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洗澡

且說秦氏回到正屋,越想心裏越發毛。一個沒死成已經夠吓人,還來一對。那可是陰間走過一回的人,說不定身上還帶着陰氣寒煞。

不行,說什麽也不能再留着那兩人。

她來回地在屋子走着,一直等到顧師爺從縣衙下值。

顧師爺剛進門,氣都沒喘勻,就被她拉住,“…老爺,妾身想着真是留不得,您可不知道,那屋子妾身一進去,都覺得陰氣瘆人。您說…他們是不是招惹了什麽不幹淨的東西?”

“胡說什麽!”

顧師爺最恨婦人一天到晚疑神疑鬼,弄得自己跟着心吊吊的。

“妾身真沒有胡說,您想想看,明明是斷氣的人,怎麽就能活過來?不是邪門是什麽?老爺,咱們不為別的,得為自己的兒女多考慮。眼下鸾娘正在議親,還有崇哥兒和謙哥兒漸長大。家裏有那麽兩個邪星,哪家願與咱們結親?”

秦氏自知若是提周四丫太能吃,老爺保不齊還要罵自己摳門。事情往兒女身上扯,老爺總得顧慮幾分。

果然,顧師爺眉頭皺起,扶着短須沉思起來。

“老爺,妾身嫁進顧家多年,豈是那等不知事的。您收留安哥兒一年多,妾身可有說過什麽?只是此事不一樣,妾身是怕給家裏招禍,不光礙着兒女們的姻緣前程,怕是老爺您的仕途也會受到波及。”

“行了,別胡說了。大哥待我有恩,現在大哥被貶到京郊皇家馬場喂馬,将安哥兒托付給我這個二叔,我怎麽能趕他走?傳揚出去,我顧澹成什麽人了。”

顧師爺顧澹只是一個秀才,就是這個秀才的功名,當年還是大房的長子顧淮幫他押的題。一個秀才,萬陵縣沒有上百也有幾十,憑什麽就他能進縣衙?

那還不是別人看在顧淮的面子上,要不然便是小小的師爺,也得是個舉人老爺。

雖然現在顧淮被貶,可其才名在萬陵及至整個衛州府都是有名的。剛上任的知州就是顧淮的同窗,若不然,顧澹這師爺哪還能繼續留任。

這些事情,顧澹不會與秦氏細講。

秦氏不知情,只當自家老爺有能力,而顧安就是個來白吃白喝的。

“老爺,妾身說句您不愛聽的。大哥是先太子一派,陛下能不忌諱?您說他哪裏還能有起複的希望?”

“婦人之見,為夫豈是那等勢力之人。”

顧師爺揮着手,一臉煩躁地鑽進內室。秦氏跺着腳,咬咬唇無奈跟上前。

二門外的周月上站在垂花門不遠處,暗道顧家那兩口子以後有的後悔。居然讓堂堂的百城王住在二門外,與府中下人混住一起。

他們的屋子靠着西廂房,卻隔着一堵牆,與內院分離。若想進內院,還得穿過垂花門才能進去。而二門外的倒座房裏住着顧家的下人,與他們的屋子離得不遠。

她冷冷一笑,顧氏夫婦苛待百城王,日後必有得受。

“…少夫人。”

從西側角門進來的耿今來,一眼就看到站着不動的女子。硬着頭皮喚一聲,就見周月上慢悠悠地轉身。

那雙大眼沒看他,光顧着盯他的手。

他的手中,拎着好幾個大紙包。一邊看着像是藥材,另一邊的紙包滲出油,應是她要帶的肉菜。

她已聞到肉味,肚子叫得歡。再看到他背上的包袱,以及後面跟着一個漢子扛着的澡木桶,心下有些滿意。

“嗯,把東西擱進屋吧。”

耿今來暗道奇怪,自己為何會怕她?而且莫名奇妙就依着她的話去做,真是怪了。他讓那漢子把木桶放下,自己一樣一樣地拿進去。

周月上大搖大擺地進屋,坐到桌前。床上的顧安臉色比印象中的還要蒼白,眼睛閉着,看樣子重新進入假寐。

她站起來,立到床前,關心問道:“你是不是很難受?”

昨天還病得要死的人,能不難受嗎?他到底得了什麽病,後來又是怎麽殘廢的?她其實有許多的疑問,但又覺得與自己并無多大關系。

反正她知道,他死不了,就是會殘。

顧安睜開眼,幽邃難懂。

“少爺,藥都抓好了。”

耿今來把藥放到桌子上,取下一包出門。

她想了想,跟上去。看着他不知從哪裏搬出一個小爐子,再順着他的動作看到屋子角落裏堆放着不少的幹柴火。

“你家少爺到底是什麽病?”

耿今來倒藥的動作一停,“這個…奴才不太清楚。”

“不清楚?”她輕喃着,暗道這愣小子是個嘴緊的,“那這些藥你們是找哪個大夫看過的,你不知病情如何讓別人抓藥?”

“藥方子是我們少爺自己開的。”

她心下了然,敢情百城王殿下自己久病成醫,居然不假他人之手,想必他對自己的病情心知肚明。

“你煮好藥後,給我燒些水,我要沐浴。”

耿今來看了她一眼,這鄉下姑娘還知道沐浴?

“怎麽?不願意?”

“奴才不敢。”

“諒你也不敢,你們少爺都承認我這個妻子,你一個當下人的哪裏敢有異議。”

她說完,扭身進了屋子。

顧安依舊是坐着,手裏捧着一本,也不知有沒有看進去。她進來後,東看看西看看,這屋子空蕩,一眼就能望穿。

除了外間就是裏間,外間是耿小子的地盤,內間是顧安的房間。

她能在哪裏洗澡?

“相公,你要想好得快,天天躺着不是個事。我看今日陽光明媚,不如等會讓今來扶你出去走走。多曬些太陽,對你的身子骨肯定大有益處。”

相公二字,聽在顧安的耳中,他不由得眼眸一沉。

周月上見他眼皮垂着充耳不聞,覺得話得挑明了說。

“相公,等會我要沐浴,你呆在屋子裏不合适吧。”

顧安放下書,喚了一聲今來。

耿今來急火火地跑進來,“少爺,您有什麽吩咐?”

“搬個凳子到外面,我要出去坐坐。”

“哦…哦…”耿今來應着,莫名奇妙看了周月上一眼。還是這姑娘有法子,少爺已許多日未出過屋子,自己一個下人提過兩次,少爺沒理。

周月上挑了一下眉,去翻那包袱。

嫌棄地拎出兩身衣服,耿今來這小子的眼光真夠差的。這一身粉的還有一身嫩黃的,穿在她身上像什麽樣子。

看看自己一身的大紅,覺得粉色還能容忍些。料子倒是不錯,比不上絲綢順滑,但還算柔軟。包袱裏,除了衣服,還有香胰子梳子鏡子等物。

握起鏡子,裏面映照出一張少女的臉,很是陌生。

前兩世,她都是貌美的女子。而鏡子中的姑娘一臉稚嫩,黑瘦的臉上最明顯的就是一雙大眼。怪不得那神婆形容她的眼睛綠幽幽。

深更半夜,猛不丁對上這麽一雙大眼,能不覺得陰森嗎?

細看之下,她的五官很精致,底子還是不錯的。若不是太瘦,皮膚太黑,必是一位小美女。她在顧鏡自覽的同時,耿今來已把凳子搬出去,又進來扶了顧安出去。

春日花草的香味中夾雜着泥土的氣息,聞着倒是舒服。

顧安擡起頭,暖陽令他不由眯起眼。他都不記得,自己有多久沒有像今日這般靜坐着,感受着時節的變化。

“你去燒水吧,我看着火。”

耿今來一愣,拼命搖頭。

“去吧,我坐着也無事。”顧安說着,命他把自己扶到爐子邊上。

“少爺,您能行嗎?”

顧安一個涼涼的眼神過去,他便閉了嘴。心裏嘀咕着,他們主仆二人莫不是要被那鄉下丫頭吃得死死的。

他一個下人幹些活還罷了,現在連少爺都搶着活幹。

想歸想,動作卻是麻利,來回往竈下跑了幾趟,把屋子木桶倒滿了熱水。

“…少夫人,你看下,水還燙不燙?”

周月上現在才覺得身體發癢,原主怕是許久沒洗過澡。她用手探了探,道:“剛好,你出去吧。”

耿今來依言,提着水桶出門。

“你今天表現不錯。”

身後傳來女子稱贊的聲音,他一怔,臉“刷”地紅透。慌忙跑出去,一路跑着去還水桶,心裏暗罵自己沒出息。

屋內的周月上心情不錯,脫了衣服就進了浴桶,舒服地嘆息一聲。

抹了香胰子,左搓搓右搓搓。

心情開始變得不好,越來越糟。這身體到底多久沒洗過澡?怎麽泥垢搓了一層又一層,一會兒的功夫,桶裏的水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開始混濁。

摸着平坦胸前根根分明的肋骨,越發的不好。

她感覺自己現在身量還是可以的,只是這身段,分明就是一副發育不良的樣子。想想也是,吃都吃不飽,哪裏來的能量發育。

好不容易洗得差不多,那桶裏的水她都沒眼看,趕緊爬出來用布巾擦幹。不經意瞄到桶裏的水,暗自臉紅。

得有多髒,才能洗出這一桶的泥水。

換上那身粉的衣服,照着鏡子細看一番。不知是不是錯覺,覺得洗過澡後,她整個人都煥發不一樣的神采。

皮膚看着也沒有之前那麽黑,臉被水滋潤着,氣色好了一些。

理理衣服,散着頭發出門。

那主仆人都在爐子邊,一個坐着,一個蹲着。

聽到動靜,兩人齊齊回頭。

她站在門框邊,頭發全部散着,烏黑如墨。很難相像這樣一個幹瘦的人能有一頭令別人羨慕的墨發。

粉色的衣裙本不适合她的皮膚,可是眼下逆着光,她的臉色竟是出奇的水嫩。還有那漆黑通亮的眸子,折射着耀眼的星芒。

顧安覺得自己的眼前像是劃過一道光,那利芒太盛,就像藏龍殿上的那抹金輝,令他不由自主地眯起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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