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蘇聿童

上午的課時結束,弟子紛紛結伴前往膳堂。蘇杭一向沒有口腹之欲,哪怕食用辟谷丹也可度日。

本想回庭院小憩,但他注意到,聞宗今日是一個人前往的。

蘇杭認識聞宗,是因為對方前世為卿子揚的下屬。雖嘴碎了些,卻着實忠心耿耿,但因其為魔道中人,最終的下場也并不太好。

直到重生後,蘇杭方才想起,原來聞宗與他們早有交集。

因為性格原因,卿子揚樹敵太多,成為魔尊後則更加嚴重,若非武力超群,他們兩人不可能安安穩穩生活近十年。

彼時的魔尊,在江湖上近乎令人但之色變。

傳聞中他手下人命無數,血流漂杵,夜可止小兒啼哭。普通人聽到他的名字,恐怕很少不渾身打個哆嗦的。

當時的蘇杭已飛升成聖,取代了他師尊溥先成為整片大陸唯二的尊者。但這關頭,他卻無視衆人勸阻,執意與卿子揚成親。

仙尊與其結為道侶,那叫下嫁。世人對此猜測頗多,其中最可信的言論,便是蘇杭犧牲自己,為鎮壓魔頭,拯救蒼生。

說來令人感動,但沒人不對魔尊心裏發怵。就連之前關系稍好的友人,在聽到這個消息後,都紛紛選擇遠離。

哪怕理由再偉光正,又有誰願意承認自己有個與魔尊同流合污的朋友?

不過說到底,蘇杭對外人的評價不置可否,無論好壞,他與卿子揚完婚已成既定事實。

只是沒想到,身為魔尊的道侶,最終還是沒躲過來自仇敵的致命一擊。

蘇杭想了想,最終還是決定跟上聞宗的腳步。

聞宗正端着餐盤,踮着腳尖往前方望着,似乎想提前知道今日的菜色。

眼見對方快整個腦袋栽進人堆,蘇杭連忙上前一步,将人攔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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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知聞宗在看見他的瞬間,散漫的神色頓時改變,表情甚至有些古怪似的,微仰頭算作問候。面對蘇杭時,較之卿子揚卻少了調笑。

“卿子揚……”也許是太多年沒認真喚過卿子揚的名字,蘇杭出聲時竟然有些生疏。

前世要麽被那人央求着叫老攻,要麽便是更為親昵的小名,幾乎就不曾這麽連名帶姓過。

停頓半拍,方才繼續道:“他在何處?”

話音未落,聞宗的表情更加奇怪了,似乎有些調侃般,似笑非笑:“蘇兄打聽他所為何事?”

言罷,像是很有興趣繼續聊下去,連手中的餐盤都随手撂下,整個人都興致勃勃,就差沒搓手了。

雖然前世與聞宗并沒有多少交集,蘇杭把一切都歸咎于卿子揚太謹慎,将他保護到了可怖的程度。連與熟人談話都要步步緊跟,更何況長時間的閑談。

不過,這麽做雖然有些極端,但在蘇杭的縱容之下,兩人确實多年未受外界幹擾。

蘇杭對于聞宗的八卦不予置評,只是沉默對望。直看得對方毛骨悚然後,聞宗才哂笑着松口。

“為了「報答」您的恩情,他現在當然在抄清心注咯。”

蘇杭自動屏蔽掉前半句話,而是将着重點放在後面。

抄書?卿子揚能有這麽乖?

但他沒來得及想通,人已經移動到卿子揚居住的庭院之中。與此同時,懷裏還揣了兩個熱乎乎的大肉包——是膳堂的小弟子偷偷塞給他的。

昨夜摸黑來過一次,但其實看不太清。也許是沂文道卿家打點得好,普通弟子通鋪的要求并沒有在卿子揚身上實施。

因此,他如今也是一人占據一方庭院。

蘇杭沒着急進入,在窗外倚靠着。如今連進未來道侶的內室都顯得偷偷摸摸,觀感确實不太好。

是得考慮将道侶之名坐實了。

蘇杭心想。

透過窗欄,能模糊看見卿子揚的身影,他正半身俯在案幾上,右手捏住狼毫,寫寫畫畫着什麽。

說他在抄書,蘇杭是絕對不會信的,卿子揚就從未循規蹈矩過。更別提這人竟然舍棄用膳的時間,來行這枯燥之事。

于是仙尊故技重施,悶聲潛入內室。

可這一次,他便沒有初時那般走運了。卿子揚在看到他身影的剎那,手上動作停滞,随即飛快将紙張捏做一團,僅需幾秒,便不知扔向何處。

連貫的動作過後,方才掩飾性地起身,咳嗽兩聲,率先反咬一口:“祖宗,你下次進來能不能提前打聲招呼?”

蘇杭并不搭理,眼神迅速鎖定住桌面。只見檀木桌上攤開着本《清心注》,狼毫也倒在一旁,墨汁飛濺,就是不見所謂的手抄本。

“你又來作甚,這次是想通了?那不如咱們今日就去結拜?”卿子揚上前一步,擋住蘇杭的窺探,看上去神情有些緊張。

然而,這個礙事人,卻被蘇杭輕輕推開,他不顧卿子揚阻攔,彎下身子四處尋找。

莫名的,蘇杭太陽穴突突直跳,以往有這種情形,通常都是卿子揚背着他幹了壞事。強烈的預感促使下,他開始翻找起來。

眼見話語攔不住對方,卿子揚就開始上手。

時而勾勾人的手指,時而扯住蘇杭的衣裳,反正什麽惱人做什麽,但均被對方輕易化解。直到蘇杭的膝蓋不小心撞到抽屜,發出沉悶的一聲響。

卿子揚眼皮一跳,表情霎時變了,也顧不得其他,直接單手摟住蘇杭的腰部,将人往後方拖拽。

後背的溫暖過于熟悉,被擁住的一瞬,蘇杭尚且有些恍惚,不過他很快就回過神來,胳膊向後猛擊,向前挪步的同時掙脫開來。

這還不夠,蘇杭的指尖續起藍光,循既定路線,在卿子揚尚未反應過來時,沒入他的胸口。

下一刻,除卻腦袋,他其餘部位根本無力動彈。

“能別每次都來這招嗎?”卿子揚無奈地垂頭。

蘇杭一擺頭,頗有些得意洋洋,但這表情沒維持太久,便被主人抛棄。

意識到自己殼子裏還裝着三十餘歲的靈魂,蘇杭頓覺讪讪。但又似乎是不服氣,嘴硬道:“治你這個笨蛋那也夠了。”

說完,他便不在糾纏,準備拉開抽屜檢查。在動手之前,他還特別瞥了眼卿子揚的神色,見對方頹廢般将眼睛閉上,這才放下心來。

抽屜中确有被人揉皺的宣紙,蘇杭攤開一看,笑意僵在嘴角。

只見紙上以墨筆畫着個碩大的豬頭,鼻孔外翻,加之豬頭旁邊遒勁有力的三個字——蘇聿童,嘲諷在明晃晃地嘲笑蘇杭的舉動。

誰不知道,正是因為字號諧音「浴桶」,蘇杭極為反感這個稱謂。平日裏長輩如此也就罷了,可卿子揚顯然是在挑釁。

誇張的笑聲也及時趕到,萦繞在蘇杭的耳畔,令他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靜。

宣紙再度被另外一個人揉在手心,蘇杭後槽牙緊咬,默默地想。

還是提前啓動計劃吧,否則他遲早被卿子揚這個傻缺氣死!

眼見蘇杭怒氣沖沖地推門離去,卿子揚的笑聲戛然而止:“喂,你好歹把我穴解了啊。喂!蘇聿童!”

但蘇杭早已經沒了蹤影,只留下傻眼的卿子揚。

脖子以下分明沒有明顯的束縛,但他卻像是冰雕似的,半點不能動彈。被憤怒的蘇杭加持過的法術,不論用靈力還是蠻力,都無法接觸。

就在卿子揚唉聲嘆氣,準備接受現實之際,全身的緊繃感卻忽然消失,即行動自如。

他下意識握了握掌心,眼見一抹藍色的靈力随着窗口落下,瞬息之間,桌面上便化形出兩方包裹好的紙袋。

卿子揚單手捏住,驚訝的發現,其中是泛着熱氣的肉包,耽擱至久,竟然還有些滾燙。

因訝異而微睜的眼眸恢複如初,眼尾上翹,連嘴角都揚起了肉眼可見的弧度。

良久,他将紙包放回原處,拉開了檀木桌的抽屜,正是前不久被蘇杭檢查過的那處。

但這次,手指的主人卻精準從最下方抽出一張宣紙,幹幹淨淨,不顯任何褶皺。

其上描繪着一少年的身影,若是蘇杭尚在場,他定能一眼看出,那畫的是昨夜的自己。

浴桶之中,水珠順延額角滾落,最後紛紛聚集在鎖骨中,形成一小攤水窪。青絲被水浸沒,濕噠噠地粘在身上。

更令人移不開眼的,是少年的脖頸被一只手死死地掐住。因為窒息的緣故,他的腦袋向後仰着,嘴唇微張,眉頭緊蹙,眼尾帶紅,面部神情有些痛苦。

卿子揚也不明白,自己為什麽會作出這樣一幅畫,甚至将原本處于蘇杭後頸的手都調轉了方向。

“看什麽呢?”

一道幽幽的嗓音于身後響起,卿子揚瞬時從幻想中脫身,幾下折疊後順手将其塞進懷中。

好在來者是聞宗,見到卿子揚的動作也只是莫名,并未過多詢問。他走上前來,極為感興趣般,道:“蘇杭來找你了?”

卿子揚裝模作樣地理了理衣裳,再不緊不慢地問:“你怎麽知道?”

“他午時去了膳堂,問我你的消息。話說,這可是頭一次看到他來膳堂。卿兄,你的面子夠大啊。”

卿子揚清咳兩聲,掩飾住自己瘋狂上揚的嘴角。走至衣櫃處,挑選下午兵械課需要的服裝。

說着,聞宗眼尖發現了桌面上,還想要伸手觸碰:“這是什麽,你不是沒去膳堂嗎,哪裏來的肉包?”

“你別亂碰。”卿子揚頭也沒回,幾乎将頭埋進衣櫃裏。

聞宗倒也沒再動了,靈光一閃,嘴巴比腦子先動。一聲「卧槽」及時咽下,他震驚道:“該不會是蘇杭給你帶的吧?!”

但卿子揚這次卻沒理他,待聞宗轉頭,看到對方一動不動地站在衣櫃前方,像是凝固似的。不禁多問了嘴:“怎麽了?”

長久地寂靜之後,空氣中傳來卿子揚艱澀的嗓音。

“我衣服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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