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周一早上七點,禮花在主席臺炸開,紅色玻璃紙在半空中打了幾個旋後掉在地上,程斯蔚擡手拿掉肩膀上的紅紙。臺上七位校長開始輪番發言,賀萊轉過身,嘆了口氣:“七個校長都要講話,真是老太太的裹腳布,又臭又長。”
程斯蔚擡起頭,盯着前排無數個腦袋,沒接話。
“還是搞不懂你為什麽非要來。”賀萊看了眼程斯蔚還沒完全褪紅的脖子,“想賺學分也不用真把命送給學校吧?”
“來看看嘛,畢竟七校聯合運動會,這麽大陣仗。”早晨的太陽還不大,程斯蔚提前吃了藥,能多茍延殘喘一陣子。
第一位校長講完話,兩秒後,臺下響起稀稀拉拉的掌聲,程斯蔚兩只手合攏,沒什麽節奏地鼓起掌,視線落在斜前方穿着藍白運動服的方陣。七個學校的大學生來參加運動會,雖然沒有全部都來,但也占滿了整個田徑場和足球場。
等第二位校長調整話筒高度的時候,程斯蔚問賀萊:“林峥哪兒去了。”
“誰知道,估計在跟狙擊手找位置呢吧。”賀萊笑笑,“準備一槍直接崩掉林傳西的腦袋。”
程斯蔚也跟着笑,把帽檐往上擡了擡,轉過身向站在隊伍最末的輔導員舉了舉手,說有點體力不支,想先去休息。程斯蔚這個毛病大家都知道,輔導員點點頭,很體貼地說可以讓他先去醫務室休息,如果覺得熱的話可以把空調打開。
“好,謝謝老師。”程斯蔚往操場邊上走,餘光瞥到賀萊對他悄悄豎起的中指。
第二位校長正在念演講稿,普通話帶着濃厚的地方口音,一番開幕式演說激情澎湃。講到百年育人的時候,程斯蔚推開醫務室的門,摻着淡淡消毒水味道的冷空氣撲到臉上。裏面的空調是開着的,程斯蔚擡頭看了眼,二十四度,風速最小。
醫務室的病床很少有人躺,程斯蔚這幾天來的次數多,床頭櫃上的東西還沒來得及帶走。程斯蔚坐在床上,看着放在櫃子上的黑色遮陽傘,停了幾秒,拿起來攥在手裏。校長致辭将近兩個小時才結束,最後的掌聲尤其熱烈,程斯蔚在醫務室都聽得一清二楚。
掌聲還沒停,程斯蔚的手機亮起來,是賀萊發的信息:終于他媽的結束了!!!
程斯蔚沒有馬上回複,調到學校公衆號,找到運動會賽程安排,第一場是女子跳高和男子00米跑。草草看完,程斯蔚給賀萊打了個電話,提示音剛響一下,電話就被接起來。
“我現在去醫務室找你啊,熱死了。”停了停,賀萊又問他:“你喝水不喝?我在自助售賣機這兒。”
“不喝了。”程斯蔚從床上起來,“我去看看男子四百米的預賽。”
電話那頭安靜了幾秒,賀萊聲音分貝提高不少,沖他喊:“……你腦袋沒毛病吧。”
看着窗外逐漸變得毒辣的陽光,程斯蔚也覺得自己挺有毛病的,走出醫務室,準備關上門的時候,程斯蔚從門縫裏又看了眼櫃子上的黑色遮陽傘,沒怎麽猶豫關上門,才對着手機說:“醫務室空調開着呢,你可以自己待着。”
賀萊在對面鬼叫,程斯蔚沒理他,把電話挂掉了。
只是過去兩個小時,戶外的溫度驟然升高,程斯蔚盡量往陰涼地走,但高溫還是躲不過去。額頭開始出汗,程斯蔚只能拐到衛生間,捧起涼水洗了把臉,又把手臂在水下沖的冰涼才走出去。
四百米預賽馬上開始,陸陸續續有不少穿着運動服的男生在遮陽傘下排隊,程斯蔚看了一會兒,走下樓梯過去,挑了個看起來臉生的男生,從後面拍了拍他的肩。男生轉過頭,跟程斯蔚對上視線後,表情變得疑惑。
程斯蔚收回手,露出有些抱歉的笑容:“不好意思啊,認錯人了。”
“沒事兒。”
前面的人正在登記,程斯蔚四處掃了一眼:“怎麽沒見林傳西?”
“他是第二組,應該在後面熱身吧。”話說完,男生轉過身去簽到。
操場後臨時搭了幾個帳篷,用來給參加比賽的運動員休息和熱身,看見城大的校徽,程斯蔚掀開簾子。帳篷裏沒有幾個人,程斯蔚一眼就看見懶散癱在黑色椅子上的林傳西,兩條腿蹬着桌子。
程斯蔚站在帳篷門口,直到林傳西旁邊的人注意到,上下打量了程斯蔚一邊,拍了一下林傳西的肩,湊過去低聲說:“是不是找你的?”
林傳西轉過頭,在認出程斯蔚之後,愣了兩秒,把腳從桌上拿下來,皺着眉:“你來幹嘛?”
“我還以為你不記得我是誰了。”程斯蔚把帽子摘掉,胡亂撥了兩下。
“你不是天天跟林家那兩個混在一起嗎?哦不對,現在是一個了。”林傳西咧着嘴,手撐着椅子,“林娅迎把你蹬了,是吧?”
程斯蔚臉上沒有半分被羞辱的反應,他點點頭,十分認同地回答:“确實。”
像是用盡全力一拳砸在棉花上,林傳西覺得渾身不舒服,別過頭,語氣變得不耐煩:“沒事兒就趕快走,這不是你們學校的帳篷。”
“我跟你談點事。”對上林傳西的視線,程斯蔚補充說:“跟林峥沒關系。”
“你跟我有什麽可談的?程斯蔚,我不是傻子,你少給我下套。”這話好像戳到了程斯蔚的笑點,他低頭笑了好一會兒,林傳西看着他站在那笑,臉瞬間憋得通紅。林傳西站起來,一腳踢倒椅子,兩只手揣在口袋,朝程斯蔚走近:“有什麽可笑的?”
“沒什麽,剛剛突然想到個笑話。”程斯蔚擡眼,手拎着帽子,表情十分陳懇地看着林傳西,“我跟林峥的關系沒你想的那麽好,他妹妹把我蹬了這件事連你都知道了,我現在才懶得跟他說那麽多。”
林傳西冷靜了一點,或許是程斯蔚太會騙人,又或者是被女人綠了這件事對林傳西來說太重要,停了停,他才接着說:“那你有什麽事兒就在這兒說吧。”
“不太方便。”程斯蔚掃了眼在後面看戲的人,“去足球場後面吧……你要不放心我,可以帶幾個人,我無所謂。”不等林傳西回答,程斯蔚把鴨舌帽重新戴好,掀開簾子走出去。林傳西在屋裏愣了會兒,低聲罵了句髒話,轉過頭跟身後的兩個人說:“你們跟我出去一趟。”
理智告訴林傳西他不該跟過去,但他太想壓林峥一頭了,好不容易看着程斯蔚跟林峥之間有了嫌隙,他必須抓住這次機會。
順着窄長的通道過去,林傳西看見靠着欄杆等他的程斯蔚,讓身後兩個人原地等,林傳西走過去。
“現在可以說了吧?”
程斯蔚沒看他,手指來回摩挲欄杆上的一小塊鏽跡:“我剛才不是給你說我想到了個笑話嗎,我講給你聽吧?”
林傳西聽得一頭霧水,他又走近一點,有些惱火地說:“你什麽意思?”
“你剛剛說,你不是傻子。”程斯蔚轉頭看他,眼睛彎下來,露出笑容,“太逗了,我實在沒忍住,就笑出來了。”
“你耍我?”林傳西咬着後槽牙,臉色瞬間冷下來。
程斯蔚搖搖頭,下一秒,擡起腿對準林傳西的小腹猛地踹過去。站在後面的人全都愣住了,他們看着倒在地上的林傳西,直到林傳西捂着肚子叫痛,才反應過來,沖過去問林傳西有沒有事。
“你們他媽的都是瞎子是吧!”林傳西甩開旁邊人的手,掙紮着站起來,低頭看了眼胸前沾上鞋印的號牌,擡手指着程斯蔚,“這是你自找的。”
話說完,林傳西朝他沖過來,程斯蔚沒完全躲過,拳頭擦過左臉,臉好像麻了一下,緊接着痛感開始擴散。眼看下一拳又要揮過來,程斯蔚往後撤了一步,但有人比他更快。
程斯蔚完全沒看清那個人是從哪兒出現的,等他暴露在程斯蔚視野裏的時候,他的手臂已經牢牢地鎖住林傳西的脖子,接着迅速轉身,弓起背,把被架起來的林傳西狠狠摔在地上。
地面的塵土蕩起來,程斯蔚覺得自己好像聽見了骨頭斷裂的聲音。
男人用膝蓋壓着林傳西的小腹,手緊緊掐着他的脖子,林傳西的手開始到處亂抓。後面兩個人見狀忙跑過去,有些驚恐地讓他快點放手,要不然真的要死人了。男人沒動,程斯蔚擡手碰了一下左臉,低聲說:“算了。”
前方響起比賽哨聲,緊接着,是鋪天蓋地卷起的尖叫和歡呼,男人松開手,然後站起來。兩個人連忙把林傳西扶起來往外面走,林傳西捂着臉猛咳嗽,腳還不依不饒地往前踢,掀起大片塵土。
他們走之後,後場變得安靜,程斯蔚看着面前人的背影,停了好一會兒才說:“你下手那麽狠幹嘛,他還要跑四百米。”
沒人說話,等了半晌,在程斯蔚又要開口的時候,他聽見面前人說:“沒碰他的腿,還能跑,只不過慢一點。”
程斯蔚下意識想笑,嘴角剛翹起來一點,就又被痛感壓下去。繞到男人面前,程斯蔚看着沈峭的臉,這次真的笑不出來了。幾天不見,沈峭好像又瘦了,五官顯得更加淩厲,眉骨在眼窩投出一片陰影。
額頭上添了新傷,看起來沒有處理過,血在傷口上凝成深黑色的痂。
“你怎麽進來的?”程斯蔚問。
“看臺。”停了停,沈峭又說,“連着外面的牆,翻進來的。”程斯蔚說不出話,他知道那個牆有多高,為了防止學生翻牆,牆頭還用混凝土裝了尖頭的防護欄。
兩個人都在沉默,前場的比賽應該有了結果,有幾個女生正在歡呼。沈峭擡起手,從褲子口袋裏拿出個東西,程斯蔚跟着看過去,是一個白色的瓶子,瓶身沒有寫名字。
“跌打損傷的藥膏。”沈峭把瓶子遞過去,這會兒程斯蔚才發現,沈峭手上也有傷,從三根手指的指節開始,橫着一道紅色傷口。
像是握住刀刃造成的。
“我媽讓你去幹什麽了?”
沈峭沒什麽反應,他擡起眼,看着程斯蔚開始泛青的臉頰,拿着藥瓶的手依舊橫在兩個人中間,沒有要收回去的意思,回答他:“幫忙看一個工廠。”
還是那個沈峭,他問什麽就答什麽,一來一回的。但程斯蔚卻開始覺得難受,跟過敏和被打到的臉頰無關,他找不到來源,自然也找不到解決方法。
看了沈峭幾秒,程斯蔚靠近一點,盯着黑色瞳孔裏自己的影子,問他:“你就沒什麽想問我的嗎?”
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很難回答,沈峭每沉默一秒,程斯蔚就覺得自己再被什麽東西往下拉一米,沒有盡頭,沒有終點。
“太陽很大。”
程斯蔚擡起眼,對上沈峭落在他臉上的視線,前場第二組要上場了,哨聲吹響,跟着加油聲一起傳到程斯蔚耳朵裏的,還有沈峭很低的聲音。
“為什麽不拿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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