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陸豐喝得有點大了,但這也是情有可原,畢竟像他這種人,這輩子還不知道能喝幾次這種價格為四位數的酒,陸豐一滴都舍不得浪費。

屋裏光線暗,陸豐撐着桌子站起來,搖搖晃晃走到門口拉燈繩。陸豐用力拽了一下,頭頂燈泡發出滋滋啦啦的響聲,明亮持續不到三秒,又斷掉。

“他媽的,又燒了。”陸豐跪在地上,彎腰在抽屜裏找蠟燭。

三根長短不一的白蠟燭點燃,映着光,陸豐又把酒杯倒滿,盯着搖曳的燭火笑了一下:“我剛見他的時候,雖然也不是多愛說話,但起碼會主動開口。”

“會打招呼,不願意做什麽的時候會說不願意,看見好笑的東西也能笑半天——”陸豐頓了頓,然後就是一聲長長的嘆息,他用手搓了搓臉,“哪像現在這樣。”

程斯蔚沒接話,門外刮起風,應該還不小,不太結實的鐵門被風吹得發出怪異的響動。陸豐看着程斯蔚,揚了揚眉,低頭抿了一小口酒之後,問他:“是不是很難相信?”

程斯蔚笑拿起酒杯跟陸豐碰了一下,笑笑說:“還是喝酒吧。”

陸豐也跟着他一塊笑,手肘不小心碰到蠟燭,蠟油滴在他手背,陸豐倒吸了一口氣。正想說髒話的時候,眼前出現一張紙巾,程斯蔚臉上還是笑容,很有禮貌地對他說:“擦一下吧。”

“稀罕了。”陸豐接過紙,蓋在手背上,“在我們這爛地方,居然也能出現随身帶紙的人,不對,之前也有過——”

“——沈峭他爸。”陸豐說。

上了年紀的男人在攝入過多酒精之後就變得唠叨,接下來的時間,程斯蔚聽到了沈峭父親還算輝煌的一生。早年靠倒賣粉煤灰發家,後期投資失敗,最終宣告破産。但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就算破産,手頭裏還剩下不少錢。

“不過後來管得嚴,鬥狗賭博都擺不到牌面上,賺的錢沒罰得多。”陸豐拿了根煙,對着蠟燭點燃,“後來錢鳳生腎衰竭死了,我搞不定上面那些人,也不想讓沈峭小小年紀就弄的一身騷,就算了。”

陸豐吐出一口煙,五官變得模糊:“好死不如賴活着,你說是吧?”

程斯蔚點點頭,食指在杯沿上劃了幾圈,擡起眼:“沈峭怎麽沒跟他爸爸姓。”

聽他說完,陸豐把手裏的煙移開,眼睛睜得很大:“沈峭是領養的啊,他沒跟你說過?”

他和沈峭的關系好像沒有好到沈峭會告訴他身世的地步,但程斯蔚沒說,給陸豐把酒倒上之後才回答:“你覺得沈峭會說嗎。”

的确,陸豐搖搖頭,說了句也是。

共享秘密使人的距離迅速拉近,陸豐開始講他第一次看見沈峭的時候,吓了一跳。他當時只知道錢鳳生要去領養一個小孩,但沒想到是個子比他還高上一頭的小孩。

“大冬天的他就穿個黑色連帽衫,手凍得都發紫了,我給他拿個棉襖他也不穿。”陸豐似乎想到幾年前的沈峭,臉上露出一絲無可奈何的笑。程斯蔚坐在那兒很認真的聽,陸豐講的沈峭跟現在的好像沒有太大不同,如果硬要說的話,現在的這個好像還要更柔和一些。

什麽事都照辦,不會拒絕,像死海。

“錢鳳生也沒讓他改姓,畢竟也不是幾歲小孩,純當搭個伴,他也沒指望沈峭給他養老。”一只蠟燭快要燒完,陸豐瞥了一眼,撣撣煙灰,沉聲說:“不過沈峭也有良心,這麽多年了,到處打工賺錢,想着能把他爸的骨灰盒從火葬場拿出來。”

“沒有買墓地的錢,人死了多少年,骨灰還一直放在火葬場。”

門外響起大片白噪音,程斯蔚放在膝蓋上的手不自覺攥緊,想到那天他跟沈峭說要把狗埋在寵物陵園時,沈峭那段有些怪異的沉默是從哪兒來的了。他或許是出自好心,希望能幫沈峭妥善安置他一直養的狗,但真正需要安置的人,哪怕沈峭已經那麽努力,還是沒辦法落地。

但沈峭還是跟他說謝謝。

程斯蔚把好久沒動的酒喝掉,嗆人的辣順着喉嚨直接沖到胃裏,同時出現的還有一陣毫無由來的酸,程斯蔚低頭咳了幾聲,陸豐在他對面笑。一瓶酒很快見底,陸豐跟程斯蔚聊了很多,包括沈峭最喜歡的阿百,為了一瓶汽水跟父親吵架的沈峭,還有二十歲被迫去相親,當場黑臉的沈峭。

程斯蔚後來幾乎笑癱在桌上,他聽得上頭,陸豐講的也上頭,喝完最後一杯酒的時候,陸豐朝他靠近一點,昏暗的燭光照亮他右臉上微微凸起的疤痕。

“我給你說個你更不會相信的。”陸豐沖着程斯蔚擠眉弄眼地笑笑,問:“你知道沈峭十九歲生日許的什麽願望嗎?”

斯蔚扒着酒杯搖頭笑,說:“不知道。”

想了一會兒,程斯蔚又補充說:“不過他這人,适合開個夜店,或者當個賭場老板。”

“上大學。”陸豐吐出三個字,程斯蔚愣了一下,陸豐對程斯蔚這種呆滞的表情很滿意,他低頭點了支煙,吸了一大口,伴随着吐出的白色霧氣,程斯蔚聽見陸豐說:“沈峭十九歲的生日願望是,想要上個大學。”

真的喝大了,程斯蔚第二天醒過來的時候發現自己躺在卧室裏,他完全不記得昨天是怎麽回來的。記憶的最後一秒,是他倒在陽光房裏,阿百用磨出繭的爪子推他的臉。

拉開窗簾,大片刺眼的陽光投射進來,程斯蔚閉眼別過頭,頓了幾秒把窗簾重新拉上。簡單洗漱了一下,程斯蔚推開門下樓,樓梯走到一半,他看見坐在沙發上的程淑然,穿着香槟色睡袍,頭上包着一個毛巾。

“醒了。”程淑然回頭看了他一眼,“早飯陳姨收走了,等着吃午飯吧。”

“嗯。”程斯蔚走下來,坐在程淑然對面,笑笑說:“反正我現在也不怎麽餓。”

程淑然把手機放下,捋了一下落在臉頰上的濕發,聲音很輕地說:“昨天下午林娅迎來家裏找你了,我說你在學校,但她說你上完課就走了。”客廳的冷氣開得小,程斯蔚穿着長袖上衣,坐了沒一會兒就開始出汗。

他沒接話,因為程淑然并不需要答案。

“快要考試了,那些不太重要的事情先放一放。”程淑然的手機亮起來,她低頭看了一眼,站起來往書房走,準備關門的時候,像是剛想起來什麽似的,跟他說:“林娅迎說要你陪她去國外比賽,我拒絕了。”

“哦對,買的新藥忘在車上了,你自己拿。”

程斯蔚還沒來得及回答,程淑然轉過身,消失在書房前。

喉嚨有點幹,程斯蔚從冰箱裏拿了一瓶蘇打水,仰頭猛灌了小半瓶,擰上蓋子放回去。從他被診斷出有紫外線過敏症之後,程淑然帶他去找了好幾個醫生,但出的治療方案都大同小異。

其實好不了,不過除了見不得光之外,并沒有對他造成困擾。

程斯蔚往地下室走,下了十階臺階,面前是深藍色的推拉門,對面的門緊閉着,是沈峭的房間。程斯蔚在走廊裏站了一會兒,轉身打開車庫門,帶着淡淡潮濕黴味的空氣湧出來。走了兩步,程斯蔚才發現他忘記問程淑然她開得哪輛車,而且他也沒拿車鑰匙。

他不想去敲書房的門,于是只能一輛一輛車找,臉貼着副駕駛車窗往裏看。

沒有、沒有、沒有……

繞過皮卡,程斯蔚彎腰往那輛藍色的跑車裏看,車窗貼了防窺膜,再怎麽看也是一片黑。正打算放棄,程斯蔚突然聽見細細碎碎的動靜,他愣了愣,往後撤了一步。

四五秒之後,一個人從車底下滑出來,穿着黑色背心和工裝褲,手裏拎着一個扳手。程斯蔚垂着眼,看着躺在板車上的沈峭,他的指節又綁上了白色繃帶,臉頰上沾了灰,創可貼歪歪斜斜地貼在眉骨上。

沈峭收起扳手坐起來,手搭在膝蓋上,跟程斯蔚對視幾秒之後,跟他說:“你沒戴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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