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晦氣和福報
“你知道了。”呂英說話的時候沒看阮則,她低着頭,食指十分怪異地蜷縮。
阮則把掉在地上的蘋果撿起來,丢進垃圾桶,說:“晚上我還有點事,處理完就過來。”
“我會給你找個護工,你不要亂跑了。”
“不用。”呂英扯出一個有些僵硬的笑容,“我自己能照顧得了自己,而且我現在也沒覺得哪裏不舒服。”
阮則站着沒動,從姜方林的角度,她能看到阮則合上的眼。
“現在不找護工也可以的。”姜方林插了句嘴,看了看床上的呂英,轉過頭跟阮則說:“這周我值夜班,晚上我會多過來看一看……你,你不用擔心。”阮則還是背對着她站,很高的個子,肩胛骨往外突,姜方林盯着阮則的背發愣,很突兀地想到一只正在被霸王花吞噬的蝴蝶。
“那麻煩你了。”掙紮結束,阮則轉過身,沖她笑笑,“有空請你吃飯。”
姜方林下意識地擺擺手,但兩秒之後又把手放下,有些不好意思地說:“那我可記着了啊。”
接下來的一周,姜方林是真的對807病房的病人很上心,甚至中午會犧牲珍貴的午休時間,跑到樓下的飯店幫人打兩菜一湯。同事見到,偶爾也會笑她,說:“小姜,是不是被冷酷帥哥迷了眼了呀?”
姜方林的臉迅速蹿紅,她一邊往樓上跑一邊毫無威懾力地警告:“你們別亂說!”
推開病房門,一把黑色雨傘倒在她面前,地板上濕噠噠的,姜方林愣了愣,然後擡頭往裏面看,對上男人漂亮的眼。幾乎是脫口而出,姜方林拿着飯盒,說:“今天怎麽來的這麽早?”
說出口的那瞬間她就開始後悔,跟病人家屬不該這麽用這麽親密的語氣,或者說,她跟阮則并沒有親近到這個份上。阮則不置可否地笑笑,扭過頭繼續給呂英喂飯,這個時候,她就顯得有些多餘,姜方林拿着還溫熱的飯盒,想了想準備退出去。
“你吃飯了嗎?”男人突然開口,姜方林往後退的步子一頓,停了幾秒,她聽見裏面的人說:“沒吃的話要不要等會兒去樓下随便吃點,我還欠你一頓飯。”
“好啊。”姜方林把飯盒藏在身後,“我都可以。”
那天是雨天,姜方林站在鏡子前,琢磨要不要畫畫眉毛。旁邊的同事見狀就給她出主意,站在她後邊,說:“塗點口紅吧,看起來嬌嫩。”
“不好吧,會不會看起來有點兒做作。”
“塗淡一點嗎。”同事說,“遮蓋一下我們喪到發綠的臉。”
姜方林看了看鏡子裏的自己,從包裏掏出口紅,重重地在嘴唇上劃拉了兩下。從電梯下去,姜方林一眼就看見在門外站着的阮則,所有人都在大廳躲雨,只有他靜靜地站在外面。走近一點,姜方林看見阮則手裏那根沒有點燃的煙。
“等久了吧?”姜方林推門出去,阮則看了她一眼,順手把煙放進口袋,說:“還好。”
雨順着屋檐滴下來,姜方林擡頭看了看天:“雨不小啊,但我只拿了一把傘……”
“沒關系。”阮則說,“我不用傘。”
姜方林忙解釋說:“我不是那個意思……我們可以打一把傘的,我是怕傘太小。”
阮則點一點頭,然後說:“沒事,走吧。”
還是沒有打同一把傘,甚至沒有跟她并肩一起走,姜方林移開傘,向後看了一眼始終落她半步距離的阮則。他身上已經被淋濕,深色水漬覆蓋了全身,但阮則好像并不介意,過了一個路口之後,他才直起頭,擡擡下巴說:“吃這家吧。”
姜方林迅速收回視線,有些慌亂地收傘。
同事說的沒錯,阮則是個有些冷漠的人,明明他們就面對面坐着,阮則還把菜單遞給她讓她點菜,之後貼心地詢問她有沒有忌口。哪怕這樣,姜方林還是覺得阮則離她很遠,這麽說好像也不對,阮則好像是離所有人都很遠。
他們點了兩素一葷,其實姜方林已經吃過飯了,她一點兒都不餓,但每次上菜的時候,她還是興高采烈地去夾。吃掉盤子裏的芥藍,姜方林又要去夾盤子裏的小炒肉,然後耳畔響起很低的男聲。
“可以不用硬吃。”阮則說,“要不然下午會不舒服。”
手指變得麻木,姜方林長舒一口氣,把筷子放下。
“我其實已經吃過飯了,十一點多的時候。”
“嗯。”阮則應了一聲,“我知道。”
外面的雨還在下,雨點大的似乎要淹沒這個城市,姜方林盯着盤子裏的青椒,小聲問:“你……你有女朋友嗎?”
對面人沒說話,姜方林只覺得心髒好像要從嗓子眼裏跳出來了,她攥着衣角鼓足勇氣,擡起頭。阮則在笑,眉眼變得很柔和,挂在玻璃上的雨漬在他的側臉留下陰影,姜方林看着阮則垂着眼,食指在桌面上打圈。
“那你要聽我講嗎。”
姜方林沒聽懂,但還是點了點頭。
“我沒上過大學,高中讀了一半就辍學了,我爸卷着家裏的錢跑了,現在還不知道是死是活,我媽沒工作,剛從戒毒所出來,現在又得了癌。”阮則很輕地出了口氣,臉上還帶着很淡的笑,“而且,她沒有醫療保險。”
“你聽懂了嗎?”阮則問她。
姜方林的手心滿是汗,好像有一頂百萬功率的白熾燈在她頭頂照她,暴露她的虛榮和不堪,她低下頭不說話。
“沒關系。”阮則喝了一口水,偏過頭看着窗外,“不過以後還是少看臉,很容易上當受騙。”一輛貨車飛快穿過小巷,積水濺上人行道,在這個時候,阮則很輕地說了一句話,但姜方林沒聽清。
“你說什麽?”姜方林問。
阮則說:“沒什麽,我們早點回去吧。”
在旁邊的便利店,阮則買了一把傘,這一次,阮則是和姜方林并肩走的。在路口等紅燈的時候,姜方林看着阮則的側臉,想了半晌,還是開口說:“謝謝你。”
這話有點莫名其妙,但姜方林還是想說,她謝謝阮則,撕開他的傷口晾給她看,在她陷進去之前,把她救起來——的确,阮則那種背景,是她還有她父母完全無法接受的,他們都是普通人,人生的唯一目标就是平靜且安穩。
阮則聽懂了,他對她說:“沒關系,應該的。”
穿過馬路,快到住院部大樓門口的時候,阮則突然停了下來,堪堪落下的腳直接踩進一個水坑,髒水打濕他的襪子和褲腿。姜方林還沒反應過來,有一個男人朝他們走過來,最後站在他們面前。
“……聽說,你媽媽住院了,我來看看。”李程風看了阮則一眼,然後別過臉,盯着滿是水漬的地面,安慰他說:“別太擔心,會好的。”
“謝了。”阮則擡起頭,抿了抿嘴,又問:“他呢,最近還好嗎?”
李程風還是盯着地面,他點了點頭,停了停說:“好。”
那段對話姜方林沒聽懂,她不想站着礙事,于是就先往住院樓走,推開玻璃門的時候,玻璃上的反光突然落在她臉上,就那麽一秒,姜方林突然反應過來,跟阮則一起吃飯的時候,她沒聽見的那句話是什麽。
阮則說的是:已經有人上過我的當了。
第二天午班,姜方林正在猶豫還要不要去送飯,旁邊翻病歷本的同事看她一眼,接着搖頭嘆氣:“看來你是沒戲咯,你的冷酷帥哥帶着他媽轉院了。”
“……什麽?”
“807房的啊,今天一大早辦了轉院,你不知道?”
“可是,可是他不是都交過押金了嗎?”
“是啊,但是人家說押金不要了。”女人聳聳肩,“誰知道怎麽了。”
後來再見到阮則,已經是秋天,她站在墓園,看着大理石墓碑上的那一小張黑白照片。姜方林知道一點呂英的病情,如果正常接受治療,應該不會這麽快就走,但她什麽都沒問,在鞠了一躬之後,跟站在後面的阮則說:“節哀。”
“沒什麽。”阮則笑了笑,低聲說:“她這輩子,也算是解脫了。”
那你呢?姜方林差點就問出口,但她忍住了。
“恭喜你啊。”姜方林愣了一下,擡頭對上阮則的視線,阮則笑着看了眼她無名指上的戒指,語氣柔和:“個頭挺大的。”
“當時……你為什麽要辦轉院?”姜方林站在阮則對面,終于把這個問題問了出來。
“你是不是覺得,如果我們再見面……我會有點難做。”姜方林語速很快,“我這麽說可能顯得我有點兒自戀,但是我,我實在想不出你要辦轉院的原因——”
“——去去晦氣。”阮則突然開口,語氣輕松。
姜方林看着站在墓碑前的阮則,聽他說:“給你去去晦氣,也順帶着給我自己攢點福報。”
原來心酸是這種感覺,像是看了一場電影,但因為太過真實,未參演人員只是站着看,都會覺得喘不過氣。姜方林別過臉,試圖不讓眼淚掉下來,緩了一會兒,她才再次開口:“你以後打算怎麽辦?”
阮則蹲下去,又續了三根香,插在堆滿小米的香爐裏:“攢錢,找人。”
“找誰?”
“唯一上過我當的人。”阮則站起來,滿是疲憊的臉露出一絲笑容,“找到以後,問問他還願不願意原諒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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預警一下吧 已經到我自己寫着都開始難受的地步了
祝大家都快樂健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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