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有心者(三)

次日清晨,太陽未出,東方天空還只泛着微微魚肚白,歐陽少恭便已睜眼,隔壁歐陽明日的房間有動靜,似是兩人已經起床。

身為谪仙,睡眠對歐陽少恭來說早就可有可無,只是混跡人間,習慣了依照凡人的作息生活。昨日一見便已知曉歐陽明日亦是修行之人,只不過并非天墉城弟子……不妨問問究竟屬誰家門下,至于小燭,身上并無三魂七魄卻有一股靈力加持,倒像是誰家侍童。

既是相約一同前去探察,歐陽少恭也不遲疑,立刻穿衣起身。剛剛穿上靴子門口便傳來敲門聲,打開門是小燭端着一盆清水站在門外。

“先生,公子叫我來看看先生醒了麽?”

“你們起的真早。”把人讓進屋內,少恭頭發尚未束起。

“啊……我家公子自幼養成的習慣,天亮時分便開始練功……我也不太懂,先生,要不要我伺候你梳洗?”将手中水盆放下,小燭已經抓起了梳子。

“不必了,在下一人行走江湖早已習慣,倒是你家公子,不用在旁照顧麽?”

“我家公子啊,”小燭挽起耳旁垂發,皺眉嘟囔到,“他已經洗漱好了,而且我家公子練功想事的時候都不理人……”

“修行之人大抵如是,你不用修煉麽?”

“啊……我忘了!”叫了一聲轉身就走,咚咚幾步又跑了回來,走得有些急,扒着門框才停下,探頭問道,“先生先生!公子問先生早飯之後一起去月老廟好不好?”

“在下昨日已經和歐陽公子越好,怎會失約?”

“哦……”得話的小燭并未多問,只是蹦蹦跳跳的又跑了回去。

城西月老廟,雖然廟宇不大,好在栖落在山峽間,依山傍水,景色秀麗。傳說有一棵神樹,有情男女将雙方姓名寫在紅色絲帶挂上小小的金鎖抛到樹上便能白頭偕老。

歐陽明日背着手輕輕搖頭,小燭一路上快把月老廟的前世今生都說了出來,現在已經說道那月老廟中年過六十的老廟祝。

“小燭,你口渴麽?”歐陽少恭見狀,開口想要将話題引向別處。

“不啊……歐陽先生是你口渴麽?我這裏有水。”從肩上拿下包袱,打算拿出水袋。

“不,只是覺得小燭姑娘這般說法,到了月老廟大概沒力了。”

“不會啊,我還帶了好吃的!”已經從包袱裏掏出了一只水蘿蔔,咔嚓一口咬着。

歐陽少恭忍不住挑挑眉,那邊明日了然一笑,早已習慣叽叽喳喳的小燭,所以也不會說些什麽,只是聽着,她的話裏或許會有什麽線索也說不定。

陽光正好,游人如織,男女老少一片嬉笑。熙熙攘攘的人群在朱紅色大門下進進出出,歐陽明日伸手摸了摸牆壁,指尖便染上朱紅色沙粉。

“公子,這牆有問題?”小燭立刻湊上。

“看樣子,這裏最近翻新過。”少恭接口道,不止院子牆壁是新近粉刷的,寺廟的門窗也是新換的的,一座月老廟,怎麽會突然間翻新一遍呢?

“聽說前陣子這裏收到好大一筆香火錢,所以廟祝把這裏修葺了一番,本來很舊的。”小燭也伸出一只手,手掌攤開貼在牆壁上。

有些奇怪的少恭真要問緣由,明日便舉起一只手示意稍等。

小燭閉眼,片刻後複又睜開眼睛,然後走了幾步又同樣将手貼在牆壁上,反複幾次又跑到了大殿的牆壁上做起這個動作。

明日也沒有動,看着小燭跑來跑去,最後只等小燭回到兩人身邊。

“院牆是新砌的,大殿只是重新粉了一遍,窗子有些換了,有些只是刷了一層灰。”小燭說完眨着眼睛看向明日,明日問道,“這廟經常修麽?”

“十年之內應該都沒有動過,內牆中間粉過一次,其他的大概也只撿了漏……不過……”話說到一半轉頭看院子中央的姻緣樹,樹冠蓋住了整座院子,枝桠上密密麻麻挂着紅色絲帶。

“這棵樹,有靈。”

“去玩吧,走的時候自會叫你。”明日沒有多問,小燭聽到這話點了點頭,轉身去了一旁用絲線編制挂墜的小攤上。

“小燭怎麽會知道這些?”明顯有人想要隐瞞什麽,整座月老廟看上去都是翻新過一遍,小燭怎麽知道院牆是新砌的,而大殿卻沒被動過?

“先生想說些什麽,不妨直言。”明日淡淡一笑,沿着院牆走到了清淨處站定。

“小燭她,究竟是什麽?”

“先生既然知道我是修行之人,是否知曉四大守門人?”

“天下玄門,最為古老的不是茅山蜀山天墉城,而是聚集在迷花谷、鳳臺、無情觀、鏡閣的四位前輩和他們的弟子。”四人皆是上逆天命下斷輪回,走遍六界六界難容的人,最後卻選擇在人間落腳,雖修為高強,卻勒令門下弟子永不得成仙,故而人數一直不多。

明日微微颔首,“我師傅本是鏡閣弟子,然向往成仙之道,離開了鏡閣。我自幼便由師傅撫養長大,卻從未知曉他曾是鏡閣弟子,直到數年前身逢死劫,鏡閣之主念我終歸鏡閣一脈出手想救,而小燭,便是鏡閣主人門下。”

“雲岫麽……”上古衆仙在登臨九天之前,曾經在凡間生活,有些與凡人成親繁衍,有些則是神明之間嫁娶生子,由于父母雙方間的差異,神明聯姻的孩子自出生便帶有神力。當初太子長琴随父親離開瑤山前往九重天之時,也曾聽聞這些神明之子不願留在凡間卻也不願跟随伏羲大神,便于九州之外渤海之濱建浮雲城,浮于雲上,沉于九重天下……當時便有歌謠,九天下,浮雲上,有族焉,號星辰,別日月……而後浮雲蒼狗,人世間幾度變換,浮雲城落敗,星辰一族也走到盡頭,最後竟只有雲岫一人存了下來。

“嗯,正是我家師祖……小燭不過他所用燭臺,于他跟前沾染三百年靈氣,化作人形,本是靈物自有探察死物靈氣的能力。師祖念其修行不易,雖有靈性卻不知人性,便讓她随我游覽人間。”

“人性,人性是個什麽東西?”貪得無厭,禍及性命猶不自知。

“孟子曰人性本善,荀子卻道人性屬惡。”聽出少恭話裏的不屑,明日也未生氣,只是說道,“即便是教化衆生的聖人,也不知人性為何物。”

“哦?那明日以為人性本如何?”少恭不禁來了興趣。

“人性或許本不唯一,我想夫子大概也是看透了這一點才未妄加評論。只不過,無論是孟子還是荀卿,都以為人當受教化,孟子希望通過教化保持人性美好善良的初心,荀子希望通過教化讓人克制惡的本性而一心向善。”

“人性豈是輕易改變的。”少恭搖搖,似是放棄了與那些聖人争論,他歷經千載孤寂,一世世遭人遺棄,得一巽芳尚被蒼天所亡,說到底,人不過是親近對自己有益的東西而疏遠自己未知的東西罷了。

“人性究竟如何,是否輕易改變,我都不得知。”看出來少恭興趣索然,明日也沒有勉強他接受,“我只是相信師祖的一句,無論人性如何,無論世事如何變化,總有一點不變。”

“哦,哪一點?”滄海尚能化作滄田,上仙亦可貶作凡人甚至成為十惡不赦的魔,又有哪一點可以不變?

“無論何時何地,人們總是期待更好的生活。”明日對少恭勾起嘴角,露出微微笑意,“人只要活着,就會期待更美好的生活,不管經歷多少,心中始終渴望着溫情……這便是人心,始終有所向往。”

始終有所向往……少恭擡頭,姻緣樹上絲帶飄舞,一樹繁華鮮紅……他也曾祈禱過,追求過,一世世的追逐,然後遇到巽芳……蓬萊被毀,他依然渴望着,渴望能夠重生巽芳,再建蓬萊……

而今,他已無所執着。

“先生?”明日喚了一聲,少恭這才回過神發現明日已經走了出去,停在兩步外叫自己,連忙跟上。

“先生若是不介意,不妨和我在這廟中四處走走。”明日見少恭跟了上來便走向了大殿,對于少恭失神一事避而不提。

大殿內供奉着近一丈高的月老像,月老手中拿着一段鮮豔的紅綢,像前跪拜着兩位女子,都很年輕,虔誠的磕着頭。明日走到像旁,舉手夠到紅綢,片刻後放下。

少恭目光一轉,只見明日擡頭望向月老像,目光深沉面帶郁結之色,怕是想起了什麽傷心往事,然而這神色稍縱即逝,對着少恭一笑邁開步子像月老像正面走過去……兩人并未做什麽,只是圍着微微落灰的月老像來回走了兩圈,複又在殿內慢慢繞了一遍,在從側門踏出,只像普通游人版逛着。

“先生可有什麽發現?”已經從廟內走到了院子外面,一切皆是平和。

“沒有。”少恭看向明日,二人有一不同之處在于少恭不言時也挂着溫潤如玉的微笑,使人如沐春風。而明日卻不是,明日平時并沒有太多好顏色,甚至不愛喜歡與生人接觸,此刻卻笑了。“明日可有所得?”

“沒有……這裏現在什麽也沒有。”明日探察內外也沒有發現任何不妥之處,“但并非無所得。”

“此言何解?”

“這裏太平常了,和人間任何一座普通的廟宇一般,不管是神像還是廟宇,更連這些游人廟祝,守在廟裏的小販,都與常人無二。”

“即使如此,那你又看出了什麽?”

“如果真的如尋常廟宇般,又為何要重建圍牆,還要特地翻新大殿讓人們以為這只是一次翻新?”明日臉上笑意更勝。

“你是說這裏曾經發生過什麽,如今卻被抹去了痕跡。”

“正是如此。”明日捋了捋耳邊垂發,目光愈發興奮。

“但是現在已經銷毀了蹤跡,你接下來打算怎麽辦?”

“當然是回去。”

“回去?”

“小燭怕是等得不耐煩了……先生心中早已明白,又何必叫明日都說出來。”

“在下愚見,以為此處既然要花力氣重建并且掩人耳目就說明這裏還會發生些什麽,所以你打算暫時離去,日後再做打算。”

“正如明日所想,先生何不早些說出來。”

“怕是猜錯了公子用意。”

“先生,明日心中早已将你當做了朋友,這樣說來未免太過客氣。”

“你即叫我先生,我如何能不客氣?”少恭眼中也不禁帶起一絲玩味。

“噗……少恭,我們去找小燭。”

作者有話要說: 寫明日和少恭兩個高智商對話,某澤覺得自己急需充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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