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程斯蔚第一次見到沈峭就知道他話少,但還不知道能少成這樣。
“你都不知道那時候我們看見你被領走,有多羨慕。”見沈峭不說話,男人撇撇嘴,轉臉看着程斯蔚,擡手給他比劃:“那麽大的一輛黑色轎車,下來好幾個人,都穿着西裝和皮鞋,連我們院長都出去接了。”
程斯蔚笑了一下,那人接着說:“一看就是有錢人家,唉,還是看臉的,沈峭那時候個子高,長得又漂亮,一眼就被看中了,我……”
“我們還有事。”沈峭忽然開口打斷,往前走了一步擋住程斯蔚的半個身子,“改天再聊吧。”程斯蔚看不見沈峭的表情,只覺得他聲音冷漠。
“別改天啊,好不容易碰見。”男人停了停,再開口的時候臉色有些為難,“這麽多年你也沒回相承看看,院長都有點不高興了,說句不好聽的,人啊,就算攀上高枝了偶爾也得回老窩看看不是?”
“為什麽啊。”程斯蔚看着面前的男人,臉上露出有些疑惑的表情,“就算是攀上高枝了,跟你們院長好像也沒什麽關系吧?”
應該是沒想到程斯蔚會突然說這種話,男人愣在那兒,程斯蔚扭頭看沈峭,碰了碰他的手臂,問他:“還是說當初你被領養,是你們院長極力推薦你的?”
沈峭轉過頭看着程斯蔚,過了半晌,小幅度地搖了下頭。
“那就跟院長更沒關系了呀,是你自己的福氣。”程斯蔚笑了出來,後半句“自己”兩個字音咬的很重,他歪着頭,隔着沈峭看站在對面的男人,笑着說:“你說對吧?”
河流水速變得急,在河裏撈魚撈蝦的本地人開始上岸,互相詢問對方都抓了多少東西,岸邊有些吵。沈峭就那麽站着,耳邊只有程斯蔚的聲音,語速很慢,每個字都講的很清楚。應該是不願意自找沒趣,男人很快推着自行車走了,看人走遠,程斯蔚吸了吸鼻子,蹲在地上擦粘在腳踝上的沙子。
餘光察覺到沈峭轉過身,程斯蔚擡頭看了他一會兒,才問:“腳這麽髒怎麽穿鞋啊。”
這個問題好像真的把沈峭難住,沈峭站着想了一會兒,然後走到他面前,轉過身蹲下來。看着沈峭的肩膀,程斯蔚愣了愣,他湊近一點,問沈峭什麽意思。但可能距離太近,程斯蔚清晰地看見沈峭歪了一下脖子。
“去河裏沖一沖腳。”沈峭說,“我背你。”
程斯蔚覺得沈峭好笨,最佳方案明明是讓他自己拿着鞋走過去,沖完腳之後再把鞋穿上。或者是讓他自己過去,沖完之後沈峭再把他背回去,完全不需要這樣被折騰兩個來回。
擡手搭上沈峭的肩,程斯蔚整個人趴在沈峭身上,有些無可奈何地嘆口氣,小聲說:“好吧。”
沈峭的兩只手緊托着程斯蔚的腿,确定他不會掉下來之後,十分輕松地站起來往河邊走。沈峭的背很寬,骨頭有點硌人,程斯蔚的兩只手在沈峭的胸前晃來晃去,下巴抵着沈峭的肩窩。
走到河邊,見沈峭馬上要把他放下來,程斯蔚收緊正在晃的手,捏着沈峭的肩:“就這麽沖一下就行了,下去再下來太麻煩。”
“好。”沈峭扶着他的腰,蹲下來,看着流動的河水把程斯蔚的腳踝和腳都沖幹淨,才站起來往回走。把程斯蔚放下,沈峭折回去洗手,看着陽光下沈峭的側臉,程斯蔚聲音很輕地說:“其實剛才我可以自己拎着鞋過去洗腳。”
話說完,沈峭洗手的動作一頓,又過了幾秒,沈峭把手洗幹淨,朝他走過來,撿起扔在地上的球鞋,用手把沾在鞋面上的泥巴抹掉之後,才說:“好像是。”
下午五點,太陽被山擋住,程斯蔚收起傘,兩只手撐在身側,坐在石頭上等小腿上的水幹掉。沈峭早就收拾好,站在他身後安靜的等。沒了陽光,面前河水的顏色變深,像他公寓客廳的遮光窗簾。
“聽陸豐說,你爸爸是個挺好的人,但不知道居然以前這麽有錢。”程斯蔚笑了一下,身後人沒有回答,這在程斯蔚的預料之中,所以停了兩秒,他接着說:“送去鬥狗場的應該都是名貴品種,飼養要花不少錢,比賽之後治療應該也是一筆很大的費用。”
說到這兒,程斯蔚終于回過頭去看身後人的臉,出乎意料的,對上沈峭那雙很黑的眼睛。他們誰都沒有移開視線,是很漫長的十幾秒,程斯蔚笑了出來,感慨說:“看來你爸爸賺的傭金很多啊。”
跟着程淑然過了這麽幾年,程斯蔚也算是見多識廣了,賭場他沒少去,看了太多有內情的賭場後臺。程斯蔚心裏清楚,輸贏不是臺上的人說的算的,更不要說動物了。說起來很殘忍,但有些人和動物一樣,從出生開始,自己的一生就不是自己能掌控的。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沈峭不能,程斯蔚也不能。
沈峭避開程斯蔚的視線,毫無焦點地落在河對面某棵樹的鳥窩上,沉默的時間很久,久到程斯蔚以為沈峭永遠都不會開口說話了。正當程斯蔚要站起來的時候,沈峭突然開口了,聲音壓得很低。
“他沒有錢。”
程斯蔚再次看向他,停頓了一下,說:“我知道。”
起風了,程斯蔚還沒幹透的褲腿貼在皮膚上,有點涼,也許不是有點涼,因為程斯蔚感覺自己的手指正在輕微的發抖,在聽到沈峭說“我被領養過兩次”之後。當事人顯然比他要平靜的多,沈峭在說這句話的時候,臉上甚至沒有一點表情,只是單純地在敘述一個簡單的事實。
雖然知道不該問,但程斯蔚還是沒忍住,問沈峭:“為什麽?”
沈峭朝程斯蔚看過去,盯着他看了一小會兒,聲音沒什麽起伏地回答他:“不知道。”
跑瘋了的阿百不知道從哪兒蹿了出來,濕漉漉的狗繩上滿是泥,還挂了幾根草,一邊吐舌頭一邊去蹭沈峭的腿。沈峭彎下腰,在它腦袋上揉了兩下之後,擡眼看着程斯蔚,輕聲問:“可以走了嗎。”
回去的路上,車廂內比往常更加安靜,程斯蔚頭靠着椅背,看向窗外明明暗暗的路燈。其實在聽到沈峭被有錢人領養之後,程斯蔚就知道事情不對,起碼不是陸豐告訴他的那樣:沈峭在十幾歲的年齡被錢鳳生帶回去,性格很差,不愛說話。
程斯蔚無法控制地轉頭看了沈峭一眼,這一眼很明顯,明顯到迅速被沈峭發現。車窗外斑駁的光影投在沈峭身上,讓程斯蔚想到被關在巨大玻璃水箱裏的鯨魚。
“你的手指怎麽弄的。”程斯蔚問。
搭在方向盤上的無名指動了一下,沈峭看了一眼,說:“被砸斷過。”
和老董給出的答案一致,程斯蔚沒再多問,扭過頭重新看向窗外。他寧願沈峭對他說謊,随便編個答案給他也行,不要這麽誠實地給出一個讓人聽着心堵的回答。
一個半小時後,車停在公寓樓下,沈峭沒有下車,打開車鎖後才說:“我把阿百送回去。”程斯蔚點點頭,手搭着車把手,但是沒開。
“你還回來嗎?”程斯蔚問。
車廂裏的光線很暗,程斯蔚只能依靠從玻璃外投射進的光線看沈峭的臉,黑暗中的時間過得很慢,幾秒都讓人難熬。
沈峭的嘴唇張開了一點,接着,程斯蔚聽見沈峭說:“還有四天才到一個星期。”
當時程斯蔚說,程淑然給了他一個星期的時間,沈峭這麽說,應該是會回來的意思。程斯蔚下了車,快要把車門關上的時候,又突然拉開。程斯蔚把腦袋探進去,對着後座的阿百說了句再見,才關上門。
看着程斯蔚消失在單元樓門口,沈峭踩了油門,方向盤打到底。
今天阿百玩的盡興,在車上也沒勁蹦跶,安靜地躺在後座。油表紅燈亮起來,快要沒油了,沈峭看了一眼,擡手把空調關掉,打開車窗。燥熱的風迅速占滿車廂,後腦勺的傷口隐隐作痛,沈峭把紗布撕掉拿到眼前看了眼上面凝固的紅色血跡,揉成一團塞進口袋。
很快開進別墅區,隔着密密麻麻的樹杈,沈峭看見客廳亮着的燈。把車停進車庫,沈峭牽着阿百下車,看着髒兮兮的阿百,沈峭打算給它臨時沖個涼。水管剛剛擰開,連接着地下室的門突然被推開,陳姨站在門口。
“太太回來了,讓你過去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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