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一枕黃粱
何其相似的情形,竟一而再的出現在他的生命中,赫連翊倍感痛心疾首,也只是維持着面無表情的形容,卻比勃然大怒更令人惶恐不安。
吳泳包攬下失職之責,跪地求赫連翊降罪。
赫連翊淡淡道:“是孤太過自負,既有前因,便是防不勝防的,事已至此,多說無益,除你與狐丘外,但凡知曉此事的,便讓他們準備後事去罷!”
吳泳打了個寒戰,額上沁出了一層細密的汗珠子。
赫連翊自上位起身,緩步而行,經過吳泳身側時,補了句:“你與狐丘,也将此事忘卻了罷。”
得此結果,是意料之外的,回頭想來,又在情理之中,赫連翊對那幕後之人,當真的情深意重,可這樣的情意,對旁人是何等殘忍,尤其是,以他為天的姜芷馨。
天色暗淡下來,赫連翊回到他與姜芷馨同住的寝殿,一直沒睡的姜芷馨不哭不鬧,只是通過禦醫離開前疏于合攏的床帷,望向房梁,目光呆滞無神。
赫連翊悄聲走向床畔,輕手撩起複層的床帷,見姜芷馨竟是未睡,先是愣了一下,随即若無其事的綻開笑容,上前一步,收回擎着床帷手,厚重的床帷失了支撐,傾落下來,将他和她圍進一方更加幽暗的境地,赫連翊就着姜芷馨腰腹旁的床沿側身坐了,一手橫過姜芷馨的身子,撐在她內側的床上,另一手則攥住她撇在床沿,冰冷的手,俯身低頭,對上姜芷馨空洞的視線,臉上的神情一如她還懷着他子嗣的寵溺,聲調也還維持着先前的溫軟,問她:“芷馨,今晚想吃些什麽?”
姜芷馨終于回過神來,眼角現出濕潤,直直的盯着赫連翊看,幽幽道:“陛下,妾身沒能保住您的骨肉。”
赫連翊笑容愈發明豔,松開姜芷馨的手,以指背輕輕拭去她眼角的水澤,安撫道:“無妨,只要你安然無事便好。”
不料姜芷馨并不感動,反倒縱容噙在眼裏的淚珠子大顆大顆的滾落出來,情緒也有些激動,猛然捧住赫連翊為她拭淚的手,臉上是從未在赫連翊面前出現過的執拗表情,嗓音也有些尖銳:“怎麽可能無事呢?妾身的清白沒了,孩子也沒了,妾身初來的那日,姒黛便背着陛下同妾身說,‘也沒什麽好得意的,有些東西終歸不是你這種女人配擁有的,失去不過是早晚的事情罷了。’先前妾身不知她在說些什麽,如今終于明白,妾身那苦命的孩兒,是被姒黛害死的,他甚至連來這世上看一眼的機會都沒有,陛下可會為他讨回公道的?他那麽慘……”
聽了姜芷馨的話,赫連翊掙開她的手,拉高被子将她蓋好,聲音雖仍柔和,卻已斂容正色:“美人今日受了驚吓,難免有些草木皆兵,姒、姒夫人她本性——并不壞,美人不曾與她深交,休得聽旁人信口雌黃,好生歇息,孤會在這裏陪着你。”
連稱呼都從‘芷馨’變成‘美人’,是她不自量,如今當頭棒喝,促醒一枕黃粱,連自欺亦無可能了。
見姜芷馨清麗的面容瞬時褪盡血色,赫連翊眸中閃過一絲不忍,輕聲補充了句:“将養好身子,孩子會再有的。”
姜芷馨垂下眼簾遮了視線,聲音同她的表情一樣的黯淡:“若是再也不能有了呢?”
赫連翊道:“又在胡思亂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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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芷馨堅持:“萬一呢?”
赫連翊沉默片刻,道:“只要孤在的一日,你便是大晏王宮裏受人尊崇的如夫人,永享榮華。”
姜芷馨又問:“妾身很愛陛下,越是相處,越是無法自拔,那麽,陛下可曾愛過妾身——哪怕,哪怕只是一丁點兒?”
赫連翊覺得此時的姜芷馨有些咄咄逼人,當發現信念并不如想象中的牢不可破,立誓堅守的東西随着時過境遷,變得模糊陌生,又有誰能替他解憂?他也不舒服,很不舒服……轉念又想到姜芷馨今日受了莫大的委屈,倒也壓下漸漸沸騰的煩躁,耐着性子周旋道:“你貌美柔順,知書識理,孤自然是十分喜歡的。”
姜芷馨澀然一笑:“兩個回答,竟是一字不差。”
赫連翊不解:“什麽?”
姜芷馨答非所問:“陛下對青钿這個名字可還有印象?”
赫連翊微愣,并未立刻作答,不過他的表情已給出再明顯不過的答案——他果然不記得了。
姜芷馨笑得愈發飄渺:“妾身随駕來虞國前,去往昭寧庵進香,接待妾身的是位年歲不大的貌美女尼,法號淨恩,妾身見她欲言又止,便屏退左右,與她獨處一室,她先是靜靜的看了妾身好一會兒,才開口與妾身講了個故事,說是花溪郡有戶靠織布為生的人家,世代清貧,這一代卻出了個才女,名喚青钿,生得明豔動人,尤其是一手織活,更是遠近聞名,這樣的女子,自是心高氣傲,拒絕了許多門當戶對的求親者,卻迷戀上了行經花溪郡的君王,那樣的高攀,真心疼愛她的家人當然不願意,打她罵她關着她,可到底敵不過她的以死相逼,放她随君王去了。初始她覺得自己真是幸福,那才是她夢寐以求的生活,可不過只兩三月,一切便不同了,她無論如何也不肯相信那些盡人皆知的傳聞,妄想以出家為要挾來試探君王的真心,卻不想竟得了漫不經心的應允,她真是後悔,那本不是她的意願,卻斷送了一生的幸福,從此寂夜無邊,只有青燈長伴,她告訴妾身,除了姒黛外,這世上再沒哪個女人能入了陛下的眼,她瞧見妾身,便想起了當初的自己,奉勸妾身莫要步上她的後塵,妾身先前一直受着陛下的恩寵,又是第一個懷上陛下子嗣的女人,總以為自己與衆不同,只當那閨名青钿,法號淨恩的女尼是嫉妒妾身,心有不甘才來挑撥離間,如今方才覺悟,其實妾身在陛下眼中,唯一與青钿不同的只是出身罷了,陛下需要子嗣,那原該屬于姒黛的權利,因她今生無望,才被妾身撿了漏,陛下也曾給過青钿那兩個和給妾身完全相同的回答,可如今,陛下連青钿是誰都忘卻了。”
赫連翊默不作聲的聽完姜芷馨的話,她說的不錯,所以他無言以對。
姜芷馨曾幻想,他會反駁,可到底得了徹底的絕望,将下唇咬得血肉模糊,卻渾然不覺,只是緊閉着雙眼,無聲落淚,坐卧着的兩人,各懷心思,狹小的空間充斥着令人窒息的憂傷。
是吳泳的通報聲将赫連翊解脫出來,說是陪孝公還願歸來的姒夫人聽聞此事,連衣衫都來不及換便匆匆趕來,如今人已經到了寝殿外。
姒黛将貓哭耗子的虛僞發揮得那叫一個淋漓盡致,姜芷馨木然的看着姒黛一手捏着帕子哭得梨花帶雨,一手拉着她咬牙切齒的咒着施暴的兇徒,姜芷馨想:赫連翊那樣的男人,怎麽會愛上這種女人?
表面功夫做完了,姒黛也懶得留在這裏,拉着赫連翊同去,卻被赫連翊推拒開了,說已經答應了姜芷馨要陪着她,姒黛怎麽可能讓赫連翊留下,正絞盡腦汁想理由,不想姜芷馨很‘識時務’的開了口,說想自己靜一靜。
聽姜芷馨這話,赫連翊如釋重負的籲出一口氣,現出之前的溫柔,俯身吻了吻姜芷馨,讓她好生休息。
在赫連翊的唇落在姜芷馨額頭的一瞬,姒黛哭紅的眼底閃過一抹令人不寒而栗的怨毒,也不管場合,上前一步,伸手挽住了赫連翊的胳膊,将他拉離開姜芷馨。
不想姜芷馨看見姒黛這個動作,竟輕蔑的笑了,淡淡道:“也沒什麽好得意的,有些東西終歸不是你這種女人配擁有的,失去不過是早晚的事情罷了。”
姒黛愣了一下,姜芷馨卻已閉了眼,不再理會他們。
半個時辰後,在孝公強撐着主持的家宴上,食不知味的赫連翊被神色凝重的吳泳叫走。
姜芷馨,懸梁自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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