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雨落芭蕉
皇帝一笑,似是在端詳虞瑾,半響輕輕搖頭:“什麽狗脾氣?月華越大是越沒規矩了。”
他話裏的親昵,尋常人都聽的出來,不像是九五至尊,而只是普通的和藹老父親,責怪孩子的任性。
可季闳怎麽聽怎麽別扭,若是真心疼愛,這十餘年的寒毒,就不會在虞瑾身上落了根。
這皇帝關心人的話,也仿佛是沾了層薄薄的砒霜,只一點,就已要了命。
虞瑾還是那副模樣,他這個人一向冷清,似乎沒有感情。
季闳雖是老開他的玩笑,說他姑娘性子,愛吃醋耍賴,實際上虞瑾那樣子,真是少之又少。
他面上冷靜,只是道:“陛下若無事,虞瑾就告退了。”
皇帝笑了兩聲,不知道在想什麽,只是道:“你愛吃的藕盒糕,再叫禦膳房給你做點……”
“不必了。”虞瑾淡淡開口,聲音似風過柳葉,淡而飄渺聽不真切:“十年前吃的那一口,萬箭攢心。記得真真切切,已經夠了。”
皇帝依然笑呵呵的,有意無意的看向季闳:“晌午也熱了,安定侯帶着三兒回去吧,朕老了,也乏了。”
季闳跪在地上,如芒在背,渾身猶如浸在了十二月的冰雪裏,從裏到外都凍得哆嗦。
他低垂着頭,卻無能為力。
他聽着虞瑾受過的苦,卻站起不了身,不能給那皇帝老兒一拳。
他這樣的強壯,學了這麽多年的武藝,寒冬酷暑,千錘百煉。
到頭來,他像個縮頭烏龜一般,跪在地上,不吭一聲,任由皇帝往虞瑾身上插刀子。
這個老頭,已垂暮,又被衰老搞得茍延殘喘,季闳一只手就能捏爆他的腦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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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他不能,他只能跪着,僅僅因為,在他面前的——是皇帝。
是萬物主宰,受萬民敬仰,掌握生殺大權,人命也如草芥一般,卑微得可憐。
季闳給他打了幾年的仗,其苦不堪說,身邊的兄弟的血仿佛還是熱乎的黏在季闳的臉上。
他一身熱血沸騰,手握梨花槍,他本是個将軍,本是……将軍。
只因皇帝一句話,季闳這些年就如同個笑話。
可不打仗了,季闳覺得也沒什麽不好。
只是,若有一天。
皇帝穿着他的一身黃袍,眼如毒箭,下令殺死虞瑾。
季闳還能不能從?
季闳心裏有答案,若有那麽一天。
這天,給他翻了。這地,給他踏平了,這滿堂風雲,陰謀詭異,全都給他斬殺了,頭顱滾地,一個不留。
季闳起身,豁然開朗,他一貫的傻笑,像只笨熊一樣挪到虞瑾身邊。
他這樣沒有心機的人,想破腦袋也看不透他們的重重陰謀。
只是,季闳看着虞瑾,垂眸片刻,溫情笑笑。
只是,他是手裏有過血的人,再怎麽洗都洗不幹不淨了。
我只是怕,只是怕……不經意間撫摸你的側臉的時候,會把你的臉弄髒。
“怎麽了?”虞瑾淡淡看他:“你看了我許久了。”
季闳哈哈一笑:“小姑娘嗎你?看兩眼怎麽了,還能給你看沒了?”
虞瑾笑着搖搖頭:“歪理。”
他們坐着拿車,小十七在虞瑾懷裏睡着了。
季闳看着他的小臉,心裏不禁泛起幾分柔和,可是很快,又變成了石頭一般的無動于衷和冷漠。
“虞瑾。”
馬車咕嚕嚕的向前行駛着,外邊嘈雜的聲音此起彼伏,熙熙攘攘。
季闳的側臉顯得格外柔和,一雙眼睛卻黑得亮人,像是黑夜即将要破曉,顯得很溫柔也很寂寞。
“如果有一天,你決定好要做什麽,你一定要和我說。”
季闳啞聲笑笑:“我不想等一切結束以後,還什麽都不知道。”
虞瑾握緊了衣服,面上木然,聲音冷冰冰的,沒有起伏:“什麽都不會發生,睡會吧,離府邸還有一段路。”
“那這段路。”季闳帶笑閉上眼睛,從鼻子裏發出一聲不輕不重的笑來,“希望不要走得太遠,走得太遠,人就容易散。”
是身體上的散,還是人和人的散,虞瑾無從得知,但他沒有開口回應,他甚至都沒有去看季闳。
他很安靜,一如這十年來,風雨飕飕,雨落芭蕉。
他只能坐在那小小的屋子裏,倚在窗邊,不悲不喜。
心裏,不知道是希望雨停,還是希望這雨……永遠也不要停。
“虞瑾,你的手很漂亮。”季闳突然又道,随後閉眼笑道:“那是一雙能拿弓的手。”
“你知道我是從什麽時候知道的嗎?大婚當日,我一摸就知道了。那白如玉的手……”他似在嗤笑,又似是在感嘆:“若光是拿筆,該有多好。”
虞瑾松開緊握的手掌,釋然一笑,靠在馬車上,微微偏着頭。
狼狽不堪……
他在心裏笑了,是啊,若只拿筆,該多好。
他眼眶微紅,卻也沒看季闳,只是偶爾,會發出兩聲笑來。
不知怎麽,季闳聽了,想哭。
可他沒有,他如虞瑾所願,昏沉沉的睡過去了,什麽也不知道,也沒有任何愁心事。
一閉上眼,萬物煙消雲散。
“哥哥,哥哥……”小十七搖晃季闳的腿:“你不要睡啦,到啦,我們到虞瑾哥哥的宅子啦。”
“那是我的宅子。”季闳彈他的腦門,手一撐,就跳下馬車。
小十七傻眼啦,他委屈巴巴:“我……我下不去。”
“唉……”季闳搖搖頭,頻頻咋舌:“你可怎麽辦,小短腿大肚子,連馬車都不會下。”
小十七又要哭了,嬌蠻的指着季闳:“你……你抱本皇子下去。”
季闳笑着,笑着,就捂住了眼睛,他吸了下鼻子,故作玄虛道:“青芽,抱皇子下車。”
虞瑾聽着他嘶啞的聲音什麽也沒說。
季闳猛得眨了好幾下眼睛,拽着虞瑾的手,往府裏走:“我們回家,回家,回家了啊,月華。”
虞瑾不知怎麽,露出個笑來,他說好。
季闳拽着他往裏走,道:“今天得多做幾個菜,人多熱鬧,吃飯也香。”
虞瑾靜靜聽着,點點頭,随後笑笑:“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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