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 重回人間

雲微滿臉寫着“你看我信嗎”。

任平生頓了下, 和霜天曉面面相觑。

這個理由确實有點扯。

她原本打算悄悄地進城,大張旗鼓地不要。

離開人間整整七七四十九天,哪怕在鬼域也能從仙網中獲知部分消息, 但到底還是隔了一層,不知道如今人間的諸多情況,更不清楚鹿夢城一別的同門現在如何了。

她算盤打得響,誰能想到一出來就撞上自家師尊守在這裏,當場撞破她和一顆來自鬼域的奇怪的人頭相互勾結。

場面一度尴尬。

霜天曉孤零零一顆腦袋, 被任平生用手臂夾着, 滿臉不情願,偏生又沒手沒腳,恨不得一口咬上去。

任平生先從芥子囊中抽出一件素色披風蓋在了霜天曉的腦袋上, 給她重新拉好兜帽,這才顯得霜天曉孤零零一顆頭看上去不那麽怪異。

廣息滿眼興味地上前打圓場:“雲微,這就是你那關門弟子?”

任平生不認識眼前他, 但稍微靠近, 便感受到了他身上散發着的雖柔和卻強大的靈壓。

道成歸。

又是一個道成歸。

任平生略一思索, 就對上了號。

她微微颔首:“弟子任平生,見過廣息先生。”

廣息目露興趣:“哦?我們還未曾見過面吧, 你怎知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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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平生溫聲道:“當今天下八大道成歸大能,男子占其四,我見過藥聖和鬼王,餘廣息先生和魔尊未曾的見, 但您靈壓雖強大,但毫無魔氣, 不可能是魔尊, 便只有可能是明心書院那位名動天下的院長。”

廣息輕聲一笑, 如玉石輕碰,歪頭對雲微道:“你這關門弟子,怕不是把你們太華峰上下的嘴都長身上了,這麽會說話。”

雲微沒好氣地瞥了廣息一眼,又看向任平生。

這次,任平生正經多了。

她松開霜天曉,霜天曉在空中慢慢浮起來,算是沖兩人打了個招呼。

任平生解釋道:“我誤入鬼域的這段時間,是這位前輩救了我。”

霜天曉默默看着她一本正經地編瞎話。

“她教我如何掩蓋生魂的氣息,我便在鬼域安身下來,并沒有被其他鬼修發現。前不久,鬼域界域對接的栖川出現,鬼門在栖川開啓,我在這位前輩的幫助下騙過鬼王,在鬼門開啓的瞬間闖出了鬼域,這才順利歸來。”

雲微目露質疑,眼神在任平生和霜天曉身上轉了一圈。

兩人表情都是毫無破綻。

雲微試探道:“這位…如何稱呼?”

霜天曉冷淡地補充道:“喚我大醫師便可。”

廣息指節輕叩了自己腰間的玉珏幾下,溫聲道:“雲微,眼下尚有大敵需應對,門派內部的事,不如暫時先擱置。”

任平生後知後覺道:“先生說的大敵…難道是鬼王?”

廣息揚眉,望了眼子夜天色,反問道:“難道不是?”

任平生輕咳一聲,尴尬道:“若是擔心鬼門開後,鬼王帶領百鬼夜游的話,就不必了。我們從鬼域逃出來的時候……順便封住了鬼門,那張符雖然抵擋不了鬼王太長時間,但應該足以支撐到鬼門自行關閉了。”

任平生略微垂眸,漆黑的夜遮住了眼底的淡笑。

這次開啓鬼門可是在栖川。

這趟鬼域之行,最大的收獲,便是收回了栖川這個洞府。

雲微和廣息一陣沉默。

片刻後,廣息轉過頭去,肩膀聳動,忍不住笑了出來。

雲微笑得就放肆多了:“好,好啊!看不到池谶吃癟,還真有點遺憾。”

任平生看着自己的掌心,不免有些可惜。

重回巅峰修為竟才短短四十九天,實在不過瘾。

還是得加快修煉速度了。

否則,以她現在的修為,根本打不開栖川。

如此,她看向霜天曉的眼神更加熱切起來,看得霜天曉一陣寒顫。

談笑的功夫,雲微眸光閃爍了下,沒再細問。

她給任平生指了方向:“有人在城外等你,去見見他們吧。”

待到看着任平生的背影出城後,廣息才道:“可以确定,帝星是她?”

雲微神情蓄着暗色,若有所思道:“若原先只有七分确定,如今已有了九分。”

得知任平生進入鬼域時,她便認為自己這個入門時間不長的弟子已經是死路一條了。

可紫微垣始終沒有太大反應,就讓她有了些懷疑,難道是她判斷錯了,預言所指的那人并不是任平生?

可親眼看着任平生活蹦亂跳地除了鬼域後,她才能夠真正證實自己的想法。

如此運勢,若非承天命者,反倒讓人吃驚了。

廣息望着她的側顏,問道:“那餘下一分呢?”

雲微漠然道:“這就得靠紫微垣來證實了。”

廣息低笑一聲:“自放出預言後,紫微垣全宗上下封山,閉門不出,大陸上不再有任何一個紫微垣弟子行走,但這個預言,卻實實在在的攪亂了大荒的局面,不得不說,司南下了一手好棋。”

雲微冷哼一聲:“他再躲,又能躲多久,我就不信,到了小不周山會,他司南垣主親口證實的天道擇主的時間,他紫微垣還能繼續閉門不出。”

廣息看向任平生離去的方向:“得帝星者得天下……可事實真的如此嗎?我怎麽覺得,你這個關門弟子,并不是能輕易被人拿捏的角色。”

雲微半阖眸道:“若非她這個性子,我還真不收這個徒弟。”

廣息深深看着她:“雲微,天道擇主,千年難得一遇的機遇,最有可能是帝星的人就在你身邊,近水樓臺先得月,你當真不心動?”

雲微看了他片刻,臉上卻浮現出一個奇異的笑,不答反問:“那你呢?為天地立心的廣息院長,你不心動?”

廣息垂眸,輕聲道:“天道之主,真的像世人想象的那般好嗎?”

兩人眼神交錯,皆是了然。

雲微起身,發髻有些松了,她重新绾了幾下,沒弄好,索性把發冠拔了,一頭發絲淩亂的散在身後,竟有一瞬如魔障。

良久,她輕嗤一聲:“此事,你我清楚,另外幾位,不見得不清楚,天上那幾位,更是未曾有一刻放松過對我們的窺視,他們心中更是清楚。

天道一旦擇主,立刻會成為天上那幾位的眼中釘,再無寧日。”

“好在,你我修行,所求也并非安寧度日。

“我還是那句話,若他們仍要争,那我也不得不争上一争了。”

雲微灑脫地笑了笑:“總歸,我也不是第一次對上天外天。”

……

孤月傾斜,夜已過半。

城外一群人等待得愈發焦急。

太史寧在原地踱來踱去,煩躁道:“城裏怎麽一點反應都沒有,和鹿夢城那日不一樣啊!橫舟道友,你能确定浮悠谷中的陣法真的轉變成了九幽陰兵陣嗎?”

他喊了幾聲沒見有人回應,輕拍了下橫舟的肩膀,橫舟才驟然回神,從陣圖中擡起頭,緩緩道:“非常确定。”

她親眼看見,浮悠谷中那個她不曾知曉的陣法,經過了十九次逆推後,竟轉變成為了九幽陰兵陣。

陣法之間互相轉換并不是不可能,但這種陣法之術太過精妙,以她的陣法修為,也只能做到用一些常見的通用的陣法之間互相推導轉化。

但無論是她不認識的這個陣法,還是九幽陰兵陣,都是陣道中至難之陣,尋常陣法師終其一生可能都布不出這種陣,要在這兩種陣法中來回推導,可謂難如登天。

最關鍵的是……

橫舟推了推單片眼鏡,用尾指抵着鏡框,捏了捏被壓得發紅的鼻梁,試圖驅散心中的震撼。

她推出來了。

最初那個陣法,她雖不知名稱,但用任平生随口提及的解陣思路,她真的推導出了這個陣法的作用。

最初,她以為這是個功效更加厲害的離魂陣,畢竟按照陣紋分布,這個陣法也擁有離魂效果。

但經過進一步的反推後,她發現這個陣法的效用遠不止離魂。

離魂陣會将進入陣中的人的魂魄從肉.身中抽離出來,但沒有肉.身的靈魂無法長期獨存,在陣法短時間的作用消失後,靈魂便會回歸到肉.身,人們常常以這種陣法來入夢。

而浮悠谷中這個陣法,作用卻是在人們魂魄被抽離的瞬間,重新灌注一個新的靈魂進入原本的肉.身之中。

她現在無法确定的是,此事究竟是換魂,還是奪舍。

若是後者……橫舟不敢想,這樣以整整一座城來布下的大陣,究竟奪舍了多少人,又究竟持續了多長時間。

她腦中飛快計算着,從何時起,鬼門開的頻率變高的。

她心中生出一個不可思議的念頭。

難道,九幽陰兵陣是故意為了破壞原先奪舍的陣法而設的?

如果真是如此,那做了這一切的鬼王,是不是知道什麽內情?

靜候在一旁的其他人絲毫不知在這短短的時間內,橫舟已經考慮到了五六七八層之後的事情。

橫舟的話,讓在場其他人都有些背後發寒。

橫舟折起這張她摹下來的珍貴陣圖,仔細地收好後,起身正欲安慰,便聽到一聲沉重的悶聲從前方不遠城門處響起。

所有人紛紛望去,見他們等候了一整夜的城門開了。

城門盡頭,出現了一個幾乎和夜色融為一體的身影。

好在修真者耳清目明,于黑夜中也不影響正常視物,一眼就看出了,從城中緩步而出,踏夜而來的是何人。

橫舟呼吸一窒,頓了一拍。

僅僅這一個呼吸的功夫,她身邊的一群人都沖了上去。

雲近月飛快地蹿到了任平生身邊,為了争先,這麽短的距離,竟然禦劍前去,凜冽的劍風都刮到了任平生臉上,險些把霜天曉遮掩身份的兜帽刮掉。

任平生連忙給霜天曉扯好兜帽,下一刻就正面迎接了雲近月飛撲過來的熱情擁抱。

劍修的手穩,力道更足。

被一把摟在懷裏後,任平生努力擡起頭,才意識到自己換回肉.身後,不再有以前原本屬于她的身高了。

她的臉被強行埋在雲近月肩窩,片刻後,任平生也不掙紮,而是反手抱住雲近月,溫聲道:

“大師姐,我沒事,我回來了。”

雲近月唇線緊抿,眼眶有些泛紅,一副忍哭的模樣,讓任平生有些頭疼。

她想了想,一句“別哭”到了嘴邊,改口成了:“想哭我也可以聽一會兒。”

雲近月忍了半天,眼淚還是掉下來了。

“師妹,我就知道你沒死。”

霜天曉被擠到了一邊,睜大了眼睛瞪着雲近月摟着任平生的手。

搞什麽?

怎麽一言不發就抱上了?

摟摟抱抱成何體統!

霜天曉滿心憤懑,心道我和她時隔千年重逢,也沒有抱成這樣過!

她看着雲近月,以及雲近月身後慢了一步但同樣激動無比的一群年輕人,心道這到底是些什麽人啊。

雲近月正打算抱着任平生狠狠抒發一下情緒,随後一步趕來的人一湧而上,一群人團成一團,手忙腳亂又亂七八糟地抱在了一起。

任平生被擠在中間,不得動彈。

隔着擁擠的擁抱,她聽見了傅離軻沉悶卻一閃而逝的哽咽,聽見了太史寧喋喋不休的歡呼,看見慢吞吞走來慢了所有人一步的楚青魚輕聲細語地問她:“師妹,歡迎回來,吃烤紅薯嗎?”

也在夜色和人群的罅隙,看到了衛雪滿眼角滑落的一滴淚。

那滴淚墜落在地上,沒有沒入泥裏,而是化作一顆珍珠,一直滾落到他們的腳邊。

她恍然想着,原來這才是鲛人淚。

原來她真的回到了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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