我還活着沒了。”

這就是答應了。

陸清則近兩年很少留宿皇宮了,宮門落鎖前就會走,寧倦眼睛亮亮的,對晚上充滿了期待。

陸清則總覺得小皇帝背後仿佛有條尾巴在歡快地晃,笑着點點他的鼻尖:“好了,該出去了,收起你的小尾巴。”

寧倦嗯嗯點頭,積極地幫他戴上面具。

尾巴搖得還是很歡快。

因為有了晚上的期待,白日就過得很快了。

端午最受矚目的活動,無疑是“射柳”。

策馬揚弓,射柳接枝,以無羽簇箭射場中插着的柳枝,既射斷柳枝又能手接斷柳飛馳離去者為上等,只射斷柳枝而不能接住斷柳者為中等,射不斷或射不中者為下等。

大齊重文輕武,最能打的武國公在漠北守着,還待在京城的,骨頭多少都有點退化了,一片歪瓜裂棗中,唯有兩人奪得了上等。

一個是與衛鶴榮走得極近的五軍營總兵樊炜,另一個,是被寧倦特許不必當值、一起參宴的秦遠安。

喝彩陣陣裏,陸清則瞅了眼面無波瀾的寧倦:“想玩嗎?”

寧倦盯着熱鬧的廣場看了許久,才搖了搖頭。

看來是想玩的。

少年天性,誰不愛玩。

陸清則有些堵心——憑什麽他家孩子得活得這麽小心翼翼的?

要不是寧倦得韬光養晦,低調做人,他能斷定,今天的上等還能再添一人。

晚宴将近時,行蹤不明了一天的衛鶴榮施施然重新出現在衆人面前,也沒解釋去了哪兒。

對于衛鶴榮的驕縱失禮,寧倦依舊未置可否,反而将原本就豐厚的賞賜又添了一籌,以示重視。

餘下百官,除了陸清則的稍微豐厚,其餘也都是很正常規格的賞賜。

一時衛黨得意洋洋,晚宴結束時,不少原本因為等待衛鶴榮而不滿的大臣又攀了過去,堆着笑巴結。

範興言滿面不快地找到了陸清則,連嘆幾聲:“懷雪,你知道嗎,今日衛鶴榮進宮,坐的車駕規格都要比皇室的排場大了!”

陸清則搖搖頭:“也不是一日兩日如此了。”

比較慶幸的是,對于古人而言,謀反不是說反就反的,需要過個很大的心理門檻,而且衛鶴榮對皇位似乎也不是很感興趣。

範興言嘆了幾口氣,跟陸清則唠起家常:“我家夫人最近脾氣燥,我都連續睡了兩天書房了。”

嘴上抱怨,臉色卻甜滋滋的。

有了岳父提拔,範興言去年擢到大理寺少卿,眉目間的氣質都要更加清練了幾分。

這幾年倆人關系親近了許多,範興言人前清正挺拔,人後就愛碎碎念念的,還非常容易哭唧唧。

馮閣老家那位千金格外吃範興言這款,小夫妻倆感情好得不得了。

陸清則含笑聽他說着,快出大殿了,腳步才一停:“就送你到這兒了。”

範興言愣了下,見長順不知什麽時候不遠不近地綴在兩人身後了,才恍然大悟:“哦哦,陛下留你講學嗎?真是太刻苦了,是我耽誤時間了!”

陸清則:“……”

不,他只是單純想爹了。

待範興言走了,長順才小碎步跑過來,笑眯眯的:“陛下在等您了。”

回到乾清宮,寧倦已經脫下了衮服旒冕,換上了身紅色的常服,在院子裏等着陸清則。

長順合理懷疑陛下穿這身是因為陸大人今天也穿的紅色,但他不敢說。

陸清則還有點可惜:“這就脫了?我還沒看夠呢。”

寧倦愣了一下,也沒怎麽思索,扭頭就道:“長順,讓人把衮服重新拿回……”

陸清則好笑地打斷了他:“折騰什麽,随口說說罷了,不累嗎你?”

靠近時,他嗅到寧倦身上有一股淡淡的酒氣,是晚宴時喝的,還喝了不少。

啧,未成年飲酒。

寧倦确實有些疲憊,拉着陸清則進了暖閣,擡手輕輕摘下他臉上的面具。

暖融融的燭光中,那張清豔的面龐露了出來,微勾的眼尾下一點淚痣,琥珀色的眼眸中倒映着細碎的微光,清冷糅合着稠豔,讓人移不開眼。

寧倦頓時又精神百倍了,指尖一下下摩挲着那張被體溫焐得微暖的面具,垂下眼道:“和老師在一起,不累。”

小嘴還挺甜。

陸清則揉了把他的腦袋:“晚上喝了不少酒,沒醉?”

寧倦還挺驕傲:“老師,我千杯不醉。”

小毛孩子,得意什麽。

陸清則轉為捏了把他的臉:“一會兒喝點解酒湯再睡——去江南尋人的人手齊了嗎?”

寧倦很享受被陸清則管,笑眯眯地應下:“老師放心,已經出發了。”

不過近來多雨,此時乘船不太安全,便只能走陸路了,八成會耽擱一下。

陸清則點點頭,想起另一件事:“白日裏衛鶴榮消失了許久,你讓鄭大人去查了?”

他注意到登龍舟前,寧倦沖鄭垚使了個眼色。

寧倦舔了下唇角,露出個意味不明的笑:“對,查出個十分意外的東西。”

陸清則被吊起了胃口:“什麽?”

寧倦忽然靈光一閃:“老師答應在宮裏多留三日的話,我就現在告訴老師。”

陸清則:“……”

寧倦小心斟酌着改口:“那……兩日?”

自己加個價,又忙不疊砍了?

出息!

陸清則好氣又好笑,無語地抄起桌上的茶盞抿了口,潤了潤喉:“好好好,陪你就是。查出什麽了?”

卻半晌都沒聽到寧倦吱聲。

他納悶地擡擡眼皮。

少年皇帝僵硬地盯着他手裏的茶盞,耳根有些發燒,薄唇局促地抿着,小小小聲叫:“老師……”

那杯茶我喝過。

作者有話要說:

寧果果:QAQ有、有點高興,還有點害羞。

陸清則:啧,出息。

注:以無羽簇箭射場中插着的柳枝,既射斷柳枝又能手接斷柳飛馳離去者為上等,只射斷柳枝而不能接住斷柳者為中等,射不斷或射不中者為下等。——來自百度百科《射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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