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7 不對勁

當那些混亂成團的思緒逐漸被撥得明朗,各種累積的刻板印象,如同一座轟然倒塌的高樓,濺起的濃重灰塵嗆得他氣管都生疼。

在過度驚愕中他甚至忘記自己還接着電話,忘了裏面的人還在同他說話。

“你這孩子怎麽回事,明天下午來機場接我吧,常人說新年新氣象,也趁着節日告訴你這個消息,對了,聽他說你這學期變乖寧學弟功不可沒,我想請他吃頓飯,你幫我約個時間。”

“......爸今天已經讓他回了趟家裏。”柯弋說話的聲音是哽咽的。

“他是他,我是我,我可不想跟他混為一談。”

“......”

“行了,就這麽說定了,你怎麽回事,聲音這麽不對勁?”

蘇楠向來做事都雷厲風行,之前被科研所派遣到國外,總覺得家庭束縛了她的前程,便和柯宏郎提了離婚,也正好兩不耽誤,那時柯弋高三剛畢業,她越發沒有顧忌,他們兩人平時都忙于自己的工作,而疏于對柯弋的管教。

哪裏會料想到,柯弋高中時期的叛逆是為了引起他們的注意。

眼淚好似斷線的珠子,一顆一顆的順着臉頰砸落到了地面,柯弋喉嚨發哽到無法再言語,他仰起頭顱,濃墨般的蒼穹之上再無半點零點閃爍的光,唯獨地面亮着的燈火點燃了人間。

他以前總是喜歡找女朋友,只是因為身邊能多個陪他說話的人,對方是誰其實并沒有太大關系,能在他需要的時候出現就足夠了。

他不太想回家,家裏總是只有傭人,空曠的別墅裏寥寥無幾的人,和他說着他毫不感興趣的話。

也确實喜歡混跡于熱鬧場所,大抵是這樣便會将孤獨感沖淡,看着那些女孩們為他争風吃醋,就好像是自己被許多人喜歡,産生病态的滿足感。

想着逃課,是不是學校會請家長過來,對比同齡人過于早熟,去紙醉金迷的場所花天酒地,他總以為這樣會讓他們對自己多點關注。

所以,在得知他們離婚的一整個暑假裏,他幾乎不想再回到那棟冰冷的宅子裏。

特別是在為自己過于消極負面的情緒确定了可以報複的對象後,他更是猶如一個毫無理智可言的瘋子,一步步将對方逼下萬丈深淵。

他到底......做了些什麽......

要是時光能倒流就好了,天上閃爍得繁星仍舊是他同男人一起在松山上的那晚,可夜空鉛雲密布,連細微的光亮都找尋不見了。

他像是忘了電話還未挂斷,瘋了似的往醫院的方向跑,他想見見男人,他無比想見到男人。

冗長的走廊裏,布滿了各種各樣緊繃焦灼的氣息。

所有在外探望陪同的家屬,臉色都呈現出灰敗的神情,毫無半點因為新年而露出的喜悅。

柯弋看見季成晏正從病房裏出來,也想進去,被一旁的醫生攔住了。

“已經過了探視的時間。”醫生道。

“......”

從剛才給男人實施搶救的過程裏,醫生大致了解了男人經歷過哪些,除了嚴重的心髒搏動異常導致的休克以外,全身幾乎沒有一處完好的皮肉,四肢處皆有被鐐铐束縛過的深色印子,更伴随的韌帶拉傷和身後的傷口反複感染。

若是一個尋常人,經歷這些恐怕都無法承受,更何況是一個禁受不得刺激,生命岌岌可危的病人。

“我......我就見他一面,就出來......”柯弋說話聲都在哆嗦。

“你把他害得還不夠慘嗎?”季成晏在一旁冷聲質問。

“現在進去,只會增加病人的感染幾率。”醫生嘆息着搖頭,他對這個正在哭泣的男孩提不起多少同情,倘若不是眼見為實,真的難以想象出這些罪行居然會是對方做的。

柯弋再也不複往日高傲的态度,他的手指抵在了門口的玻璃,滿眼都是門內安靜躺在病床上男人。

未和他交往時,寧韞雖然體格偏瘦,從言談舉止中也能看出還是健康的,習慣的嘴角上揚,對任何人都是如此,可後來積郁的壓抑讓寧韞的臉上多了許多哀傷,因為他不知節制的傷害,總是連說話都變得氣弱,更別說消瘦得任由尋常人都要說幾句關切的話語。

見醫生要走,柯弋又連忙攥着醫生的手臂問,“他,他什麽時候能醒?”

“現在也只能短時間延長病人的生理機能。”

“......你什麽意思?”

“病人的身體素質太弱,禁受不住再次手術,心髒衰竭也是無法通過藥物治愈的,一般這種情況,不建議家屬再浪費時間和錢財了。”

嚴格意義上說,現在無異于是在等死。

柯弋無法抑制住情緒,他眼圈發紅道,“不......不管怎麽樣,都一定要讓他活下來......要多少錢都可以......”

“這不是錢的問題,病人沒有任何求生欲,他應該是遭遇了無法承受的刺激,才會嘔吐出鮮血,這種情況,我也束手無策。”醫生出于嚴苛的道德素養,才沒有過度出言指責柯弋。

“......”

柯弋的腦海裏又仿佛回到了那荒誕的一幕。

他看着池元白在他眼皮子底下亵玩着男人,男人的目光是有放在他身上的,雖說沒有言語,眼底也是有過一絲懇求的,只是他當時太想磨一磨男人的倔了,非得讓男人開口求他不可。

在最後一秒,眼神似乎都還注視着他,絕望又悲恸。

在生日那晚,得知他們的戀情只是場騙局後,男人很少會用這種眼神再看他了,他每回施加傷害,都從不留情面,狠毒到了極致,僅僅只需要一晚,便足夠消磨男人的愛意。

等醫生走後,柯弋整個人仿佛丢失了魂魄。

季成晏道,“你還留在這裏做什麽?滾。”

“......”

柯弋沒有動彈。

他将臉埋在了手掌裏,眼睛鼻子無一處不濕潤通紅。

要不是醫院內不允許大聲喧嘩,恐怕季成晏早就态度強硬的趕他走了。

季成晏心底深重的怨氣,他今天也是難得的同柯弋說了這麽多話,那時對方總是桀骜又自負,他有心幫寧韞澄清,可對方壓根就聽不進去。

一切的源頭,竟是這個可笑的理由。

他道,“我早就知道你在騙他,那時也想過告訴他,可他戴着你送的廉價戒指,告訴我說你答應過他,等你畢業之後,你們就會去國外結婚,他早就因為你的戀情暈厥過一次,醫生說他受不得刺激,所以當時我想等等在告訴他。”

柯弋喉嚨澀得生疼,他的後背因為急促的難受而加重了起伏,這副模樣看在季成晏眼裏卻也并不解恨。

所以那時候寧韞并不是無端的被季成晏抱上車,是因為病情導致的,而他總以為那幾天,是寧韞背着他勾搭了季成晏,後來更是沒有商量的餘地,只顧着自己的怒火能洩下去。

“……你……怎麽……不早點……告訴我……”柯弋的嗓音哽咽得已經無法再連成句了。

“我說的你聽了嗎?他當時也不想你擔心他。”這些,季成晏不久前就提起過一次了,不過這次要更詳細,“他哪會知道,你只是想要他的性命。”

“……”

他信口胡謅的話,寧韞卻真的如此期待過他們的婚禮。

柯弋幾乎泣不成聲,那枚戒指他放在哪裏了,在後來寧韞離開他,他惱羞成怒的打算将人鎖在家裏後,所有有關于寧韞的一切,他似乎都丢了。

“對不起,我錯了……”

“叔叔……真的對不起……”眼淚從指縫溢出,啪嗒的砸落在地板上,将幹燥的地面暈染出一小塊水漬。

季成晏冷眼旁觀,年齡小并不是當儈子手的理由,這件事他已經告知了柯宏郎,想必對方該會比他還要震驚,畢竟今天早晨都還好好的人,怎麽會忽然就沒了,而造成這一切的罪魁禍首居然是柯弋。

到年尾了,公司事物也很繁忙,員工尚且還有假日可言,可他就算在家裏也得給底下的高管開視頻會議。

看得出來,成熟儒雅的男人雖說穿着考究,可神情全程都緊繃着。

柯弋長這麽大沒挨過柯宏郎的打,這次是結結實實的挨了一巴掌,腦袋險些撞到了堅硬的牆壁上。

“混賬東西!”柯宏郎怒斥道。

“……”柯弋一言不發,他知道自己有錯,知道自己是罪人。

“跟我回去,你還有臉站在這裏!”

柯弋這才抽噎道,“我要陪他。”

“柯總,這件事想必你會處理的比我更好,要不是看在柯家以前幫過學長的份上,恐怕我也不會留情面。”季成晏眼底淬着冰冷的恨意。

以柯宏郎在星城的地位,何時如此對別人低聲下氣過,他道,“對不起,是我管教不當。”

“……寧韞在裏面嗎?”柯宏郎啞聲詢問,他知道寧韞這一輩子都過得很苦,以前才會動恻隐之心,諸多關照。

“嗯,現在不能探視。”

倘若不是親眼所見,他又如何怎得知,他養育十九年的兒子居然能做出如此大逆不道的事情。

作為父親,他只感覺到濃濃的羞愧,寧韞昨日來到柯家,他竟是沒有發現出絲毫的異常,他清楚寧韞的性子,向來都習慣了獨自忍耐,總是害怕會傷害別人,想必這件事情發生了有一段時間了,那時他來星城大學探望,寧韞就表現得不同于往常。

他回頭看見柯弋低聳着腦袋的模樣,恨不得當自己沒有過這個兒子。

居然能同池元白一起,對寧韞做出如此殘暴不仁的事情。

“對不起。”柯宏郎再次對季成晏道,“我會将他帶走的。”

“之後也別讓他過來了,免得髒了我的眼。”

“會的。”

“……我不走!……我要留在這裏,我要陪他!”柯弋突然發了狂,想要擺脫來自身後的束縛。

可哪裏容得了他的反抗,柯宏郎考慮事情向來全面周到,這次過來帶了四個體型健碩高大的保安,他現在哪裏能敵得過這些人,在不斷掙紮反抗中還是被制服了,被這群人捆綁着帶離醫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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