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身契

耿今來惦記自己的主子,出了門就腳步飛快。周月上不慌不忙地在後面走着,打量着院子的布局。

主屋後面,有一棟閣樓露出來。

先前那顧鸾生氣後進的是內屋,應是住在後面的閣樓中。而院子兩邊的東西兩廂,若是猜的不錯,住的是顧家兄弟二人。一人一廂,倒也寬敞。

若是顧家真把顧安當成親侄兒,那麽自會安排他住在其中一廂。顧家的兩個男孩年紀尚小,完全可以共用一廂。

顯然顧氏夫妻并沒有從心裏感念着顧安父親的好,所以并未做如此安排。

思忖間,她出了垂花門。

耿今來已取了溫在爐子上的藥,服侍顧安喝藥。藥味挺沖的,她進屋就皺皺眉,“什麽藥,這般難聞?”

藥方是顧安今早新說的。

連耿今來都納悶自家主子此次說的藥材怎麽如此之偏,若不是他們有門道,只怕都湊不齊這幾味藥。

“藥都是這個味…”

他巴巴地答着,瞧見自家主子的面色,止住下面的話。

不知是不是錯覺,主子似乎變得比以前更深沉。雖然還是和以前一樣寡言少語,臉色平靜,可他就是知道,有什麽不一樣。

到底不一樣的地方在哪裏,他說不上來。

周月上也不揪着這個問題,想這主仆二人能隐世居于此地,必是有許多不可向外人道的顧忌,自己已窺之一二,不必打破沙鍋問道底。

大眼珠子一轉,就看到自己換下來的衣服,俗豔地搭在凳子上,還未收拾。她暗自懊惱,甩手掌櫃當習慣了,突然什麽都要自己動手,她少不得會經常疏乎。

上前一收拾,把衣服挽到一塊,“今來,咱們的衣服要交由誰漿洗?”

耿今來剛才還怕她多問,見她沒接着問,松了口氣。聞言回道:“後院有一口井…”

顧家那口井他們從未去洗過衣服,主仆二人的衣服都是拿給專門漿洗的地方請人洗的。秦氏那邊樂得裝糊塗,假作未瞧見。

周月上犯了難,她第一世時家裏有鐘點工阿姨,從未操心過衣食之事。第二世貴為皇後,當然也不用自己動手。

耿今來奇怪于她臉色的古怪,鄉野村民大都在水邊河邊漿洗衣物,這位少夫人不會沒見過水井吧?

“出入內院到底不太方便,衣服你先放着,讓今來一并送到外面洗了。”

顧安發了話,周月上看了他一眼。

他依舊是蒼白的臉色,瘦弱的身軀,靠在床頭上。簡陋的屋子,灰撲的家具還有暗色的被褥,都掩不住他那一身的貴氣和皎如明月的容顏。

“這樣,我倒是省了事。”

她走到床邊,耿今來見她過來,端着藥碗出去。

“你這病,還有多久能好?”

病?

顧安眼眸低垂,自己這可不是病,而是毒。

“多則幾年,少則一年半載。”

“那還得仔細養着。”

也就是說,他們的近期是不可能回京的。她暗思着,不知現在的恭仁帝在幹什麽?大概是成日無所事事地逗鳥溜狗吧。

而自己曾穿越的那個女子,也不知道是如何光景,是不是還在嫡母手底下讨生活,還是已嫁給古今第一無用的皇子,也就是後來的恭仁帝。

曾經的身份,她并沒有多大的留戀。

如今換個活法,倒是沒什麽可挂懷的。

她順勢坐在床邊,眼睛瞥到床邊的書,竟是一本醫書。難怪耿小子說藥方都是他開的,原來真的在日日研究藥方。

被褥下的腿伸得筆直,她不由想到昨天早上的事。這屋子雖然簡陋,可收拾得很幹淨,而且也沒有什麽雜物,怎麽會有老鼠?

她覺得自己似乎忽略了什麽。

前天夜裏,自己好像在半睡半醒間啃豬蹄子來着。

莫不是…

好哇。

竟然敢罵自己是老鼠,她“呼”地站起來,居高臨下地俯視着他,“我長得可像老鼠?”

顧安眼一擡,眸光晦澀。

她昂着頭,“我竟不知在相公的心中,我居然歸類為一只老鼠。你病成這樣,嘴上卻還不留德,可見還是病得太輕了。”

那晦澀的目光猛然幽深,暗露殺機。殺機來得快,自然去得也快,須臾間已消散無蹤,只餘陰沉。

能以殘疾之身號令天下,這樣的男子豈是太平年月中長大的周月上能直視的?

她大眼駭得發直,不由自主倒退一步。

心“咚咚”地跳着,自己真是大意,錯把老虎當病貓。虎再生病,也是百獸之王,豈是溫順的貓兒。

“好了,我大人有大量,就算被人說成老鼠也不與人一般見識。”

她“騰騰”退幾步,假裝搬個凳子要去外面曬太陽。

坐在太陽底下,看着外面忙活的耿今來。這個耿小子,以後可是百萬軍中之首,她還是少惹些的好。

耿今來不時偷瞄着她,覺得她難得乖巧。現在看着,倒還有幾分淑靜。他想着,這女子若能在少爺身邊呆個幾年,必然不比京中一般的小姐差。

周月上哪裏知道這小子的想法,若是知道少不得輕啐一聲,誰稀罕。

有了中午的交鋒,晚上的飯菜都好了不少。菜還是兩個,其中一個放了肉,另外周月上的飯是三碗。

耿今來取飯時,隐約聽到廚房婆子咬牙切齒的低咒聲:撐死你。

他心道,怕是要讓這些人失望,少夫人興許還不夠。

周月上夠倒是夠,就是沒那麽飽。想着晚上少吃些也行,就着中午吃剩的肉菜把盤底都吃得幹幹淨淨。

或許是油水足些,倒沒有昨天那種令人心慌的饑餓感。

一個女子,太能吃總歸有些不好意思。但周月上自來對生活的要求只有兩個字:自在,她是怎麽自在怎麽來,哪裏會在意別人的眼光。

有了白天那檔子事,她不敢再找顧安搭話。夜裏和昨天一樣蜷在床尾,沖着那雙形狀完美的腳翻了一個白眼。

一夜好眠,沒被餓醒。

用過早飯後,秦氏身邊的婆子來喚她,說是秦氏找她。秦氏找她能有什麽事,不會是因為她吃多了飯菜,秦氏心裏不舒坦故意要為難她吧?

跟着婆子過去,進到主屋。屋子除了秦氏,顧鸾也在。

秦氏眼皮子不擡,自顧地抿着茶水,視她如無物。

她心下好笑,看來秦氏是想給自己下馬威。要是以前的她,還真不好當場拆穿。可是如今的身份不過是個沒見識的鄉下丫頭,就算是看不懂秦氏的做派別人也挑不出什麽理。

“嬸娘,你找我有事?”

顧鸾一個白眼過來,娘真是對牛彈琴。這麽個鄉下粗野丫頭,哪裏知道什麽是察言觀色,什麽叫敲打。

秦氏作勢半天,不想做給瞎子看,心裏有些憋火。

“四丫,你來了。”

這不是廢話嗎?你把人喊來,人都站了半天,現在還假裝剛看到的樣子。周月上心道,眼睛看着她。

她是畫虎不成反類犬,之前那樣的做派在世家大族夫人們中極易看到,但效果明顯不一樣。秦氏的出身談不上多高,不過是秀才之女,自是學不來真正的精髓。

“嗯,是嬸娘派人叫我來的。”

秦氏掀起眼皮,淩厲看一眼。

“你可知我找你來有何事?”

周月上沒有回答,眼珠子一動不動。

顧鸾“嗤”笑一聲,道:“娘,您何必與她打啞謎,她哪裏猜得出來,只怕還在想着中午吃什麽菜,算計着要吃幾碗飯?”

“還是妹妹了解我,看妹妹肚子鼓鼓的樣子,早上應該吃了兩三碗吧。”

“你…”顧鸾氣呼呼地站起來,跺腳進了內屋。

何必呢?就這麽點戰鬥力,還整天不知死活地想擠兌別人。周月上心想,面上卻是裝出一臉茫然。

“嬸娘,妹妹可是生我的氣?”

秦氏憋氣差點傷到肺,就差沒吐血。女兒說得沒錯,和這麽個朽木樁子掰扯什麽,直接挑明說得了。

“你妹妹是氣你不通文墨,說話粗俗。你可知你嫁的男人是什麽樣的身份?”

秦氏說着,臉上帶出驕傲,滿面與有榮焉。

“我們顧家多年前曾出過一位大才,是景宏十五年的三甲,殿試後先帝親點為狀元。那就是安哥兒的父親,你的公公。你公公一路官途平坦,直至尚書,位列一品。”

這些周月上當然知道,顧安和其父一樣有大才,後來也是尚書。

她平靜的樣子,只把秦氏看得來氣。一個鄉下丫頭,知道什麽是三甲,什麽是尚書,自己真是多此一舉。

“嬸娘說這些,你肯定聽不懂,你只要記住你公公是極大的官,就算是縣令老爺見到他都要出城二百裏跪地相迎。”

“哦。”

哦是什麽意思?

秦氏臉色不耐起來,“你不懂沒關系,嬸娘會教你。你可知道你婆婆是什麽出身?那可是百家世家出來的嫡女。你的模樣出身,說句難聽的話,那是給她提鞋都不配。你想想看,将來安哥兒若是大好,必會回京,你要如何自處?京城的顧家豈能容你?”

她說了半天,口都說幹了,抿口茶水,留點時間給對方緩緩。

哪知再擡頭時,死丫頭還是一臉的無波無瀾。

罷了,一根木頭樁子,何必指望她能聽懂自己話裏的意思。

“嬸娘就跟你開門見山,以你現在的樣子,是無論如何都入不了你公婆的眼,就算是安哥兒承認你也不行。可是嬸娘不會不管你,你若是聽話,嬸娘自會站在你一邊,替你美言。”

周月上可算是明白這女人的打算,原來是拉攏自己。

依靠百城王,還是靠攏顧家,她心裏早有定論。

“嬸娘,你說的這些四丫聽不懂。”

秦氏說了半天,不想換來她這句話,當下杯子一放,冷臉下來。

“四丫,嬸娘不管你聽不聽得懂,可你若是以為有安哥兒護着你,就可以作天作天為所欲為,那真是大錯特錯。”

身邊的婆子遞過來一物,秦氏用手抖開。

“你是如何進的顧家,白紙黑字寫得分明。那可是我用二兩銀子從你父母手上買過來的,說穿了,只要這東西在,你是人是奴還未可知,又從何談做什麽少夫人?”

周月上大眼盯着那張紙,紙張有些泛黃,确實是賣身契,但卻不是她的。

敢情秦氏尋了他人的賣身契來唬她,是想逼她就範。

“這東西只要在一天,你就是顧家買進來的奴才。倘若你聽我的話,那嬸娘自是當它不存在,讓你和安哥兒夫妻和美。”

“你看,這上面還你畫的押。雖然那時你假死過去,但畫的押是作數的。四丫,你想想看,嬸娘哪裏會害你,不過是想讓你多勸勸安哥兒。他身子有病,日日耗着也不是個事。家裏住得擠,與他病情無益。咱們顧家是在上河村發的家,那裏還有祖宅。看風水的都說咱們顧家的風水極好,嬸娘想着,安哥兒若是能到那裏養病,必會大有益處。他病一好,你就能與他去京城,你說是不是?”

周月上看着她,心裏琢磨。她繞了一大圈子,原來是想讓他們自己提出搬走。想想也是,顧家能有今天,顧安的父親功不可沒。

這兩口子心裏想攆人,卻又怕丢名聲,所以才會想法子讓他們自己主動提出。

料準自己不識字,随便拿張身契就來唬弄。要她真是原主,興許會被唬住。不過經由此事,她倒是放了心,看來秦氏的手中并沒有原主的身契。

能離開顧家,自己是願意的。

大大的眼睛眨了兩下,像是才聽明白對方說的話,“四丫明白了,這就去與相公商量。”

秦氏這才露出笑意,把那張紙收好交給婆子。

“嬸娘就知道四丫是個懂事的,你放心,将來你若要進京,嬸娘就将這張紙燒了,保你無後顧之憂。”

周月上暗道,這女人是篤定顧安活不久,自己不可能有機會進京。以後顧家這兩口子有的悔,想必腸子都要悔青。

她笑笑,轉身出了屋子,連個謝字都沒有。

“少教!”

秦氏皺着眉道,面色沉着。

“娘,你說她能說動那病痨鬼嗎?”顧鸾一直在裏屋的門背後聽着她們說話,見周月上一走,立馬跑出來。

“你可別小看她,越是山裏出來的人,越是刁鑽。她想進京做大少夫人,就一定會聽我的話,保不齊她還真能磨得動。”

“女兒真替娘不值,以娘的身份,縣裏的哪家夫人不是高看一眼。娘何必與那起子粗野之人苦口婆心,她怕是真的開始癡心妄想着有朝一日進京做顧家的大少夫人。”

秦氏譏笑一聲,“讓她想吧,不過是一場空,能不能活得過今年都未可知。大少夫人?那是做夢!”

瀕死之人突然大好,誰能保證不是回光返照。若真是回光返照,斷氣就是不久後的事情。上一次是來不及,這一次無論如何都得讓人死在外面。

“你放心,他們會搬出去的。”

顧鸾歡喜起來,摟着秦氏的手臂,“還是娘好。”

家裏住着那麽兩個晦氣的人,哪家的兒郎願意娶她?父親顧着兄弟之情,說什麽也不肯讓他們搬走,若是他們自己提的,想必爹也沒有辦法。

秦氏拍拍她的手,母女二人相視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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