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用你自己來填補

方才還月光如瀑,轉眼低矮的烏雲就遮住了玉蟾,雷聲和君麒玉的怒叱交雜在一塊,庭院裏愈發壓抑起來。

宋禮卿立在石階下,面對不可一世的君麒玉,半晌沉默不語。

君麒玉在等他知難而退。

胡奴兒在等他的笑話。

只有小笛希望他幹脆拂袖而去。

“要是做不到就不要在爺面前礙眼!”君麒玉看他的眼神像是在看一只惡心人的蚊蠅。

“麒玉……我知道你說話算話。”

宋禮卿艱難地吐出這幾個字,然後在所有人的注視下,毅然直直地跪了下去!

膝蓋撞到石階上,發出悶聲。

小笛捂住了嘴,但還是忍不住呼聲。

“太子妃!不可……”

君麒玉也驚到了,下意識伸手,又愣在了半空中,他只想言語羞辱宋禮卿,讓他趕緊離開,委實沒想到宋禮卿會做到這種程度……

一時之間,君麒玉不知道該不該扶。

扶了宋禮卿必定得寸進尺……君麒玉這麽想着,縮回了手。

胡奴兒臉上寫着如願以償的嘲諷。

小笛幾步跑過去,跪倒在宋禮卿的旁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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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妃!”小笛抓住他的小臂,“您不能這麽委曲求全,這院裏還有下人,有樂師,還有身份低賤的奴隸,您不能受此屈辱,您是麒麟府的主子啊,往後還如何面對他們?明日傳遍京城,您豈不成了全天下的笑話?”

小笛憤憤說着,還剜了幸災樂禍的胡奴兒一眼。

胡奴兒咯咯笑了一聲。

“姑娘此言差矣,殿下是儲君,他是朝臣,臣下跪君上,有什麽屈辱呢?”

小笛不服氣說:“皇帝陛下賜婚時都說了,太子妃和殿下不論嫁娶尊卑,可以平起平坐!”

宋禮卿拍拍小笛的手,對她輕輕搖頭示意。

“小笛,那不過是聖上擡舉,我和麒玉……殿下尊卑有別不必争辯。”

“可是……可是世上哪有新婚之夜,要跪求自己郎君回房成親的道理?!簡直是全天下古往今來最荒謬的事!”

小笛實在看不下去,言語中膽敢對太子夾雜怨怼。

宋禮卿擡起頭,和君麒玉四目交彙。

“麒玉,是不是我磕滿一千個頭,你就可以跟我回家?”

君麒玉最讨厭宋禮卿這個眼神直勾勾地看着自己,這個眼神飽含誠摯,又仿佛在質問,令他有心虛感,好像是他做錯了一般。

“你倒是身份端得快,麒麟府是你的家嗎?你的家在大将軍府!只要爺不承認,你就永遠不是麒麟府的主子。”

宋禮卿的心被刺了一下。

一股恐慌彌漫了全身,他曾經就是一個四海為家,吃百家飯長大的孤兒,雖然當時還年幼,記憶不存,但無處容身的不安全感,已經深種腦海植入骨髓,養父宋青心疼他懂事,其實他是害怕。

害怕再次四處飄零。

他已經離開了大将軍府,如果麒麟府也不是他的家……那他的家到底在哪裏呢?

宋禮卿痛苦地閉上了眼睛,随後,他俯身下去,額頭重重地磕在石階上。

“請殿下跟我回房完成婚禮——”

君麒玉張着嘴,瞪大眼,氣到渾身擰着暗勁,指節嘎吱作響。

“你非要跟我過不去是不是?!”

宋禮卿自顧自地磕頭,君麒玉得不到回應,只恨得咬牙切齒。

“好,很好,你願意跪着就跪着,願意磕頭就磕頭。宋禮卿,我告訴你,爺最恨被人挾持威脅!納你這樣一個太子妃,真是爺倒了八輩子黴!胡奴兒,我們進去,讓他磕死在這兒!”

君麒玉撂下話,怒氣沖沖回了屋,胡奴兒在門縫裏看了一眼,哼笑一聲把門合上。

咚——咚——咚——

宋禮卿的頭一次一次磕在青石上,力道大到發出巨響。

但這聲音淹沒在屋內的歡快的樂聲和嬌笑中。

宋禮卿很痛,痛得鑽心,他是在跟自己較勁,他不信君麒玉真的如此無情,也不信自己在君麒玉心中這麽不重要,可以把他們之間的情分全部淡忘。

但君麒玉始終沒有出來看他一眼,宋禮卿的痛也漸漸麻木了,或者說,他的心麻木了,以至于皮肉的疼痛也就不那麽重要了。

直到小笛驚呼出聲,宋禮卿才清醒過來。

“公子!”

小笛跪在他的身邊,驚恐地指着他的額頭。

一滴溫熱的液體鑽進了眼睛,讓宋禮卿眼前血紅一片,他下意識用手去抹,才發現額頭上赫然一個傷口,血肉模糊。

“公子,我……我給你擦一擦。”

小笛手忙腳亂地掏出自己的帕子,她手指很輕,但還是觸得生疼,小笛看他擰眉忍痛的樣子,自己也眼淚流下來。

“傻丫頭,你哭什麽?”宋禮卿接過手帕說,“我不疼。”

“都流血了,怎麽會不痛呢?”小笛哭腔含糊着說,“公子咱們回去吧,我去請醫師,您別跪了,算是奴婢求您了……您看,夜風重,眼看要下雨了,咱們回去好嗎?”

院子裏卷起了枯葉,宋禮卿打了一個冷顫。

“再等等,還有三百三十五個……磕完一千個頭,麒玉就會跟我回去的,他一向是說話算話的。”

雷聲轟鳴,夜雨傾盆而至,密密麻麻砸在青石板上,傾覆在宋禮卿單薄的身上,他一遍一遍地叩首,抓着那一點渺茫的希冀不肯放。

久旱了一個月的京城,被一場雷雨席卷。

雨水沖在臉上,浸開了本就血流不止的傷口,臉上已經分不清到底是血還是水,是雨還是淚。

宋禮卿這些年挑燈夜讀熬壞了眼睛,被血水一激,舊疾複發,眼前是混沌一片,重影疊疊。

他的唇色越來越白,叩首的力氣也越來越小,神智也模糊起來。

“小笛……”宋禮卿聲音虛弱,“還有多少個?”

“已經夠了!公子!”

小笛同樣被淋得發髻全亂,但手持着帕子努力想給他遮擋一些雨水。

“那麒玉他……”宋禮卿費力地揚起嘴角問,“他來了嗎?”

小笛甩着頭回:“殿下自始至終沒有出來過。”

是他輸了嗎……

君麒玉原來真的未曾喜歡過他,哪怕一分一毫都沒有?

“一……一眼都沒來看我嗎?”

其實宋禮卿明明清楚答案,只是心存僥幸而已。

“麒玉!我已經叩首一千次。”宋禮卿用出自己最大的聲音,他想讓君麒玉聽到,“君子言出必行,請殿下随我……咳咳……”

宋禮卿劇烈地咳嗽起來,咳到整個人在發抖。

……★蜪蜪★

室外夜雨磅礴,屋內燈火正暖。

君麒玉聽到了宋禮卿的呼喚,雖然他不想聽,一杯一杯美酒灌喝下去,卻味同嚼蠟,總是神游到外頭去了。

尤其是屋外電閃雷鳴,他更心不在焉了。

胡奴兒察覺到,依偎在他懷中嬌嗔道:“爺,都怪那些不懂風情的人,您好好的興致都被打攪了。”

君麒玉砸吧着嘴裏殘存的酒液,問道:“你也覺得宋禮卿很惹人嫌惡嗎?”

胡奴兒察言觀色,挽着君麒玉的胳膊回話。

“胡奴兒的喜好是随爺的,爺厭惡之人,胡奴兒自然也讨厭。”

君麒玉得到認同,心裏也就安定了,看着胡奴兒溫柔恭順的模樣,捏了捏他尖尖的下巴。

“還是你乖巧懂事,知進退懂分寸。”

胡奴兒神情十分享受,整個人像是沒有骨頭一般軟軟地貼着君麒玉。

一道閃電掠下來,照亮了半個夜空,随之是轟轟的雷聲。

外頭小笛在敲門求見。

“殿下!殿下!太子妃他已經磕完一千個頭了,他受傷了,殿下您聽到了嗎?外面這麽大的雨,是個血肉之軀都經不住的,奴婢請您體諒體諒……”

小笛驚慌失措的聲音讓君麒玉心煩意亂。

這種情況也沒心情和胡奴兒調情了,君麒玉帶着悶火站起來,卻被胡奴兒挽住了胳膊。

“爺……”胡奴兒可憐的眼神望着君麒玉,“你還要去管外邊那個讨厭的人嗎?”

君麒玉正煩心,一把甩開了他。

“他要是真新婚之夜死在外面,父皇那裏瞞得住嗎?!”

胡奴兒雖然不情不願,但也沒敢觸君麒玉的黴頭。

一開門,瓢潑大雨就淋到了君麒玉的鞋面,外頭漆黑一片,雷電交加,只有宋禮卿跪在階下,腰背挺直,頭發衣袍自然是全澆透了,君麒玉火冒三丈,他哪怕是下跪磕頭都總是一副清高的面孔。

“這不也沒死嗎?!”

宋禮卿聽到他的聲音,才從恍惚中返過神。

他擡起頭,本就白如珍珠的面容,現下已經蒼白得毫無血色,嘴唇也泛着青色,君麒玉心驚了一下,繼續苛責的話竟沒說出口。

“麒玉,我就知道……”

宋禮卿嘴角浮現一絲慘淡的笑。

“什麽?”

君麒玉聽不清,宋禮卿虛弱的聲音被風雨掩蓋。

“我就知道你不會那麽狠心。”宋禮卿聲音微抖,“你心裏有我的……”

哪怕位置不多。

也讓宋禮卿覺得他的堅持是值得的。

君麒玉像是被踩了腳的老虎,暴跳如雷。

“你在說什麽胡話!?好,既然你毀了爺的心情,那就用你自己來填補!”

君麒玉闊步沖入雨中,踏下石階。

不由分說,宋禮卿被君麒玉的手鉗住了後頸,幾乎是拖拽着他從地上起來,一路回到主院。

宋禮卿呼吸受制,他抓着君麒玉的手,像是一個快溺死的人,臉上露出痛苦的神情。

君麒玉不管不顧,根本不在乎宋禮卿受不受得了。

宋禮卿記得他天生神力,五歲就打得整個書院沒人敢還手,現在君麒玉已經長得豐神俊偉,宋禮卿哪裏有抵抗的餘地?

“麒……玉……”

他喉嚨發不出完整的吐字,幾乎氣絕瀕死之際,才被君麒玉扔到了床榻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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