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朝臣們被小皇帝近乎無賴的說法哽得反駁無能。

皇陵被雨水沖垮了面牆是事實,寧倦敢搬出老祖宗說事,他們敢質疑老祖宗嗎?

一時衆人面面相觑,無論是衛黨還是皇黨,都集體陷入了沉默。

殿內的氣氛詭異了會兒。

反而是衛鶴榮覺得很有意思似的,玩味地笑了一聲,沖教得好的陸清則舉杯:“陸太傅這些年盡心盡力教導陛下,當敬一杯,請。”

陸清則身體不好,葷腥和酒都不該沾,寧倦臉色一沉,當即就想開口。

陸清則丢去個淩厲視線,讓他閉嘴,才轉首與衛鶴榮對視上。

目光相觸的瞬間,陸清則忽然生出種怪異的感覺。

就好像,衛鶴榮知道他和寧倦沒有表面看上去那麽無害。

卻覺得很有意思,仿佛貓逗弄老鼠一般,居高臨下地俯瞰着他們在自己的股掌之間掙紮。

——衛鶴榮,你真是料錯了。

這可是原文裏打得主角抱頭鼠竄的小暴君寧倦。

陸清則無聲勾了勾唇,平靜地舉杯回敬:“衛首輔言重,您為輔助陛下殚精竭慮,特地将折子帶回府處理,陸某十分感動,該是我敬您一杯。”

一杯冷酒下肚,陸清則才發現這具身體的确不該飲酒。

火辣辣的酒意從胃裏一下蹿燒到喉間,蒸騰得臉和脖子都在發燙,落入雲端般的頭重腳輕。

沒料到這具身體的酒量如此之差,陸清則只能強作鎮定地坐回去,呼吸有點沉重。

他戴着面具,也沒人看得出他臉色有異。

好在只是胃裏燒得慌,意識還沒迷糊,陸清則擔心自己真醉過去,老老實實坐在原地沒動,喝了幾杯茶,試圖醒酒。

結果酒沒醒成,反而因為喝多了茶,有點想去廁所。

陸清則使勁眨了下眼,嘗試着控制了下肢體,估摸着應該能正常活動,才慢慢起了身,不帶分毫異常地向身後的小太監問了路,穩步退出大殿。

寧倦的視線一直若有若無籠罩在陸清則身上,見他離開了,硬生生按捺住跟過去的沖動,心不在焉地點了點桌面。

他很厭倦應付這些陽奉陰違的虛僞朝臣。

世界上只有陸清則,會用真摯明亮的溫和眼神望着他。

給陸清則引路的小太監,是寧倦特地安排的人,跟随左右,陸清則出來,小太監還在外頭等着。

大殿裏氣氛沉悶,一會兒少不得和別人虛與委蛇,陸清則腦子還有點沉重,想清醒一下,不急着回去,擺擺手道:“我在外頭透透氣,你先回去吧。”

小太監小心道:“陛下吩咐奴婢,要貼身跟着大人。”

大概是怕陸清則出什麽事。

陸清則的第一個念頭是“在宮裏還能出什麽事”,轉念一想,在宮裏說不定還真會出事,便也沒趕人,緩步溜達起來。

就是不太奏效。

走了會兒,昏昏沉沉的感覺非但沒消下去,積澱的酒勁反而緩緩攀了上來。

陸清則的腦子愈發糊塗,一時有點分不清今夕何夕,走路卻依舊穩穩當當的,氣度一派雍容沉靜,完全看不出一絲醉态。

他恍恍惚惚的,站在花園當中,負着手凝睇着面前盛開的紅薔薇,發呆。

陸太傅是在沉思分析如今朝中的局勢嗎?

小太監屏息靜氣,敬仰地望着陸清則,不敢打擾他。

正在此時,有腳步聲靠了過來。

小太監頗有點手腳功夫,聞聲立刻轉頭,心尖一顫,高聲提醒:“奴婢見過衛首輔。”

陸清則的思維慢了一拍,才捕捉到關鍵字眼,危機感襲上來,腦子霎時清醒了點,背着手慢慢轉過身,果然見到了衛鶴榮,故作冷靜地點了下頭:“衛首輔也出來透氣?”

別人看不出陸清則的真實情況,衛鶴榮的眼神卻很毒辣,半眯起眼:“陸大人身體不好,既然醉了,就不該硬撐。”

話中似有深意。

陸清則眉梢微挑,淡淡道:“多謝衛首輔關心,陸某再不濟,多撐幾年也是沒問題的。”

衛鶴榮在大殿裏也被勸了不少酒,大概是有些醉意,看起來也不像平時那般傲慢陰狠,不像是來找麻煩的,反而一笑:“何必這般有敵意。”

他撥弄了一下開得極盛的紅薔薇,悠悠道:“看到陸大人這樣子,真是讓人懷念從前啊。”

衛鶴榮為官之前的過往被抹得幾乎沒有痕跡,但根據錦衣衛的調查,當年衛鶴榮考中功名後,應當也是個直臣。

這種一開始勤勤懇懇,此後處處碰壁,變得大奸大惡之輩太多,并不稀奇。

陸清則偏了偏頭:“哦?衛大人從前與我很像?”

衛鶴榮避而不答:“天下舉子,考取功名之時,誰不是滿懷熱血?”

陸清則被風吹得半邊身子涼透,忍不住喉間癢意,悶悶咳了幾聲,感覺眼前更暈了:“後來呢?”

衛鶴榮的手搭在纏繞的花枝上,忽然微一用力,擰下了豔麗的花苞。

開得盛極的紅薔薇無聲委地,看得小太監眼皮狠狠一跳。

他輕描淡寫道:“不值當。”

話畢,不再多言,旋身便走。

陸清則揉了揉突突直跳的額角,想起了之前寧倦同他說的,十幾年前,武國公在漠北那場慘烈的戰役。

是衛鶴榮連同其他官員,為漠北輸送去的一線生機。

衛鶴榮一走,緊繃的精神松懈下來,醉意又一股腦地沖上,将思維打散。

陸清則幾乎分不清東南西北了,只得頭昏腦漲地衰弱道:“勞煩,帶我找個亭子歇會兒吧。”

再不找個地方歇會兒,他怕自己真要醉昏過去了。

小太監終于看出他不太舒服,連忙應是,帶着陸清則走上另一條鵝卵石路。

不想才走了幾步,又被人驚喜地叫住:“陸太傅!”

……又來了!

陸清則心裏直呼救命,發蒙地望過去,是個不怎麽眼熟的中年男人。

對方拱手笑道:“陸大人,方才在殿內沒機會打招呼,真是許久未見了。”

陸清則腦子裏一團漿糊,但他醉後不僅不發酒瘋,還很安靜沉穩,甚至能和人應得有來有往,冷靜地“嗯”了聲。

對方又絮絮說了堆話,陸清則艱難地辨聽着,似乎是在發表對他的敬仰,于是他謙虛微笑點頭。

什麽狀元?不過他的确是省狀元。

對方又誇起了自己的女兒:“方才在宴會上,陸大人可有瞧見小女?小女年方十六,哈哈,不是在下自誇,小女琴棋書畫,樣樣精通,相貌也不差……”

陸清則醉眼迷離的,對這位大人都沒印象,更別說對他女兒有印象了,不過還是很給面子地順着點頭:“令媛的确姿容過人。”

得到陸清則的贊許,對方更激動了:“陸大人今年也二十有四了吧,府中仍那般冷清……小女待字閨中,仰慕陸大人已久,若是在下能與陸大人結秦晉之好……”

陸清則被酒精影響,思維有些遲鈍,到現在聽到了重點,才恍然大悟。

原來是來催婚的。

催完學生催老師,大齊婚介所麽這是。

他有點啼笑皆非,正想拒絕,忽然感覺有點不對。

身後不知何時落下了一道視線,灼燙得幾乎要将他盯穿。

随後腰上忽然一緊,他被人箍着腰,大力往後拉開。

這位絮絮叨叨了半天的大臣臉色一變,連忙行禮:“微臣參見陛下。”

啊,是果果?

陸清則唇角含着笑意轉過頭,頓時一愣。

身後的少年和他記憶裏有些不一樣。

月色之下,明暗交錯,在他面前總像只撒嬌狗狗的小皇帝,此刻臉色掩在半明半昧之間,矜貴俊美的面容冷冰冰的,輪廓線條緊繃,眼底泛着薄薄的戾色。

像頭能一口咬斷敵人脆弱脖頸的狼,露出利爪獠牙,充斥着攻擊性。

寧倦冰冷地注視着對面冒出冷汗的大臣:“說完了嗎?”

陸清則沒吭聲,等那位大臣慌忙告辭離開後,才蹙着眉輕輕嘶了聲。

腰上箍着的那只手,力道太大了。

捏得他好疼。

寧倦卻恍若未覺,面無表情地低頭看來,臉龐徹底沉入了陰影之中,唯有一雙眼,狼一般銳利寒亮,輕聲細語問:“老師喜歡周大人家千金,想成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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