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憤怒、不甘……還有,慶幸。

羅糜看着周圍或哀嚎、或已無法哀嚎的魔,為心頭的複雜滋味更生羞惱。

他的目光在看到某一具魔的屍骸時,忽然停住了。點點異常的氣息正在從那個魔的屍身上消散。

“那是什麽?”他問道。

一個毛團子費勁地從他後領口爬出來,不滿道:“你下次變身前說一聲,我差點兒讓你的鐵甲擠扁。”

它又瞅了瞅魔屍上的異常氣息,說道:“系統碎片啊。”

整座錯牙城及至附近所屬勢力範圍當中,無論有沒有被那一劍的威勢波及,都有帶着這些異常氣息倒下的魔。

雙文律這一劍不止塌了他半座城,還順帶砍了附近所有帶着外來規則碎片的魔。

羅糜手伸到腦後,把毛團子揪到手上,毛團子在他猙獰的鐵手甲上拱了拱,挑個舒服姿勢趴下,絲毫沒有兔死狐悲物傷其類的模樣。

“你覺得他發現你了嗎?”羅糜問道。最近天地有變,他也得到了個金手指,雖然還沒決定要不要合作,卻也一直帶在身上。

“當然了,他還特地看了我一眼呢!”毛團子用夢幻般的語氣說道,“真帥啊!”

羅糜:“……你不怕他砍了你?”

“怕什麽?咱可是正經系統。”毛團子毫不在乎。

它瞧了瞧那些正在消散的規則碎片,語氣裏沾上了一絲絲嫌棄:“你瞧的那些碎掉的都是些什麽玩意?催眠的、下藥的、殺戮的……和你們的世界倒是挺契合的,但都是些歪門邪道,片面得很。”

羅糜沉默片刻,眸色暗沉:“你說你能幫我變強。”

毛團子點頭:“對。雖然我是個基建系統,但完成目标帶來的反饋也對你有不少好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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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有多強?能像劍尊一樣嗎?”羅糜問道,目中似有狂風急浪。

“別想了。”毛團子幽幽道,“我要是有那個能力,能來找你嗎?”

羅糜:……

“這世上就沒有能達到你要求的系統。”毛團子繼續道,“我們只是成長中的規則碎片,乾坤是能撐起一個完整大天地的道。護道者是能通明一界之道的存在,從凡塵之身走向規則。想要達到那個地步只能靠你們自己,我最多幫你多系道安全繩。”

毛團子說完,望着雙文律離去的方向,意猶未盡地補充了一句:“那可是護道者,真想跟他合作啊……他是不是有個三千裏的劍閣?”

很适合基建系統發揮啊!

羅糜:……剛到手沒多久的金手指想要跟人跑了怎麽辦?在線等,急。

他一把攥住毛團子:“你想都別想!我的錯牙城剛塌了一半,留下來幫我建城吧!”

毛團子懶洋洋地掙了掙,換個姿勢道:“也成吧,咱倆湊合湊合得了。”

羅糜不太滿意它的态度,但瞧着塌了半座的錯牙城,想起之前站在街上的劍尊,還是忍了。

雙文律的确開了口,但他不是來談一談的,他是來通知的。

他已經說了“很不耐煩”。

這一次,這柄劍劈在羅糜的錯牙城上,下一次,他的劍就要劈在羅糜的身上了。

所以說,雖然十分不情願,羅糜還是得守好了這座關隘,不要讓那些撿了金手指就不知天高地厚的魔跑過去礙眼。

“你有能阻攔那些不靠譜金手指的圖紙嗎?”羅糜對毛團子問道。

毛團子呆了呆:“……沒有,但我勉強可以搞一個類似的出來。”

“我有煉心道的圖紙,可以改造一下。”毛團子如此這般地解釋了一下。作為老牌系統,雖然是個沒什麽戰鬥力的基建,但搞點特殊建築啥的還是不在話下。到時候把改造好的煉心道往出口一攔就行了。

羅糜:……

讓魔過道心檢測,真有你的。

“那你用不用嘛!”

“用!”羅糜咬牙切齒,感到十分屈辱。

……

那道缥缈的劍光離開魔淵後,悠然一閃,便到了坐忘島中。

坐忘島是一座仙靈隐逸之島。它不在世間任何一個地方,卻又存在于世間任何一個地方。因此,無關之人若想要去尋找坐忘島的所在,就算走遍了世間每一寸亦不可達。而能夠進入坐忘島的人,除了某些特殊的地方,于乾坤中任意一地都可進入。

坐忘島中,一鶴發童顏的老人與一垂髫小童兒坐在松林山澗旁。

小童兒蹲坐在樹根上,面前有一紅泥小爐,正烹着松針茶。老人坐在石凳上,石桌上擺着一方棋盤、兩盒棋子,同執黑白,自己與自己對局,怡然自得。

小童兒眼睛溜圓烏亮,卻心思不定,時不時轉着眼睛往松林外瞟上一眼,在他走神時,老人也不擡眼瞧,就一指敲了過去。

小童兒捂着腦袋哎呦一聲。

“火大了,還不仔細看着。茶煮壞了,你當人家嘗不出嗎?”老人下完一局棋,慢悠悠收着棋子說道。

小童兒扁了扁嘴,收心定神看起茶來。

沒過多久,水沸茶滾。小童兒數着數熄了火,再也忍耐不得,聽見松林外傳來的動靜,眼睛一亮,抻着腦袋向外看,又被老人敲了一記。

雙文律走進來時,瞧見的就是這童兒委屈地捂着腦袋,烏溜溜的眼睛看向寧閑眠,身後毛茸茸的黑白紋長尾巴露出來,不開心地甩啊甩。

“這是怎麽了?”雙文律笑問道,在寧閑眠對面坐下。

小童兒瞧見他,眼睛唰地亮了,尾巴尖兒還在身後晃晃悠悠。

寧閑眠與雙文律是老相識了,擡手給他倒了杯茶,又伸手點點小童兒:“像什麽樣子!”

小童兒也不怕他,被他虛點兩下後,不太好意思地笑一笑。

“去把那枚卦簡取來。”寧閑眠擺一擺手。他此次請雙文律來,為得就是雙文律曾留在坐忘島中的一枚卦簡。

小童兒行一個禮,抱着沒收好的尾巴搖搖晃晃下去了。

他剛出了松林,就碰見兩個人,一個身着短打,手拎斧頭背捆柴禾,另一個蓑衣鬥笠,背着個空魚簍。

小童兒乖乖站住,抱着尾巴行禮:“有樵師兄好、無漁師兄好。”

南有樵停下來瞧着他笑,目光落在他尾巴上:“驺童兒好,這是怎麽了?”

驺虞已經将化形掌握得很不錯,只有偶爾心緒激動時才會露出尾巴來。

驺童兒扁了扁嘴,控訴地看向另一位師兄:“無漁師兄騙我!”

海無漁把手上魚線一挽,也笑:“驺童兒,我怎麽騙你了?”

“你對我說劍尊穿着一身白衣,目如寒星劍氣淩冽,出現的時候會像一柄劍一樣,唰的一下落到面前!”驺童兒道。

海無漁哈哈大笑起來,驺童兒更氣了。

南有樵撇開海無漁,安撫瞪着眼睛的驺童兒,又問道:“你見到劍尊了?”

驺童兒點頭:“師父說盞茶後劍尊會來做客,拉我去松林煮茶。一盞茶後,劍尊就真的到了!”

海無漁好奇問道:“驺童兒,你見到劍尊是什麽樣的?”

驺童兒一扁嘴,不理他。

海無漁哄他:“我不是想騙你,我也沒見過劍尊啊,你纏着我問,我只好把聽來的消息告訴你了。”

驺童兒氣不久,很快就被哄好了,講起劍尊,眼睛又變得烏溜晶亮:“他穿着白衣,外面披了一件墨青色的袍子,腰上系着一柄劍,劍鞘是竹的。他也不是唰的一下飛進來的,就是平平常常走進來的,看上去一點兒也不兇,也不冷。他還對我笑了一下呢!”

南有樵和海無漁互相看了看,好奇問道:“這聽着和傳聞中不太一樣,你瞧見的時候不失望嗎?”

“不會的!”驺童兒用力搖頭。

海無漁繼續逗他:“你怎麽确定他就是劍尊?萬一是還有別的客人先到了呢?”

“因為,”驺童兒雙眼亮晶晶的,“因為你看見他,就知道了呀!”

這不由讓人更好奇了。

驺虞是天性溫良仁善的靈獸,不忍吃活着的生靈,也不忍踏足活着的草木。

劍尊以劍聞名,劍乃兇器,雙文律劍下所斬的,絕不止有魔。

若說驺童兒以前對劍尊的好感,是因為對傳說人物的好奇與向往,那麽現在他已親眼見過了劍尊,以驺虞天生靈獸的感應,為何會一眼認定這就是劍尊?卻又仍然如此親近喜愛他呢?

劍尊到底是個什麽樣的人?

松林下,雙文律捧茶慢飲,絲毫看不出他才去魔淵一劍破了半座城,斬魔無數。

劍不染血,心不沾塵。可如果僅此而已,是不會讓驺童兒心生親近的。

等他放下茶,寧閑眠撫了撫須,道:“你曾請我師伯算過一卦。”

雙文律颔首:“那一卦現在有結果了?”

那是許多世之前的事了,他入道修行的機緣有些異處,故此曾請上一代坐忘島主幫忙算過一卦,但當時并未能有結果。

前島主算出時機未到,卻也不知何時會到,只道不必去尋,屆時自有結果。雙文律的卦簡就這麽一直留在了坐忘島的卦房當中。

坐忘島擅算,但天機難測,常常會有些沒結果或難以解讀的卦,都堆積在卦房裏。因為涉及隐私,這些沒有結果的卦也只有在算卦者本人來到島上給予許可時,方才能從卦房中取出。

“前陣子我檢查卦房,發現你那枚卦簡生出了變化。”寧閑眠道,“往回推算,大約是乾坤放開屏障的時候産生的。”

寧閑眠已收好了棋子,推給雙文律黑子棋罐。

雙文律盯着棋罐嘆了一聲。

人皆有所長有所短,他最不擅長的就是下棋。若是和凡人棋手對弈,還可以憑借着神念強大計算推演,可惜,現在和他對弈的是世間最擅推衍之法的寧閑眠。

雙文律撚子落盤,随口問道:“卦象如何?”

驺童兒去取卦簡了,但卦簡的內容寧閑眠已看過。

“你要了結這一段因果,須得走一趟凡塵人間。”寧閑眠捋了捋胡須道。

“凡塵人間。”雙文律不以為意,“我從凡塵人間入道,了結自然也該在人間。”

話音剛落,他覺察到松林外的動靜,又道:“天地有變,你這坐忘島的屏障也該改一改了。”

松林外。

邱書峰扶着一棵老松休息,身後跟着一個十七八歲的書童。邱書峰雖然是個文人,體力卻不差,年輕時習武健身,還會弓馬,但現在年紀漸大,發間顯白,又舟車勞頓,難免撐不住。

書童馮飛解下水壺上前:“先生喝點水吧。”

邱書峰接過水壺喝了兩口,緩了緩氣,瞧着周圍的松林,道:“奇也怪哉,怎麽就走到這裏了?”

方才天色突變,雲聚風急,他和随從走散,身邊只剩下這個才收下沒多久的書童。不想昏昏莽莽的,竟走到了這麽一片松林裏。

左右古樹參天,陽光落如碎金,林間風清,草木氣潤而甘,厚厚的松針鋪了一地,踩在腳下十分綿厚。鳥語幽幽,地上還有被松鼠磕空了的松果。之前急來的驟風暴雨竟沒頭沒腦的消失了。

在這樣一片祥和的地界,雖然是迷了路,邱書峰卻沒有多少驚恐不安。

“你記得咱們是怎麽走到這裏的嗎?”邱書峰對馮飛問道。

馮飛搖了搖頭,羞愧道:“之前太亂,我只記得抓緊先生,旁的都沒注意,不知該怎麽回去了。”

邱書峰笑着安撫他:“幸好你記得抓緊我,不然我這老頭子自己不知走到哪去了,身旁又沒個熟人,豈不慌亂?我瞧此處不似險地,既然找不到歸路,就往前走走看吧。”

林中有溪水聲泠泠,兩人尋水聲而去。

前行未幾,松林漸疏,有溪行于青白石上,地平坦,水勢潺潺溫柔,水色清澈若空,松影與水光漾于石上。

沿溪而下,轉過一道彎,面前豁然開朗。

這是一處林中空地,空地中央,有石桌石凳,紅泥爐上停着茶,石桌上擺着棋。兩個相貌氣度不俗的人正在下棋。

落子無聲,唯有溪聲伴着松葉細響,松針下鑽出細絨絨的小花,在風裏輕輕搖晃,陽光溫柔地灑落在空氣中。

邱書峰一身疲憊悄然無蹤,像被曠野的風吹了滿面,心底那些覺察的、沒有覺察的細微念頭,全都随着這風散去了,只剩下一顆自在空寧的心。

下棋的人沒有擡頭,邱書峰不敢打擾,在石桌靜默旁觀棋。

沒過多久,這局棋就結束了。

雙文律手中黑子往罐中一丢,嘆道:“跟你下一局棋,要短我三個月的精神。”

“那我可算罪孽深重了。”寧閑眠哈哈一笑,轉頭看向旁邊的兩人。

另一邊,邱書峰恍然若醒,見兩人看來,先告罪打擾,接着自表身份來歷。他是正出任的遂州牧,因……

邱書峰正想說自己來此的緣由,卻突然頓住了。他是……是怎麽來的?

邱書峰想了半晌,只隐約記得,自己好像是路上忽然遇到風雨,躲避時迷了路。再細想下去,他連自己是誰都快記不清了。

可是他心中竟也沒有什麽煩惱,好像在方才尋水聲而至的這一路上,他不止忘記了有關自己的事,也忘記了煩惱。

這正是坐忘島的妙力,坐忘此間,還以本真。

雙文律擡頭看向兩人,他的目光通透淡漠,好像一陣沒有情緒的風。

邱書峰面色坦然,他的書童卻有些緊張。

但雙文律的目光已經滑過去了,他往松林外瞧了一眼,撚了枚落松針随手一彈:“既因風雨而至,此時風雨已停,你們可以回去了。”

邱書峰略有遺憾,他對這裏還有些好奇,但主人家欲送客,就此離去也沒什麽可說的。

馮飛卻面色一緊。他并不想就此離去,可是為什麽要留在這裏?他也記不清了。

寧閑眠笑道:“讓他們在此歇一盞茶罷。他們恰在此時來到這裏,安知不是緣法?”

他邀兩人坐下,各倒了一杯茶,與他們閑聊起來。

捧茶潤喉,入口松香甘冽,邱書峰疲乏盡去,心神安定。他看這兩個人鶴骨松姿迥然不群,忍不住問道:“我觀二位氣度曠達、談吐不凡,為何只隐逸于山林之間?”

“不隐逸于山林,該如何?”寧閑眠道。

“何不出仕?憑二位的能力,高官厚祿必不難取,大好天地正是一展抱負之所,只隐于此,豈不浪費才學?”

馮飛贊同點頭:“大丈夫當建功立業,流芳百代!”

寧閑眠笑了一聲:“功名利祿于我何用?帝王将相皆歸黃土。世間豈有不滅的王朝?”

邱書峰捧着手中剩下的半杯茶,靜默良久,道:“縱不慕名利,豈不憐百姓苦楚?”

寧閑眠搖頭笑道:“錯矣。”

邱書峰請教道:“何處錯了?”

“方向錯了。”寧閑眠道,“你只想着濟世渡人,卻不知此事需要兩方才能達成。”

他沒有繼續講下去,反倒轉而說起了一則異記:“南山之南,大谷之東,有鳥名曰鹂鶋,喜食毒草,所食之毒越重,羽彩越豔麗。然而,毒久積于體內不得化解,鹂鶋食毒越多,壽便越短。壽盡之時,諸毒加身,痛苦難當,哀鳴七日方絕。”

邱書峰不解。

寧閑眠繼續道:“我有解毒藥,可解百毒,然鹂鶋恐彩羽褪色,不食我藥。我有珍珠米,可飽饑腸,然鹂鶋喜毒草之味,不随我來。為之奈何?”

邱書峰恍然,又道:“我明白長者所言之意了。濟世渡人除了渡人之人,還有被渡之人。可世間苦楚者甚多,長者怎知被渡之人不願被渡?”

寧閑眠笑道:“你觀世人多苦楚,我觀你亦多憂思苦楚,我欲渡你入山,免去諸多煩惱,如何?”

邱書峰苦笑搖頭:“我明白了。”

寧閑眠再笑:“我有小舟一葉,有登舟者,同行可喜;無登舟者,亦自悠游。”他伸手對雙文律一指,道,“你不該問我,該問他才是。”

邱書峰有些驚訝。雙文律一直顯得十分冷淡,他本以為這位才是兩人中更加冷情的一位。

雙文律正喝着茶,突然被寧閑眠點到,他一擡眼:“說得好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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