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花落誰家 (1)
拜師門的高臺只用于一人站立, 本就算不得多寬闊。
如今北帝和顏準一左一右擠上來,高臺上站了三個人,空間頓時逼仄起來。
北帝眼眸一擡, 從顏準身上輕掃而過,眼中浮現些奇異的神色,深意道:“顏準,你确定要和我搶徒弟?”
顏準輕嗤一聲:“淩珑,你這是威脅我?”
“若論戰力, 我等丹修确實不如你這一身蠻力的武修強, 但丹道浩渺,若非要争搶,我顏準可從不落人後。”
淩珑低笑一聲, 繼而道:“還記仇呢。”
說到這個顏準就來氣,他臉黑了下,自恃身份, 礙于面子, 沒有在衆目睽睽之下和淩珑沒形象地争執起來。
但一想到一百年前被淩珑一把火燒光的藥田, 顏準還是心在滴血。
顏準沒好氣地瞪了淩珑一眼,轉身湊近了些, 目光既欣賞又熱切。
“任小友可還記得那日文試,你我提問互答,讨論丹道一事?那日起我便知曉,你是真心熱愛丹道。雖不知為何你選擇以符入道, 但這等煉丹天資,若是不深造下去, 當真太可惜了。”
顏準苦口婆心, 先動之以情, 再曉之以利:“普天之下,若論丹道,我丹陽谷敢稱第二,便無人敢稱第一,若改修丹道,小友何愁日後無前路。”
他雖未明說,卻已經明明白白把利益關系擺在了任平生面前。
淩珑武道冠絕于世,無人能敵又如何。
北塵號稱天下第一武修宗門又如何。
大道三千,各有所長。
誰還不是個天下第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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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說了,北塵武修多,會打架。
可丹修有錢啊!
放眼天下,若論財力,誰敢同丹陽谷一比。
顏準一拂袖,慨然道:“我丹陽谷坐擁靈礦山數十座,地處雲州南部最為鐘靈毓秀之地,享盡天地靈氣之精華。你若入門,便直接就是我丹陽宗首徒,谷中奇珍異寶,藥田萬頃,任你使用。”
顏準目光灼灼:“小友,此後天大地大,道途寬闊,你我攜手,定能将丹道領入更高的境界。”
臺下觀者皆是倒吸一口涼氣,看向任平生的目光都完全變了。
以他們外行的眼光,只覺得任平生赤手煉丹的能力精妙亮眼。
他們不知道那日文試發生之事,也不知那日任平生那句十六字評語給顏準帶來的震撼。
世人目光狹隘,只能看到眼前。抱着遺留下來的丹方視若至寶,卻對現在的丹修自創出的新的丹方棄若敝履。
可那日,她看到那副半成品的丹方,沒有露出絲毫不贊同的表情。
她不僅一眼就從數十種藥材成千上萬種藥性排列中看出了丹方所煉之丹的藥效,更是找出了他丹方的錯漏之處,甚至沿着錯漏之處猜中了他研制丹方的思路。
這等天資,這等實力,不入丹道,天理不容!
顏準目光殷切到近乎熱烈,任誰都能看出他的真誠。
任平生确實也感受到了顏準的心意。
她眉峰微攏,尚未說話,北帝适時開口。
淩珑眼尾輕揚,像個小鈎子,眼神半是含笑半是凜冽:“奇珍異寶,靈礦萬裏,這些北塵亦有。”
她眼神一轉道:“但我北塵有的,你丹陽谷卻沒有。”
顏準冷哼一聲,不屑道:“我倒不信,這世上還有丹陽谷沒有的東西。”
淩珑似笑非笑道:“我北塵乃天下第一武修宗門,門下武修無數,各個都是青年英傑,身體精壯強幹,面容俊俏,環肥燕瘦,各有風姿。小友若入北塵,日後,便可日日飽覽盛景。”
至于是怎樣的盛景,便全靠旁人自行領會了。
北帝可謂言驚四座。
北帝淩珑,桀骜恣意,性情乖張,人盡皆知。
但自她閉生死關,已經銷聲匿跡近百年,關于北帝性情的傳聞,許多人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
如今一見,才知傳言甚是有理。
顏準傻眼了。
作為一個要臉的人,在搶人這種事情上,總是會吃點虧的。
但他沒想到淩珑能如此不要臉。
但…她說的這些丹陽谷還真沒有!
顏準看似面無表情,實則已經開始咬牙切齒。
聞言,任平生眼神游移一瞬。
倒、倒确實挺有吸引力的。
但……
任平生輕咳一聲,十分有理智地抵抗住了男色的誘惑。
她正欲說些什麽,不遠處,正東方向,再度升起淩冽的靈壓。
“你們兩個,是真不把我當回事啊。”
說話者語調悠閑,聲音總帶着些懶洋洋的意蘊,自天邊信步而來。
“我門下是已有三徒,但天衍首徒之位可是至今空懸,暫無定數。”
她的靈壓和顏準淩珑的靈壓威勢相仿。
顯然,又是一個道成歸。
又出現一個道成歸,臺下觀望衆人已經麻木了。
平日裏做夢都見不到的大能,今天一次性見了三個,甚至還是為同一人而來。
這樣的場景,會被記入修真界史冊吧。
如此算來,他們也算是見證歷史了。
雲微先是定定地看了任平生片刻,而後眼神便望向北帝。
她聲音無奈中帶着些笑意:“這也要争?”
淩珑紅眸微彎,語氣卻認真:“争,為何不争。”
雲微虛嘆一口氣,慢吞吞地擡手:“既如此,那我好像也不得不争上一争了。”
她們倆語氣分明是輕松寫意的,但從雲微現身起,場上的氛圍便凝重起來。
誰都知道,雲微前輩和北帝不合,暗鬥多年未肯休。
如今在擇徒這件事上起了沖突,該不會真的動手吧。
場下人們臉色有些驚慌,已經有人趕緊離開了。
兩個道成歸鬥法,那當真是神仙打架,池魚遭殃。
眼見戰火一觸即發,人心惶惶。
被三人圍在中間的任平生突然開口,打破了凝重的氛圍。
“三位,這既然是我的拜師門,不如聽我一言,如何?”
北帝眼中劃過一絲驚異,沒想到她在三位道成歸的強壓之下,仍然能這般鎮定自若。
雲微低笑:“身為榜首,合該由你自己決定。”
她回首望去,和任平生平靜的目光在空中淺淺交彙。
雖未明說,但兩人有種無需多言的默契。
就像任平生相信,雲微會在這場争端中盡全力保她入天衍。
就像雲微不緊不慢,同樣是因為相信,她們二人有了先前的口頭約定,任平生就不會再改投他門。
任平生先是沖顏準俯身一拜,鄭重道:“能得藥聖青睐,在下惶恐之至,不勝感激。從今往後,若藥聖不嫌棄,我們亦可同文試那般繼續書信往來,研讨丹道。
但平生心中早有所求,我以符入道,不會輕易改修他門。辜負藥聖厚愛,萬般慚愧。”
顏準聞言,先是沉默,而後長嘆一聲。
鶴發的俊美青年輕拂衣袖,低聲道:“罷了,随你。”
他此時還不曾知曉,任平生口中的書信往來,研讨丹道這句承諾,究竟有着多重的分量。
故而他只是道:“你我即無師徒緣分,我也強求不得,得尋一個丹道知己,已是足夠。”
臺下之人紛紛瞠目。
知己。
藥聖竟對一個少年心的小輩用上了這個詞。
此時,他們看向任平生的眼神,簡直像在看一個怪物。
任平生回身,看向北帝:“陛下或許不知,在下靈脈有缺,身體不好,并不适合修習武道。得陛下青眼,平生惶恐又感激,一句抱歉仍覺不夠。
但平生心中早有決斷,我心匪石,不可轉也。還望陛下見諒。”
臺下,柳溪聽到任平生這番話,神情有些複雜。
靈脈有缺,身體不好,不善武道。
然後在武試臺上把她打得節節逼退,慘敗而歸。
柳溪摩挲着劍柄,目光避開了任平生的身影。
似乎感受到了她的情緒,站在她身側的劍閣長老在她肩頭輕拍,淡聲道:“你得看着,好好看着,看到心底去。”
柳溪怔然,對上劍閣長老凜然的目光。
“我等劍者,終身信奉一條原則,便是從不懼戰。你雖未行入門禮,但也已入了我崔巍劍閣。老夫今日給你上的第一堂課,便是直視對手!”
柳溪心中一驚,下意識地聽從,任平生的身影在她眼前重新聚焦。
長老的聲音慨然,句句铿锵:“你以為,劍修乃同境界最善戰者這句話時從何而來?”
“并不是因為劍修的功法有多強,而是因為我等不懼戰。你記住,是不懼戰,而非不懼輸。”
“善戰者,就沒有怕輸的,怕輸就打不贏架。你輸給了她,這不丢人,輸贏乃是常事。”
“記住她的樣子,記住你是怎麽輸給她的。日後,贏回來。”
“這就是崔巍劍閣的劍修要學會的第一課。”
柳溪怔愣許久,腦中回想起那日每一道被柳枝化解的劍氣,和她無能為力的憋悶。
她緊緊看着任平生,仿佛要将她看進心底裏。
“多謝長老,柳溪記住了。”
被拒絕了,北帝也只是潇灑一笑。
“若日後你改主意了,自可來北塵找我。”
雲微瞥她一眼。
淩珑這人,無論何時都一定要在嘴皮子上勝過一籌。
任平生後退三步,正對着雲微,正欲行拜師禮。
本以為已是板上釘釘的事了,卻沒想到,又有一個聲音橫空出現,打斷了任平生拜師門。
這次,不再有強悍的靈壓,不再有駭人的道成歸大能,亦沒有激動人心的你争我奪。
只有一個年輕的女修。
這女修從臺下擁擠的人潮中邁步而出,在數千人和三名道成歸大能的注視之下也絲毫不見慌亂,步履悠然。
她身着一席雪青色長衫,清麗古樸,嘴角噙笑,仿佛一卷泛着墨香的陳舊書卷緩緩鋪開。
最引人注目的,是她左眼挂着的單片眼鏡,淺金色的細鏈從臉頰旁垂下,給這幅清雅的畫卷增添了一抹捉摸不透的危險氣息。
她行至階前,不疾不徐道:“少年英傑,誰人都想攬入麾下,乃是人之常情。”
“若因門派之別,而讓藥聖和北帝無法如願,讓任道友無法修習丹道和武道,難免不美。
我有一計,可解此局。”
女修此言,引起了很多人的好奇心。
北帝眉峰微揚:“哦?何計可破?”
女修不卑不亢道:“明心書院素有客座講師一職,便是設給書院之外,各門各派願來書院傳道授業的修士。
他們并非書院中人,亦能對書院學子傾囊相授,打破門派阻隔,此為客座。”
雲微聞言,低笑不已。
這是讓顏準和淩珑屈尊來天衍當客座講師啊。
她頗為興味地看着眼前的年輕女修:“你倒是大膽。”
女修淺笑道:“在各位前輩面前,哪敢自稱大膽。”
任平生于高臺之上回望,眼神和對方隔空交錯。
顏準兀自琢磨了一會兒,起初覺得去天衍當客座講師,對于他這天下八大之一,堂堂道成歸大能而言,未免也太過自降身份。
但剛才的經歷已經讓他明白了。
太過要臉是搶不到徒弟的。
況且,有了這樣的機會,他便能日日灌輸丹道之好,總能把這牆角給挖塌了。
如此想着,顏準倒覺得,這個主意确實不錯。
顏準斜觑過去,問北帝:“你看如何?”
北帝沒有直接回答,而是似笑非笑看向雲微:“招攬客座講師這等事,不是還得天衍先發話嗎。”
她唇角勾起,意味深長道:“如何啊,雲微,不知我淩珑,有沒有資格到你天衍當這客座講師。”
她們兩人一對視,那股怪異的僵硬氛圍便又冒了出來。
雲微直直看了淩珑片刻,倏而輕笑:“北帝願屈尊,自當是天衍的榮幸。”
臺下衆人看着局面一波三折,急轉直下。
從三人争徒,到藥聖和北帝屈尊客座。
短短幾句話的功夫,變化之快令人目不暇接。
北帝收回雲微那處的目光,對出言的女修道:“你是何人,從何而來?”
敢在這種情況下挺身而出,甚至敢讓兩個道成歸屈尊去當客座的,絕不是什麽尋常人。
“山野之人,不足挂齒,令幾位前輩見笑了。”
女修輕輕一笑,略微欠身行禮:“在下橫舟,此行,是替我們院長來送一份請帖。”
院長。
聽到這兩個字,人們才恍然。
明心書院,廣息先生。
橫舟代表廣息先生而來,難怪在三位道成歸大能面前如此有底氣。
誰讓廣息先生也是道成歸呢。
如此說來……
臺下人們暗自交換着視線,驚覺這場拜師門中,已經卷進來第四個道成歸了。
這絕非尋常五宗考核的規模可以相比的。
難道,真和紫微垣預言有關?
言罷,橫舟拾級而上,步入高臺,在任平生面前站定。
隔着單片眼鏡,她認真打量了一番任平生,而後雙手奉上這份請帖。
“我觀道友所涉道法甚是廣闊,想來也是興趣廣泛之人。
很巧,書院之中,上至仙道八門三大輔門,下至人文歷史地理風貌,相關經卷典籍和講師應有盡有。”
雲微三人:“……”
原來提出這麽個建議,是為了方便你搶人啊。
橫舟說着,對上雲微三人微妙的眼神,抱歉一笑:“當然,書院并非宗門,書院無弟子,只有學子。
先生傳道受業,學子修行學習,若有一日,學子不願繼續留在書院,同樣也是來去自如。”
任平生接下請帖,聽橫舟道:“先生請任道友有空之時前往一敘。”
任平生颔首:“替我謝過先生。”
這次,終于再無人阻止。
入門禮不能在這種簡陋之地,任平生只是對雲微鄭重欠身,便算是這對明面上的師徒第一次正式見面。
事後很長時間,人們還津津樂道于這場卷入了四個道成歸大能的收徒之争。
有人回味之時突然發覺,這遭任平生被諸位大能争搶,實在像極了多年前鬼王自五宗考核脫穎而出時的那一幕。
好巧不巧,這兩人拿的還都是無字牌。
……
定州,歸元。
長眉長須的道人負手而立,揮散了面前的水鏡。
他身着一身灰色古樸道袍,未着冠,只是用木簪簡單的将頭發豎起。
行走間,他就像是歸元這座山,沉郁而厚重。
世人不知他名諱,向來只尊稱為道尊,以表敬意。
日頭高照,初夏時節,各處都泛起令人焦躁的濕熱,但歸元依舊寂寂清寒。
他手持一卷經書,于靜谧山間靜立,卻許久都未曾看進去一字。
方才那一幕,讓他想起了多年之前那個孩子。
曾幾何時,那個孩子也是這般意氣風發,恣意驕傲。
歸元并非雲州五宗,但他身為歸元之主,卻難得生了一次私心,插手了五宗考核,将那個孩子領入歸元門下。
後來,陰煞鬼泣,血染歸元。
再見面時,那個孩子已經辟鬼域,封鬼域之主。
道尊眼前浮現出萬般場景,池谶叛宗前的異狀,一切的蛛絲馬跡,在這長久的時間消耗中,都化作三個字。
這三個字,曾經是“為什麽”,現在是“何苦呢”。
于是老道又想起了今日在水鏡中看見的年輕女修。
和當年如出一轍的場景,甚至比之當年池谶更甚。
那枚黑白交織,一念善惡的無字牌到了她手上,又會有個怎樣的結果。
原本,五宗考核至此便已經結束,未曾想,任平生一句話,再度驚起波瀾。
她沖雲微行禮後,見其餘幾宗領頭之人準備離開,突然道:“諸位且慢,在下有一事相詢。”
她仍立于高臺之上,此時出言直接引得衆人矚目。
任平生輕笑一聲,面露慚愧:“不知文試榜首的特權,何時能兌現?”
這一問,搞得很多人摸不着頭腦。
顏準奇道:“什麽特權?”
任平生緩聲道:“按照規定,若有人能在五宗考核中連奪七場文試榜首,便有資格自由出入五宗藏書閣,便覽經卷典籍,不受阻攔,為期一年。”
在場衆人無不愕然。
就連到場的五宗各自領隊也茫然不知有此規定。
聞言,橫舟先是驚異,而後挑起一抹期待的笑意。
星瀾門領隊遲疑道:“這位小友所說規定,我等并不曾知曉,敢問小友從何而知。”
任平生不緊不慢道:“《雲州五宗入門考核制》中,第七卷 第五章 第三節 第二目‘參與考核者可獲獎勵額外條目’中第十五列中明文所書,各位自可查看。”
衆人被這一長條目砸的頭暈,隔了半天才有人迢迢送來這本考核制原書。
見到書後,衆人瞠目結舌。
這套書全冊共有十幾卷,上千條明細詳細規定了五宗考核的每項細節制度,疊起來足有半人高。
因着條款實在太多太雜,平日裏多半無用,這些年便整理出了簡易的規章。
考生們拿到手的也是簡易版的規章。
誰能想到,竟然會有人想到去看這本規章原文。
傅離軻啞然道:“你……全看完了?”
任平生點頭:“自然讀完了。”
臺下衆人紛紛抽口冷氣。
敬佩且微妙的看着任平生。
好可怕的女人。
按照任平生所說翻到那頁,真的找到了這條規定。
【若七場文試皆為榜首者,可得自由出入五宗藏書閣之權,為期一年,各宗不得以任何理由阻撓】
幾個領隊面面相觑,遲疑道:“自這條規定出現後,還從未有人能真正拿下七場榜首,這項規定幾乎被完全忽視了,這……”
雲微眉峰輕挑,目光沉緩壓迫:“既有此規定,那便應當遵守。”
餘下幾宗領隊心下駭然,哪怕極不情願,卻也遞上了自己宗門的出入藏書閣的信物。
場下衆人盡是瞠目。
她慨然參加七場文試,成為不少人的眼中釘,又空前地奪下全部榜首,目的竟如此明确。
原來,她一早就瞄準了目标,就是沖着五宗的藏書閣去的。
任平生一一收下,唇角的弧度漸深。
仿佛此前的溫潤和煦盡是僞裝,直到此時才有明麗鋒芒從面具的罅隙中乍現。
再看時,又複消失。
……
這次五宗考核報考天衍的人多,最終落幕散場時,一道前往天衍的人同樣衆多。
其中多是熟人。
大能們離開了,少年人的修行路卻要繼續。
天衍的領隊帶着他們前往宗門,期間有不少人想找任平生搭話,她盡數含笑回應,語言間不見任何被四位大能同時青睐的驕矜。
只是在途中,傅離軻和衛雪滿都沉默得有些異樣。
傅離軻的異樣其實從他在臺上和夏林洋交手時就已經出現。
任平生走進,避開耳目,往傅離軻手裏塞了一張符。
傅離軻有些驚訝,便見任平生往夏林洋處虛探一眼,而後豎了支手指在唇前,神秘道:“會有用的。”
衛雪滿沉默地站在兩人身旁,神情絲毫沒有得了親傳弟子位的欣喜,反倒是複雜中帶着些晦暗,倒讓人以為天衍是什麽兇險之地。
謝蓮生盯着衛雪滿瞧了一會兒,忽然啓唇道:“師弟姓衛,可是出身滄州衛家?”
衛雪滿清眸平靜無波,淡聲道:“滄州衛家聲名赫赫,雪滿不過一父母雙亡之人,不敢高攀。”
謝蓮生聞言,沉默稍許,便道:“如此,是蓮生失言了,望師弟勿怪。”
他們一同拜入靈華峰門下,謝蓮生的名次比衛雪滿高兩位,故而以師兄自稱。
太史寧湊了上來,十分自來熟道:“往後大家就是同宗道友了,還請多多關照啊。”
他講起話來就滔滔不絕,還未等其他幾人回應,就兀自說道:“此次夢微山洗塵,你們四人是一定會去的,剩餘會選誰就不一定了,真希望能同你們一道去一睹神樹風姿。”
任平生好奇道:“夢微山洗塵?”
太史寧連連點頭,也不知從哪得來如此多的小道消息,壓低聲音道:“任師姐有所不知,大荒各大宗門有一慣例,有新弟子入門後,會挑選弟子前往夢微山沐浴神樹神光,是為洗塵。同時行護佑神樹的值守職責。
若有親傳弟子入門,便是親傳弟子前去,若無親傳,便擇選內門弟子。”
任平生:“原來如此。”
她目光悠遠一瞬,輕嘆道:“神樹啊……”
沒想到,千年過去,她所熟知的一切都化為雲煙,唯獨那根小木頭活了下來。
謝蓮生也道:“神樹乃大荒天柱,天道象征,若有機會得見一面,萬分榮幸。”
太史寧搖搖扇子,樂呵道:“謝師兄放心,哪怕不去洗塵,你我往後也都有機會得見神樹。”
“大荒各大宗門的弟子都有護衛神樹之責,每次由三個宗門共同值守,五年一輪換,今年正好輪到天衍。”
任平生垂眸,思維有些飄遠,倏而輕笑。
從當年的幹枯瘦小的小木頭,成長為如今支撐起這方天地的柱石。
想來,也有她心頭血的一份功勞。
畢竟,在靈氣斷絕,風雨飄搖的一千年前,是她用心頭血一點點将那根快要枯死的小木頭養活的。
……
入天衍後,各峰便派人過來将新入門的弟子領走了。
第二次來到太華峰,任平生身份都變了一個,但雲微和雲涯子竟還在吵架。
主要是雲涯子單方面挑起的戰火。
楚青魚蹲在院子裏不知用木頭在熏什麽吃食,夾雜着煙火味的肉香彌漫。
“師姐,你怎麽能輕易把首徒之位許出去!”雲涯子抱臂在門前來回踱步,大聲道,“別以為你不出聲就能把這事拖過去!”
他焦慮道:“你的大弟子是近月啊,她當了太華峰大師姐這麽多年,天衍上下早就默認她是首徒人選了,如今驟然換人,同為太華峰門下,難道日後要姐妹阋牆不成?!”
屋內,雲微仍是一聲不吭,倒是蹲在一旁的楚青魚聞言,忍不住道:“掌門師叔,你說的這種事,最不可能發生在大師姐身上。”
天衍上下誰不知道,太華峰大師姐雲近月是個不折不扣的武癡。
不貪權勢,不戀名利,平生所愛唯有二事:一是打架鬥法,二是練劍後更好的打架鬥法。
楚青魚慢吞吞道:“大師姐早就覺得首徒瑣事繁多,影響她練劍,不勝煩擾,如今能把這個負擔扔出去,她高興還來不及。”
雲涯子頓時氣結。
他這個掌門當的,天天在宗門裏被師姐怼,被各峰峰主怼,被師侄拆臺,就連首徒之位都被師侄嫌棄。
還有沒有一點尊嚴了!
雲涯子氣急,剛一轉身,就看見任平生出現在了院門前。
他動作一頓,想起剛才似乎說的是關于任平生的事。
背後議論,還被撞見,總有些尴尬。
他清了清嗓子,還沒說話,身後木門吱呀一聲被推開,雲微邁步而出。
雲涯子臉又黑了:“你果然在家,就是故意不搭理我!”
雲微瞥他一眼,頭疼道:“師弟,你真的好吵。”
雲涯子氣到發抖,正欲回嘴,卻瞥見雲微身後還有一個身影也不緊不慢地從房間裏走出來。
雲涯子愣了下:“近月,你何時回來的。”
雲微身後站着一個女修,身姿格外高挑,比許多男修都要高上一頭。
雲近月高挑勁瘦,身着黑色的窄袖勁裝,腕骨分明,手臂舒展間顯露出被衣服包裹着優美的肌肉線條,手持一柄通體雪白的長劍。
雲微下颌輕點:“近月,這便是你新入門的小師妹。”
任平生還站在院外沒有進來,雲近月已經三步做兩步快步走到她面前。
不同于淩厲勁節的氣質,雲近月生了雙杏眼,眼尾微微下垂,勾勒出下眼睑半月形的弧度。
若只看這雙眼,便會覺得這是個溫馴乖順之人,但配上雲近月這身淩厲的氣度,便叫人不敢輕視。
雲近月剛走近,雙眼亮晶晶地盯着任平生,脫口而出便是:“小師妹好啊,不知師妹修的哪一道,可有劍?”
楚青魚跟在後面,慢吞吞地說:“師姐,你別這樣,師妹身體不好,不練劍。”
“哦,那好吧。”
任平生仿佛看見雲近月身後激動的大尾巴又垂了下來,肉眼可見的失落。
失落不過片刻,雲近月便又提起了精神,打量任平生一番,憐惜道:“師妹看着确實太瘦了,身體乃是修行根基,待師妹身體養好了,便同我一道鍛體吧。”
任平生嘴角抽了下,不知為何,突然夢回千年前,被某個人按着學武技,天天挨揍的日子。
那人也生了無辜的狗狗眼,但身形高大,氣質凜冽,最愛鬥法,打起人來從不留手,少年時憑一柄凡鐵長劍也可斬敵無數。
眼前這位大師姐,和硯青還真像。
引着任平生入門,雲近月笑着對雲涯子道:
“師叔方才所言,我聽見了。小魚說的沒錯,我可是巴不得有人能正式接過首徒之位,給我省出練劍的時間。”
雲涯子咬牙切齒:“我看是給你省出惹是生非的時間吧。你不是在夢微山值守嗎,何時回來的。”
雲微淡聲道:“是我傳令讓她回來的,見見她的小師妹,過些日子,讓近月領隊,送這一批親傳弟子去夢微山洗塵。”
雲微目光落在任平生身上:“你同我進來。”
入內,閉門,陣開。
門外,雲涯子毫無掌門形象的和兩個師侄一塊蹲在牆角,皺眉道:“這是要聊什麽,還開了閉音陣。”
楚青魚緩緩搖頭:“不知。”
雲近月:“師尊有師尊的道理。”
一副全然信任的模樣。
屋內,雲微目光極富壓迫力。
“你那日所用之符,是從何而來。”
對這個問題,任平生心中早有預料。
但她既然敢展露出符道之能,便不怕人問。
任平生狀似回憶道:“小時候,我曾誤入過一個仙人洞府,那個洞府中盡是水墨之色,由符箓自成天地。那次誤入洞府,有一功法自行入夢,便是我那日所用之符。”
雲微一愣,急忙上前,沉聲問道:“你所言非虛?那個洞府在哪裏?雲州延川?”
任平生搖頭:“在滄州,溪陽山。出來之後我還回頭去找過,但再也沒見過那個洞府了。”
“難道明燭前輩還有其他的洞府未曾被我們發現。”雲微低喃道,“所以你在丹道的造詣……”
任平生适時接話:“亦是在洞府中所得。”
“原來如此。”
雲微緊攝住任平生的眼睛,追問道:“你可知那門功法所喚何名?”
任平生停頓一下,鄭重道:
“照山河。”
她說起這三個字,語氣格外低吟,似有缱绻之意。
雲微怔然良久,而後低笑出生,聲音直至開闊明朗。
雲微笑中帶淚,看着任平生,如見至寶:“照山河,煌煌明燭,以照山河。”
“山河圖遺失,原以為是絕路,不曾想竟柳暗花明。冥冥之中,命運卻把你送到了我們身邊。”
雲微深呼吸片刻,情緒才稍緩,低聲道:“天道在上,謝明燭前輩英魂,時至今日,仍庇佑此界。”
任平生略過“英魂”二字,面不改色地在心裏接受了感謝。
她淡定微笑,心道把鍋扣到自己頭上果然不會錯。
雲微沉聲道:“你去過仙人洞府之事,不要讓任何人知曉,明白嗎?”
明燭前輩仍有洞府尚未現世,若是傳開,定會引起軒然大波。
探索仙人洞府所得之豐,無人不眼紅。
趁着這個時間差,他們天衍須得占得先機才是。
況且——
若是讓外人知曉,還有一人承襲了明燭前輩的傳承,而此人修為僅僅少年心築基境,只怕是會有危險。
雲微看了眼任平生,眼神柔軟了些。
或許真的是緣分,那日随手一指,竟指中了和自己有着相同經歷的麗嘉人。
既已有了師徒之名,少不得要好好護着這關門弟子,令她安然成長。
只可惜……她來得太晚了。
小不周山會在即,若真如傳言那般,山會論道,天道擇主,她的弟子,根本來不及成長到能與其他強敵抗衡的時候。
雲微面不改色,心裏輕嗤一聲。
另外幾個老鬼,看似不在意,實則對帝星下落不知有多關切。
哪怕現在無人能确定,預言中的紫微星是否和天道擇主有關。
但已經站到世界之巅的幾人,誰又不渴望成為天道之主,誰又會放棄這個機會呢。
如今天衍明裏暗裏的各路密探,不就是最好的反應?
“從今日起,你便是天衍首徒。”
“往後,你或許會因為這個位子而備受矚目,甚至質疑。”
雲微目光冷清而柔軟:“但不要懼怕,你身後站着整個天衍。”
任平生鄭重行過拜師禮,從雲微手中接過太華峰的身份玉牌,正式應下這個身份。
幾日後,任平生已經把天衍上下大道小路摸了個一清二楚。
夤夜,燭影搖紅。
她信步而出,在內門弟子住所處和大家一一打了招呼。
見到其中一個曾經交過手的同宗時,任平生笑容不變:“華道友,好久不見。”
華遠一襲天衍弟子服,淡淡對任平生颔首,兩人就像尋常同宗一般在樹下随口閑聊幾句。
無人知曉他們說話的內容。
任平生淡笑:“交手那日我就覺得不對,現在看來,我的感覺并沒有錯。”
華遠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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