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承乾四年
承乾四年,小寒。
陸衍終于過上了他所向往的平靜生活。
那次成功營救出了周昌,給整個麒麟軍莫大的激勵。
陸衍回想起來也覺得自己厲害。居然睜着眼騎着馬回到了軍營,雖然記憶模模糊糊的。
只記得,窦充和軍醫那驚恐的表情和皺到一起去的眉毛。
“拔吧。”陸衍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了,只能張張嘴。
窦充和軍醫對望點頭後,給他嘴裏塞了一塊大毛巾,然後就是火燒一般的疼痛。陸衍後來笑稱當時自己的表情估計就和女人生孩子差不多。
然後他就徹底暈了。
迷迷糊糊中,他聽到窦充和軍醫的聲音說是要轉移他到城內,還說:“就算能退燒,他這樣舊傷未愈,新傷太嚴重,手臂就算保住了,想再提劍打仗是不可能了。”
“什麽意思?”
“整個右臂廢了。”
昏迷中,聽到這個,陸衍不知為何覺得舒服極了。
昏迷中,他好像看見了兒時村裏的那條小河,河邊正在和其他婦女說笑的母親,招呼他過去和小夥伴們一起下河灘摸魚。後來他好像又看到了小時候,小小的陳熙和他坐在宮裏的秋千上,分着一小袋粽子糖,兩人曬着冬日的太陽天南地北的聊着。再後來,他就陷入一片黑暗,不斷地走啊走,就是找不到出口。只是隐隐約約感到右手有股炙熱,有人在嘤嘤哭泣。突然陸衍就看到了聖上躲在房間角落裏,滿身髒兮兮地低聲抽泣;又看到小時候的自己,對着來來去去的人聽他們說娘親死了。陸衍右手微微使力,握住那個年少無力的自己,走過那層層疊疊的人群......
“對不起。”陸衍聽到他說。陸衍笑了笑,再也沒看到什麽聽到什麽了。
承乾四年,立春。
陸衍已經能下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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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詩詩接到快報和父親一同回到了陵縣軍營照顧陸衍。
兩人和董軍醫談論了許久,面露悲傷。
這次事件中,唯有陸衍一人淡然的很。
幾年前那次重傷,他就像退伍了。但考慮到那時軍營缺人,聖上在京情況不明就留下來了。
這下好了,不退也不行了。
“不管如何,先回家吧。”父親嘆聲道。
陸衍點頭。
“董大夫,我弟弟怎麽樣了?”
“他沒事,不過是拉傷。”
提到聖上,陸衍的心事又上來了。
回到家,阮氏早已準備好了晚膳。小妹紅着眼睛想扶卻又不敢扶。
好久沒有這樣平平靜靜的一家人一起的景象了。
夜半,父親來到他房裏替他換藥。
“有什麽打算麽?”父親低沉蒼老的聲音,陸衍頭一次聽出裏面濃濃的擔憂。
“先養傷。做個飯來張口衣來生手的大老爺。”
父親愣了愣,然後難得地笑了。
“好。”
後來,誰都沒有提到戰争,沒有提到聖上。
承乾四年,驚蟄。
蘆望的春雨來了,還一同帶來了京中的聖旨。
皇帝派了議和軍來此。統領不是別人,正是武王。
陸衍一早就看到那熟悉的的字體。宗赫的信就像個炸彈一般把陸衍這些時日絕口不提的事暴露出來。
議和的事陸衍早已聽說,這是父親和蘆望城內一些朋友一同策劃的。他們勸服蘆望刺史,若朝廷在不派兵,陵州一旦失守,充當其沖的就是蘆望。而蘆望的駐軍連五千人都不到。三人成虎,蘆望刺史又找了周邊城池的官員,最後聯名上書請求支援。
不過宗赫來信提到,幾年前的割地協議已有許多人心中不滿,但礙于各方權利都被皇帝收回去了,不好開口。其實幾大兵家都在看這周家麒麟軍能抗多久,越久非議就越多,皇帝不得不派兵。
陸衍燒掉了宗赫的信。他理解宗赫,各為其主。從字句來看宗赫還不知道他受傷退伍之事,還讓他好好保護聖上。看來之前的猜測是正确的。那麽這次更不用說,也是武王計劃的一部分吧。
隔日,陸衍再次确認了。因為聖上居然回來了。
聖上進門時,恰巧陸衍要出門。兩人對望,聖上先是一驚,然後看向他的右肩,低頭不語。陸衍一時間也找不到話,只能側身迎他進門。
其他人正好都不在,兩人在屋裏相對無言。
最後還是聖上先開了口:“你傷勢如何?”
陸衍故作輕松地輕笑,動了動肩:“愈合中吧,不怎麽疼了。”
聖上眼睛有些濕潤。陸衍這右臂今日應該出了疼再也感覺不到什麽了吧。
“謝謝你,那日救我。”聖上不敢看陸衍,自顧自整理包袱。
“恩。”看到聖上,陸衍才知道原來自己心裏還是有氣的,自己辛苦救回來的人,他把他的命看的如此重要,本人卻那麽随意對待,“你怎麽這時候回來了?”
聖上動作頓了頓:“東番退兵了。孟習讓我回來休息一個月。”
“哦。”陸衍覺得自己有些幼稚,這樣的語氣是在賭氣麽?“那周昌呢?”
“他沒事了。生龍活虎的。不過軍務暫時都交給孟習和老邪打理了。我聽說……”
“啊,琮哥哥回來啦!”小妹突然的出現打斷了聖上的話。
聖上起身抱起陸嫣,回身對上父親平靜的眸子,他的眼神有些閃躲。
今夜,外頭大雨,伴着雷聲。陸衍家中倒是熱鬧。阮氏似乎挺高興的,燒了好一桌子菜。父親也喝了些酒。小妹一個勁地纏着聖上,問她窦充何時回來,聖上總笑她姑娘家不點兒不矜持。
接連這好幾天,都是這樣。白日聖上幫着幹些農活,夜裏兩人同水一屋卻無話可說。
“你們要這樣到什麽時候?”他兩這奇怪的氛圍就連阮詩詩都看不下去了,“以前你恨不得十二個時辰都盯着他,現在他在哪兒你就不在哪兒。要是這麽讨厭,你就別救他呀?”
陸衍奇怪,也不知道阮詩詩在氣什麽?這換藥的手勁越來越大。
“你這樣,自己給自己找罪受。”阮詩詩嫌棄地看了他一眼,“有什麽話,說開不就好了。你們是青梅竹馬一起長大的,你又舍命救了他那麽多次,何必呢?”
是啊,何必呢?陸衍自嘲,就因為氣他不惜命?
陸衍躺在床上,望着桌子另一頭,那整整齊齊的床鋪,明明隔得那樣近,兩人之間卻好像有跨不過去的鴻溝。
此時,聖上推門入房,手裏端着藥。看到陸衍,有些尴尬道:“我聽詩詩說,你有些不舒服?”
“天潮,傷口有些發炎而已。”
聖上端着藥做到床邊遞給陸衍。那藥苦的很,陸衍一口喝下去,也不禁皺眉。
“吃個糖吧。”
陸衍睜開眼,看到聖上手裏多出了個袋子,裏頭是多年未在看到的粽子糖。
這裏,只有蘆望城郊有一戶人家會做此糖。每日卯時就會收攤。
陸衍忍不住笑了起來,心想自己真夠幼稚的,這麽多年還能為一袋糖牽動心情。
“對不起。”聖上看着陸衍,卻是有些哽咽,“對不起。”
陸衍沒有看他,含着糖轉頭望着外頭的雨夜,握着聖上抓着床褥的手。
“對不起,子陌對不起。”聖上失聲哭了起來,“我不該遷怒你,不該不相信你……對不起......連累你.....對不起......”
何必呢。陸衍心想,何必要道歉,其實說到底,聖上并未做錯什麽,這一切的後果都起與陸衍自己做的決定。瞞下他母後的死,順着宗赫的意思進營參軍,救他,送他去孟習那兒。要是真的是聖上錯了,那他也是幫兇。
“沒事兒的。”陸衍淡淡道。
承乾四年,清明。
這一個月,兩人總算是和好如初了。聖上負責照顧陸衍,每天都圍着他轉。陸衍看着不遠處那個鋤地的人,時不時回頭看看自己就覺得好笑。大丈夫還真是能屈能伸。
“要是日日如此就好了。”陸衍算了算日子,聖上馬上就要回營了。
“你不想升官發財麽?”聖上似乎一直覺得陸衍這樣淡淡的個性很…..特別?
“升官發財的人那都是勞苦命。”
聖上斜眼看着陸衍,鄙夷道:“你現在是過着老爺日子,當然是舒服。”
“我只想過平凡日子。早起勞作,夜半小酒佳肴。鄰裏和睦天下太平。”
“呵,真是做夢。”聖上嘲笑道。
“就是因為得不到才做夢的。”陸衍笑道,意味深長地看着陸衍。
“幹嘛?”聖上被看的發毛。
“武王就快來了。你……有什麽計劃或是你們有什麽計劃?”
父親前幾日早就找陸衍談過了。京中的局勢如何,他已經清楚了。雖然陸衍是想過平靜日子,但這并不意味着他是個怕事的人。
“你……”聖上被問得一時間不知如何開口。
陸衍靠近聖上,在耳邊輕語道:“陳熙,聯軍起義要是失敗了那可是謀權篡位的死罪啊。你可得想清楚了。“
民怨四起,外敵紛亂。這何家天下早就遭人唾棄了。武王此刻前來,不僅僅是要議和,更是在會晤周家和自己身邊這個隐姓埋名的皇子。更何況,聖上剛救了周昌立了大功。
聖上深吸一口氣,問道:“那……你會支持我麽?”
陸衍看着他,想起了一首《詩經》
“你知道《國風邶風擊鼓》這篇麽?”
聖上搖頭。陸衍想起裏頭一句話,突然發現了什麽了。愣了一下,再看聖上一臉迷茫的樣子,無奈道:“想建功立業,先多讀書。”
“哎,你直接告訴我不得了……”
“睡覺。”
“哎……”
承前四年,谷雨。
武王的議和軍明日就到了陵州邊界。聖上應軍令今日回營。陸衍給了他一個錦囊。
“是平安符。”
裏頭是陸衍提筆寫下那詩:
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于嗟闊兮,不我活兮。于嗟洵兮,不我信兮。[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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