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 他從未說過殿下一句不好
君麒玉扒開雪堆,從抱着宋禮卿從冰雪裏爬出來。
他喘息幾下,環顧四周。
這是一個山洞,确切地說是一個像溶洞的空間,出口很小,所以無論外頭有多風聲獵獵,所有的嚴寒風雪都被隔絕在外,像是進入了另一個安靜的世界。
雖然裏面沒有暖和到如沐春風的地步,但溫度比外頭暖和許多,至少環境和外頭的惡劣是天差地別。
四周都是光滑的白色石壁,定然是經年累月才能形成的,君麒玉碰了一下一處柱子,發出了清脆的聲音,他才驚訝地發現,這不是石壁,而是玉壁!也就是說,這整個山洞都是一塊巨大的玉石。
君麒玉抱着宋禮卿往裏面走,他們的影子投映在光潔的玉璧上。
眼前出現一個像是床榻的玉臺,上面滑若凝脂,君麒玉見過的寶物無數,也沒見過這麽大一方的暖玉。
“這就是寒玉臺……”
君麒玉總算松了一口氣,能找到這個地方,說明傳聞的真實性有了一半。
君麒玉将宋禮卿放到寒玉臺上。
宋禮卿的臉恬靜祥和,像是平時睡着的模樣。
君麒玉在這裏逗留了很久很久,他必須下山,但又放心不下宋禮卿,他擔心這裏會有別的危險,又擔心傳說是假,等他再回來時,宋禮卿已經成了枯骨。
君麒玉坐在寒玉臺旁邊,和宋禮卿說着話。
“禮卿,我要把你放在這裏,你乖乖聽話,等我回來好嗎?”
“禮卿,你一個人在這裏會不會怕?我擔心你。”
“我一定會回來接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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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你還記得嗎?是父皇給我們賀新婚的禮物,說是南國的習俗,紅豆骰子代表情意綿綿無絕期,小笛說,我們的結發已經被你燒了,只留下了這塊玉,我一直帶在身上。”
“禮卿,我應該是世上最差勁的夫君吧,再也找不出比我更混蛋的人。”
“我把玉放在你手裏,你千萬千萬不能忘記我,好不好?”
君麒玉抓住宋禮卿的手,讓他握住這塊玉。
君麒玉俯身,在宋禮卿的額頭上輕輕吻了一下。
“禮卿,對不起。”
掙紮了整整一日,君麒玉才嚼了一塊肉幹,就着雪水吞咽下去,恢複些體力,才決定下山。
……
七日後,沙漠東方的樓蘭國,裴星煦站在書架前,翻了一本又一本的古籍,搜羅着任何有關于血苁蓉的信息。
但是歷來一共就出現過兩顆,所以記載少之又少。
裴星煦頹喪地坐到地上,背靠着書架。
樓蘭王族歷代受血竭症的詛咒,無論男女,皆不長壽,除了一位吃過血苁蓉的先祖活到壽終正寝,其餘多則壽長四五十歲,少則少年夭折。
他的父王駕崩時四十五歲,已經是長壽,其實他能活更長,但是他将天下絕無僅有的血苁蓉煉制成的藥丹,全部給了已經血竭症發作的裴星煦。
因為他是樓蘭王族傳承下去的唯一希望。
然而,那些藥丹為了救宋禮卿,已經全部消耗一空。
想起宋禮卿,裴星煦便擔憂起來。
他用手帕捂住嘴,劇烈地咳嗽幾聲,再拿開時,手帕上已經沾染了血跡。
裴星煦用力捏着手帕。
“父王,我愧對于你,愧對于先祖,愧對樓蘭子民……等我一死,樓蘭岌岌可危,國內分崩離析,景國也不會坐視不理,必定收入囊中,樓蘭很快也将不存!幾百年的基業,恐怕要毀在我手裏了……咳咳——”
“但是……我不後悔!若再選一次,我還是會這樣做。”
裴星煦想起那個看似清冷不近人情,實則溫潤良善的人,他永遠不能放下。
他心中有多少愛,就有多少意難平。
在君麒玉前來樓蘭尋找宋禮卿時,裴星煦沒有強硬地阻攔他們見面。
在君麒玉擄走宋禮卿時,他選擇了撤兵。
他除了放手別無他法。
因為他的血竭之症已經複發,他知道自己逃不開世世代代的宿命,如果世上有人能救宋禮卿,那可能只有君麒玉。
藏書殿的門被推開,仆人慌慌張張地進來。
“王,他……他非要闖進來。”
裴星煦看清楚來人,目光一凝。
是君麒玉。
但君麒玉身上的錦袍披風,都已經破爛不堪,他滿臉風霜,鬓角長出了青色的胡子,那種張揚跋扈的樣子已經從他臉上消失,整個人如同被打擊過,折了傲骨沒有尊嚴的乞丐。
最讓裴星煦詫異的是,他雙目綁着布條遮住,手裏拿着一根棍子以代替拐杖。
裴星煦看向君麒玉的身後。
他是一個人來的。
孤零零的。
裴星煦心驀然空了,他艱澀地問出已經有答案的問題。
“怎麽會是你一個人……禮,禮卿呢?”
君麒玉的唇動了一下,但沒有回答。
裴星煦站起來,撲向君麒玉,一下揪住了他的領子,用力地拉扯。
“我問你!禮卿在哪!他人呢?!”
君麒玉被撕扯得身體搖晃,這次他沒有還手。
“你說話!君麒玉!”裴星煦怒吼道,“你把人帶走,但是你一個人回來……你一個人回來!你怎麽有臉回來?!最該死在沙漠裏的人就是你!”
裴星煦聲嘶力竭後,咳嗽着後退了一步,忽然帕子捂住嘴,吐出了一小口血。
他不顧嘴唇上的血跡,仇恨地看着君麒玉,随後狠狠地揮拳上去。
這是裴星煦第一次這般憤怒,主動與人動手。
君麒玉沒有做出抵抗的防禦準備,所以往後跌下,裴星煦并不住手,沖過去接連幾拳,君麒玉臉頰上立即出現青紫,嘴角破裂了。
“打!用力打!”
君麒玉才說第一句話。
他額角的青筋暴起,但他怒的不是裴星煦,而是自己。
君麒玉的喉結滾動。
“他……他在我的懷裏沒了呼吸,沒了心跳……”
那種絕望的感受,君麒玉不敢想,只要想起,他的胸口悶得幾乎要窒息。
“我真想一劍殺了你!君麒玉!”裴星煦不顧身體的難受,破口大罵,“世上為什麽會有你這種人?禮卿跟你在一起時,沒有享過一日太子妃該有的享受!他犯血竭症,全是你一手造成的!他病重你看不到嗎?到死都在受你拖累!你不是厲害嗎?不是蠻橫嗎?你去把他從閻王爺手裏要回來啊!”
這些天,君麒玉從神山上下來,被冰棱刺傷了眼睛,又獨自一人,渾渾噩噩地穿過沙漠,期間,沒有一個人和他說話,
他痛苦着,忍耐着,仿佛就是一具行屍走肉。
裴星煦對他揮拳相向,疼痛讓麻木的君麒玉才有活着的感覺。
極端壓抑的痛苦,才有了宣洩的渠道。
“君麒玉,我當時就告訴過你,尋找血苁蓉非一個人能人力所為!現在,你居然敢一個人回來?!你把他丢在哪裏了!我要把他找回來!”
“他在神山頂的寒玉臺,用藥吊着一線生機,如果能找到血苁蓉,興許……興許他能活過來。”
裴星煦愣了一下,一線生機這四個字,好歹給了他一點光明。
神山的傳說,他也有所耳聞,但真假無法驗證。
“你……就把他一個人扔在那裏了?你相信這種虛無缥缈的東西?!”
“我能怎麽辦?”君麒玉的嘴唇抖動,“你告訴我,我能怎麽辦?”
裴星煦拳頭捏得咯吱作響,但只能無力地松開。
君麒玉從地上起來,撿起木棍。
“我會回景國,命所有西北軍尋找血苁蓉,如果再不行,我再調派更多的人!”
君麒玉轉身,一步一步離開了。
裴星煦怔怔地看着他的背影,淚和血混在一起滲入口腔,又鹹又腥。
……
景國太子從西北回了京城。
并未帶回他找了很久的太子妃,也無人知道在西北發生了什麽,只知道景國太子回來時一身的傷,就連眼睛都受了傷,差點瞎掉。
一位儲君,眼睛是極要緊的,所以整個太醫院繞着君麒玉,醫治了半個月。
景國太子的眼睛還未好全,便又執拗要回西北,玄帝拗不過他,幹脆放任他不管了。
君麒玉離開時,正值元宵佳節。
京城到處挂着燈籠,慶賀新年伊始。
君麒玉的馬車裏多帶了一個人,是宋禮卿以前的貼身侍女小笛。
小笛年紀小,還未出過京城,一路忐忑不安。
“殿下,您為什麽不過了元宵再去西域呢?”
君麒玉視力受損,街頭的燈籠都是重影模糊,他放下了車廂簾子。
“我看不得這些紅色喜慶的東西,總是讓我想起他。”
語氣平和,但情意深幽。
“為什麽要帶我一起?”小笛不安地說,“我從來沒有背井離鄉,去那麽遠的地方過。”
“他習慣了你伺候,把你當知己,如果他哪天回來,我希望你在他身邊。”君麒玉頓了頓,又柔聲說,“禮卿他私下……跟你說過些什麽?能不能和我說說。”
君麒玉心裏一陣苦味。
人不在了,他卻才開始去了解宋禮卿。
小笛懵懂道:“說的東西有很多,殿下想聽什麽?”
“想聽……關于我的。”君麒玉舔了舔幹枯的嘴唇,“他是不是說過我脾氣差?沖動易怒,又不學無術?還是我待他很差的時候,他讨厭我恨我?罵我的話我也想聽聽。”
“沒有。”
小笛否認。
“公子他從未說過殿下一句不好。”
君麒玉潸然淚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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