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 義莊
梅林之中,有二人并肩同行,是和宋禮卿同屆的狀元和榜眼,他們都是寒門貴子,将探花宋禮卿排除在外,二人親密無間。
官至禮部侍郎的狀元郎今日面有愁容,一直唉聲嘆氣。
榜眼笑道:“侍郎大人一整日似乎心緒不佳呢,是因為還未到賞梅之節,景色不宜,失望所致嗎?”
“我就是心煩意亂才出來散心。”狀元頓了頓說道,“我聽聞,皇上有意将我調去南方任地方知州一職。”
“啊……”榜眼接口就奉承,“那恭喜大人賀喜大人了!”
狀元不太滿意道:“知州是從五品,禮部侍郎是五品,這已是貶黜了,我這是喜從何來?”
榜眼谄媚一笑。
“呃,大人,官職雖降,南方山高皇帝遠,又實權在握,不是樂得自在?哪裏像在京城到處畏手畏腳,看人臉色。”
“話是如此,可你我寒窯苦讀,圖的就是今日一飛沖天,在京城紮根,現在又下放至窮山惡水,不是越活越回去了?”狀元不悅地哼了一聲,“皇上的打算我還不知道?他就是為了給那個宋禮卿騰地方?”
榜眼跟着同仇敵忾道:“他一個皇室棄卒,哪裏能跟你相提并論?太子殿下都說了,他是被休,這等卑賤之人,如何跟您争?”
“噓……誰讓人家找了個好爹,小心隔牆有耳……”
狀元說到一半停住了,視線落到不遠處的梅樹下,榜眼也一起看到,那裏分明躺着一個人。
走近一看,這人匍匐在地上,生死不知,只有身前有一灘血,尚未凝涸。
榜眼稍畏懼道:“喲,這地方不會出了人命案子吧?”
狀元大着膽子,将“屍身”翻過來,兩人同時臉色一變。
“宋禮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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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怎麽死在這荒郊野嶺了?”榜眼驚呼。
狀元去探了宋禮卿的鼻息。
“還沒死,氣息微弱。”
“沒死?”榜眼沒有想很多,“怪不得我們方才碰到宋府的下人到處在找人呢,這地方偏僻,我們趕緊通知他們一聲,把人接走吧。”
狀元腦子飛速一轉,喃喃道:“我們救了宋大将軍的公子,有了這份人情在,說不定我便有望留在京城!”
“大人所言極是,這是千載難逢的機會,那我現在就去。”
榜眼擡腿要走,卻被狀元突然出聲叫住。
“等等!”
“怎麽?依宋禮卿這副樣子,可不能拖延多久。”榜眼急着說。
狀元擡手示意他噤聲,眼中沉了沉,透出些陰鸷的光芒。
“與其把人情寄托在別人身上,不如把機會掌握在自己手裏……”他下了狠心,“若是宋禮卿從這世上消失,皇上去哪裏找他來頂替我呢?我在京城便永絕後患了!”
榜眼心一跳,被驚得不輕。
“大人,這,這這……一旦東窗事發,可就萬劫不複了!”
狀元果決道:“怕什麽?這裏只有你我二人,誰會知道?宋禮卿本就生死不明,我們只需要稍稍推波助瀾,他便死得悄無聲息!”
榜眼還是惶恐,膽怯不已。
“不不不,林子裏好多宋府的下人,萬一碰到他們……”
“萬一碰到,咱們不就正好把宋禮卿交給他們邀功嗎?”狀元急怒道,“我已經受夠了,宋禮卿明明才華居于你我之下,卻出盡了風頭,有他在你我何時才有出頭之日?富貴險中求!你只說肯不肯幫我?他日飛黃騰達,我必定不會忘了你!”
榜眼睜着眼睛衡量片刻,最終重重點了頭。
榜眼背負起宋禮卿,狀元在前面放哨,竟順利避開了宋府的人,行至十幾裏外的鎮子。
這鎮子在去往西域的必經之路上,是行腳商人落腳歇息的地方,鎮子外有一個義莊,許多客死京城又無人認領的屍體都暫存在此。
兩人避開了人,将宋禮卿拖進了義莊,随手一扔。
榜眼依舊心有餘悸。
“我們不會被人發現吧?”
“這鬼地方沒人來,等有人發現他,他已經病死,只剩骨頭了!何況我們又沒有動手殺人,幹幹淨淨,你怕什麽?”
二人将宋禮卿扔進一口棺材裏,草草離去。
……
君麒玉喝了一晚上的酒,他酒量驚人,是自己想醉,才渾渾噩噩地睡了一日一夜。
他心裏空空蕩蕩,若非喝得醉醺醺,他都不知道該怎麽熬過這漫長的夜。
否則只消閉上眼睛,宋禮卿便在他的眼前打轉,他清冷的樣子,溫和的樣子,柔順的樣子,倔強的樣子,愈發明朗起來。
君麒玉甚至不知道自己從何時愛上他的,宋禮卿在時,君麒玉并未發覺,可他一走,君麒玉才意識到他的重要。
“殿下,您今日不上早朝了嗎?”小笛來叫他起床。
君麒玉雙眼無神地看着房梁,他沉湎于空虛中,不願意別人打攪他。
小笛原本懶得管他,他是堂堂景國太子,哪裏輪得到她說三道四,但她看着沉淪的君麒玉,只覺得宋禮卿的一番心血錯付了。
“公子說,希望您以後做一個英明的君王,您也要辜負他的囑托嗎?”
君麒玉一聽,瞳孔才漸漸煥發出神采。
“可是他人都走了,他不要我了,我做得再好又如何?”
君麒玉的眼角垂着一滴淚,他輕輕一閉上眼,便劃下來。
“他說……他要和裴星煦在一起,他肯定是我哄騙我的,對吧?他就是不想我去糾纏他才這麽說的。我看到他主動去牽別人的手,你知道我有多難受嗎?不,我不允許……”
君麒玉坐起來,倉促地穿上靴子,也不顧頭發淩亂,直奔大将軍府。
他決定了,宋禮卿一日不原諒他,他一日不會放棄。
不管他罵自己,還是唾棄自己。
君麒玉到大将軍府時,卻發現大将軍府沒剩幾個人,就一個門衛在,時不時有人慌慌張張地進出,好似是出了什麽大事。
君麒玉抓住門衛問:“大将軍府的人呢?”
門衛認得君麒玉,便說了:“我家公子不見了。”
君麒玉一聽便焦急不安起來。
“不見?怎麽會不見?何時的事?”
門衛答道:“已經找了一日,他一早說是去城郊,送樓蘭王子出京,中午才有人回來報,說人在城郊的梅花林消失了,只剩一灘血,人不知去向。”
“血……”
君麒玉現在不敢聽到這個字,他的病是斷斷不能再出血的。
“他行動不便,就沒人跟着嗎?!”君麒玉又急又怒道。
“公子說和樓蘭王子在梅林深處走走,讓人先在外等着,才不過半個時辰,便找不見人了,大将軍派所有人在周遭十裏搜也沒能搜到。”
君麒玉腦海轟然一聲炸雷。
他當即撇下旁人,自己跨上馬,揚鞭趕往郊外的梅花林。
君麒玉一路想了許多,宋禮卿能去哪裏呢?他現在失明,或許是在梅花林子裏迷了路,才走失的。可那一灘血,到底是他被人傷了,還是遇到別的危險?君麒玉越想越壞,無論哪一個情況,宋禮卿都無法單獨面對啊!
而後果,君麒玉也無法承受。
當君麒玉看到林下的那斑駁的血跡時,好不容易鎮定下來的腦子還是如同亂麻。
那一點點的血痕,像極了鮮紅的蠟梅。
“禮卿……”
君麒玉只覺得雙膝發軟,竟一時沒法站立,直直跪了下去。
他無法直視眼前的血跡,刺得他雙目鹹澀,心如刀絞。
宋青已經在梅花林找了一整日,他眼睛布滿紅血絲,看到跪在地上的君麒玉,選擇了無視。
君麒玉卻立馬上前,聲音慌亂地詢問:“宋将軍!人……找到他了嗎?”
宋青沉默不語。
自然是沒找到了。
“他能去哪裏……他一個人走不了太遠,除非是碰到了危險,難道他跟着裴星煦,去了西域?”
君麒玉這時候寧願他是去了西域,總好過遇到別的不測。
“不可能!”宋青疾聲否定他,“以禮卿的性格,出門都會先知會我,他不可能抛下一切一走了之!”
“那他到底能去哪裏?會不會自己回了城內?還是誰把他帶走了,這裏沒有旁人……”
經君麒玉這麽說,宋青倒想到了。
“跟着他的下人說,林子裏沒有多的人進出,只碰到了禮部侍郎兩個。”
“禮部侍郎……”君麒玉努力回想一下,“和禮卿是同進的一甲狀元,好像他們并不待見禮卿……我去找他們!”
君麒玉不願放過任何蛛絲馬跡。
狀元就在自己府邸,他看外頭宋青出動了不少的兵力,在京城內也搜了起來,心裏的石頭落地。
“他藏的位置可不好找……即便找到了,宋禮卿氣若游絲,多半已經救不活了吧?”
砰砰砰!
拍門的聲音把他吓了一跳,卻是一位不速之客。
君麒玉一進來,就拔出自己的刀架在了狀元的脖子上。
“你只有一次活命的機會,宋禮卿在哪裏?”
君麒玉臉色冷冽如寒霜,狀元光是對上他的眸子就如芒在背。
他毫不懷疑只要他露出破綻,君麒玉一定會讓他腦袋分家!
原本他想着,萬一有人找上門來,他也能找借口搪塞過去,可君麒玉一進來根本不婆婆媽媽給他分辯的機會。
他不知道君麒玉知道了多少事情,所以越加不敢胡亂編造。
“太子殿下……我說,您不來找我,我也打算去見您,我今日去城郊的梅花林散心,不巧遇到給樓蘭王子送行的太子妃,呃宋公子,他和那裴星煦卿卿我我難舍難離一番,卻不想當即吐了一口血,裴星煦抱着他哭了許久,說他實在放心不下要帶宋公子走,宋公子不知怎麽就答應上了裴星煦的馬,我說的句句屬實啊!”
狀元說得流利,他是禮部侍郎,自然能輕易打聽到裴星煦今日回樓蘭,便早早想好了一切說辭,真真假假讓人難以分辨。
就是君麒玉也只能信了,而且他此時受到不小的打擊,哪裏有心思辨別他說的是真是假?
“他真的走了,他還是跟裴星煦走了!”
君麒玉用力握着刀,狀元被吓得兩股戰戰。
但君麒玉最終把刀收回去了。
他騎上自己的汗血寶馬,出了城門,直朝西北方向去了。
“禮卿……我不會允許你離開我,別說是西域樓蘭,就是天涯海角,我也會把你找回來!”
月光下,人和馬形單影只地飛奔在官道上,經過了離京城最近的鎮子,君麒玉在一處義莊逗留了片刻,他推開門,從裏面取了些草料井水,喂給馬吃。
君麒玉望了一眼排列的棺材,決定繼續趕路,日夜兼程也要追回宋禮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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