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 神樹鏡塵

“我原以為可以徐徐圖之, 畢竟這具身體,我想着急也無用。”任平生低聲自語道,“現在看來, 還是得換個思路。”

霜天曉攥了攥拳頭,了然道:“我需要一段時間适應這具身體,穩固修為,等你神樹洗塵結束後,就開始準備為你修複紫府。”

她這次沒再開讓任平生把造化金針也做出來的玩笑, 遞給任平生幾張信紙, 上面畫了些旁人完全看不懂的鬼畫符圖案。

任平生這個敢直接挑剔藥聖字難看的人,對于霜天曉畫的鬼畫符卻沒怎麽挑剔。

先前霜天曉沒手沒腳的,想來也知道這鬼畫符是怎麽畫出來的。

認真看完後任平生才道:“紫府的修複方案?”

霜天曉點頭:“初步拟定的修複方案有兩種, 第一種穩妥些,找齊清單上列的材料,以修補為主, 不過以我現在的工具和功力是沒辦法完全修複的, 需要隔一年重新修補一次;第二種要冒險得多, 你會承受極大的痛苦,風險很大。”

任平生辨認出了她的鬼畫符, 若有所思道:“再造紫府……”

她擡眸,撞入霜天曉的眼中,兩人眼神交錯。

她看到了霜天曉眼中的緊張和隐藏着的期待。

“既然要再造,那就要徹底毀掉現在的, 對吧?”

霜天曉眉眼壓低,果決道:“不破不立。”

她猶豫了些, 又道:“但這樣無論是對肉.身還是靈魂的承受程度要求都很高, 不僅如此, 你要找的材料也更難些。”

“一旦失敗,你就會徹底修為盡失,再無寸進。”

“若成功……”霜天曉目光如熾,決意道,“若成功,我将為你打造最完美的紫府,将這具肉.身的修煉天資拔至最頂尖。”

“現在這個肉.身,雖然已經算得上天賦卓越,但比起你從前,還是差了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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霜天曉說着,眼尾勾起,笑盈盈地看着她,目光了然:“讓你在這個身體裏生存,很憋屈吧。”

“怎麽樣,考慮——”

“第二種。”

任平生直接打斷了霜天曉的這句話,素指伸出,點在霜天曉心口。

她微笑起來,輕聲說道:“那就說好了,我把命交給你了,我的大醫師。”

兩雙眼相視一笑,本是清明的雙眼,眸底卻似裹挾着炙熱火光。

任平生心想,何止是她自己呢,霜天曉靠着殘破身軀在這世上游蕩千年,何嘗不憋屈。

她們心中都有一腔野火,急需燎原。

……

夢微山域今日格外安靜,更襯得暗中的人心躁動不安。

天光大亮之時,三個門派的部分弟子外加一批任務堂通過做任務排名靠前的散修已經守在了夢微山域最高的那座山上。

他們徒步登上山巅,行至半山腰,碰到一層無形的壁障才停下。

太史寧揩着額頭的汗:“這裏就是鏡塵的邊緣了,先前聽說從這裏能看到神樹一隅,看來真是如此。”

從這裏往上看,能窺見神樹厚重的根系深植于夢微山中,邊緣凸起一根粗壯的根系從地表露出一截。

雖然也僅限于此。

楚青魚蹲在地上,看着太史寧忙不疊地又掏出小冊子來記,好奇道:“這回總不能是大荒風雲英雄榜了吧,神樹有什麽好記的?”

太史寧筆頭搖得飛快,嘴裏滔滔不絕道:“這本是大荒修行見聞錄,專記各處風土人情和修行見聞,那自然是什麽都要記上一筆的。”

楚青魚“哦”了一聲,并不感興趣,又扭頭到一邊,數着地上的螞蟻,片刻後擡頭,對雲近月驚呼:“大師姐,神樹腳下就連螞蟻都是金色的。”

任平生瞥了眼,低笑道:“那不是螞蟻,是赤沙蟲,只有神樹腳下才有,外界極其難尋。這種蟲子以珍稀礦物為食,是尋寶的利器,三師姐若是感興趣,可以捉一只回去養着,只不過離了神樹養起來有些麻煩就是了。”

楚青魚微微睜大眼睛,看了眼地上金色的螞蟻,果斷地掏出玉匣捉了一只放進去。

她慢吞吞地說:“我連鳳凰都養過,不愁養不活一只螞蟻。”

“距離鏡塵開還剩半個時辰不到,我們在此處耐心等候一會兒。”聶長風對身後的星瀾門弟子說着,回身沖天衍一群人點頭致意。

星瀾門多道修,平日裏以清修為主,瞧着也大多安靜雅致,聽聶長風這麽說,便靜立在一旁。

比起星瀾門,崔嵬劍閣的氛圍要淩厲得多。

一群劍修,穿了一茬的黑色,腰間佩劍,目露兇光,打一眼看過去還以為不知道哪裏來的非法組織,怪吓人的。

聽說還要接着等,一群劍修閑不住,當即找了塊空地開始練劍。

在他們的襯托之下,顯得天衍這一群人……特別閑。

還鬧騰。

打鬧的鬧。

任平生靠在一旁,跟傅離軻有一搭沒一搭地聊着,順帶着看楚青魚數螞蟻玩。

一個意料之外的人上前來,站在任平生面前,直勾勾地盯着她,一臉“我有話要跟你說”的表情,餘光不斷往傅離軻身上掃,就差明說“麻煩讓讓”了。

傅離軻記得眼前這個人,他們在五宗考核時有過一面之緣。

想到那次任平生和對方不算愉快的會面,他抱着刀站在任平生身邊,八風不動,直到任平生拍了拍他示意,他才離開。

離開前,還深深看了來人一眼,像是警告。

對方并沒有把他的警告放在眼裏,哪怕他是如今呼聲最高的帝星人選。

任平生輕笑:“柳道友,好久不見,找我什麽事?”

來者是柳溪。

五宗考核那一戰過後,除了入夢微山那日倉促一瞥,她們再沒見過面。

但這次再見,任平生明顯感覺柳溪變得不太一樣了。

那是一種很難形容的變化。

曾經的柳溪,昇州柳家的天之驕子,雖然表面不顯,但仍是驕矜的。

與她一戰過後,柳溪身上的自信和驕矜卻像是被那次戰敗磨滅掉,身上的光芒沒了。

相隔這段時間後,也不知在劍閣學了些什麽,任平生這次再看見柳溪時,覺得對方的自信和驕傲似乎又回來了。

和以前不同,現在柳溪身上的自信,是徹底內蘊于心,像是一顆明珠,真正被打磨出了光華。

柳溪看着眼前之人,和以前并沒有不同。

五宗考核那一戰,對方用一根柳枝,徹底打碎了她的信仰,她在劍閣用了很長時間才重建起來,如今終于有勇氣重新站在對方面前。

柳溪認真道:“我有個不情之請。”

任平生目光溫和地看着柳溪,讓她有些不好意思說出後面的話。

但她深深呼吸了些,終于道:“我想懇請任道友,在神樹洗塵過後,能同我一戰。”

柳溪補充道:“可能冒昧了些,但——”

“好。”任平生卻答應得很幹脆。

她這樣的反應,讓柳溪驚訝了下,而後如釋重負般松了口氣,終于露出一個難得輕松肆意的笑容。

“謝謝你。”柳溪鄭重道,“真的,很謝謝你。”

柳溪來得快,走得也快,任平生看着她的背影,突然對崔嵬劍閣有了些興趣。

是怎樣一個地方,能讓人在不到一年的時間裏變化這麽大。

柳溪走後傅離軻再重新過來,自從離開天衍後,傅離軻難得有和她單獨相處的時間,他本來話就少,現在人多眼雜,說話更是簡短。

“他們坐不住了。”

任平生拉開衣兜掃了一眼,發現一直跟着她的紙片人已經消失了,她也沒太驚訝,畢竟神樹鏡塵将開,帝休若還不回去,說不定要被發現了。

她擡眸,正對上站在不遠處的華遠的目光。

為了避嫌,華遠一直裝作和她不太熟的樣子,天衍同行的這一批人中,華遠也一直游移在外,看上去和天衍同門的關系并不好。

但任平生心裏清楚,華遠作為她的聯系人,亦是她的監視者,從未放松過對她的監管。

任平生輕笑一聲:“坐不住了,那不是正好。”

正好一次收網。

……

高居雲外的天外天依舊燈火如晝。

男子仍是戴着烏木面具,看不清真容,語氣輕柔,卻叫人不寒而栗。

“她竟然活着從鬼域出來了,還真是有意思。”

報信者半跪在地,恭敬道:“神樹鏡塵将開,夢微山巅這段時間将會成為一方孤島。”

他欲言又止,面具男卻輕笑了聲:“确實是最合适的時機了。”

報信者漠然垂首道:“南尋大人已經将玉珏送出去,當着夢微山中所有人的面。”

面具男再度發出一聲低笑:“天外天的态度已經很明顯了,若還有旁人敢插手,就是要和我天外天作對,對嗎?”

他說着疑問的話,語氣卻很是悠哉,甚至是篤定。

篤信大荒之中無人敢公然違背天外天。

除了那個不識好歹的女人。

男人面具底下狹長的眼露出寒光,想起對方直接剖離仙核的樣子。

如此凜然、決絕、不可侵犯。

讓人……很很想毀滅。

“傳信給華遠,是時候動手了。”

……

抖落磷光粉時,雲涯子表情還算得上輕松。

畢竟,蟄伏許久,終于抓到了對天衍威脅最大的那個暗探。

也算是這段時日他們最大的收獲。

雲涯子甚至還一邊笑着一邊對雲微說:“那個主意也不是我一個人出的,你的好徒兒才是主謀,師姐你可別只怪我啊,那就太偏心了。”

雲微閑撩眼簾,慵聲道:“那她也是被你帶壞的,她才多大,你個老東西多大了。”

雲涯子氣得手抖,不慎把磷光粉灑多了出來。

磷光粉在空中形成一道虹色的引線,在日光中若隐若現,只有沾了磷光粉的雲微和雲涯子能看清。

這條虹色引線自太華峰而起,徑直向着東北方而去。

雲微和雲涯子兩人修為都不低,旁人目光盡頭觸之不及的地方,他們卻能看得清晰。

看清了虹色引線去往的方向後,雲涯子臉色一變:“糟了。”

他和雲微交換了一個凝重的目光。

雲七所在的地方,正是夢微山。

他是同意拿兩個弟子出去做魚餌,可并不想讓他們真的去送死。

偏偏雲七,最危險的那個密探也在夢微山。

現在在夢微山的天衍弟子,除了各峰親傳,就是他們親手挑選出來天賦卓絕将來會被重點培養的對象。

這其中竟然混進了一個暗探。

這還不是最重要的。

最重要的是,若是雲七在神樹鏡塵中對他們動手,因為是同門好友,這些弟子基本上是毫無防備的。

雲涯子咬牙切齒:“該死的天外天。”

兩人目光交錯片刻,同時起身,化作流光飛馳,遁入夢微山。

可此時,鏡塵已開,各宗弟子已然被納入神樹鏡塵之中,七天後才會出來。

神樹象征天道,神樹鏡塵是大荒天地規則之力,哪怕是道成歸也無法強行用外力打開。

雲涯子狠狠錘了下無形的鏡塵壁障,兇猛的力道卻只如水珠滴入鏡湖面,只掀起微瀾。

……

進入鏡塵中,當真宛若身至另一個世界。

這裏天很低,雲層似乎觸手可及,璀璨的金色樹葉在人們的臉上留下熒熒倒影,樹葉罅隙之中有溫瑩天光投下。

所有進入到這裏的人,就連呼吸都放輕了些,卻又忍不住偷偷呼吸幾下,似乎能嗅到空氣中彌漫着似有所悟的空靈沁香,像是能夠洗滌靈魂。

神樹能被稱作大荒天柱,足以見得神樹之龐大。

對于這個事實,人們已經知曉,但首次親眼得見之後,人們還是驚駭于神樹的高大巍峨。

鏡塵之中,神樹仿佛能托起整個世界。

這裏的天像是由神樹璀璨的金色樹葉織成,只能從縫隙中窺見天高雲低的影,數不清的粗壯樹枝伸展開,哪怕是最細的樹枝,十人環抱都無法完全抱住,虬結的根系深深紮入山體之中,将連綿不絕的夢微山域悉數囊括其中。

太史寧驚嘆道:“這真的就像是自成一方世界。”

可這裏,分明只有一棵樹。

任平生緩步靠近,目光自下而上,凝視着這棵神樹,眼神有些悠遠。

所有人都看呆了,也沒人注意到她一瞬間的愣神。

良久後,任平生才垂眸,極輕地勾起唇角。

一千年前,那個她熟悉的想要保護的大荒已經遠去。

在這個世界之中,除了她和霜天曉,無人再知道過去的一切。

曾經的刀光劍影,他們走過的每一條路,看過的每一處風景,時隔經年,早已滄海化桑田,失落于時間之中。

她原以為,這一切,只能由她一人獨自品味追憶了。

後來,遇到了霜天曉。

現在,又有了他。

他屹立千載,哪怕不言不語,卻始終注視着這個世界。

任平生站在距離神樹一步之遙的地方,很想伸手去觸碰一下這棵樹,但理智終究按捺住了沖動。

這是千年之後這個陌生的世界中,她唯一熟悉的事物了。

過了很久,一群人才從驚嘆之中回神。

太史寧飛快地在冊子上做記錄,一邊道:“聽說,遇到了神樹第一片落葉的人,終其一生都會幸福順遂。”

聶長風笑了下:“不過是凡間用來騙小孩的話罷了,神樹是天道化身,每片葉子都蘊藏着無上的神力,怎麽會有落葉。”

他話音剛落,一片白金色的葉子悄然落下。

在空中打了個旋,輕盈地、溫柔地,落在了任平生的肩膀上。

任平生摘下肩膀上的樹葉,在指尖摩挲了下。

和那日帝休喂給她吃的一模一樣。

任平生垂眸,在心中低聲道了句“傻”,唇角壓了幾下卻沒壓住,翹起一個極淺的弧度。

她回首,對着目瞪口呆的一群人,眼角微彎,雙眼盛滿了笑意,是一衆天衍同門從未見過的如此輕松和真心的笑意,說道:

“看來,這幸福順遂的祝福,得由我收下了。”

輕松了一會兒,衆人各自選了個地方,從芥子囊中将蒲團拿出來,有些人幹脆直接席地而坐,原地調息。

神樹洗塵,是用神樹中蘊藏的天道法則,濯洗去修士體內的凡俗塵垢。

修士入仙途,引氣入體之時,會排除出肉.體的雜質,稱之為除穢。

而在神樹洗塵,确是從裏到外,從肉.身到神魂,盡數滌蕩清淨。

洗塵,洗去的不止是塵垢,也是塵世。

不僅能夠錘煉靈脈,更能夠鍛造神,于往後修行極有裨益,是尋常修真者汲汲渴求而不得的寶貴機會。

在鏡塵之中,所有人都選擇自行修行,誰也幫不了誰,更不願旁人來影響自己。

這裏地方大,每個人就算隔得很開也完全夠,任平生甚至見劍閣幾個劍修在鏡塵中禦劍飛行了一圈回來,費了好長時間,驚嘆道:“這裏真的太大了,我們向南方禦劍飛行,飛了半個時辰也沒見盡頭,這才折返。”

任平生選了一處距離神樹很近的地方,沒有坐在蒲團上,而是直接坐在了神樹露出地表的根系上。

她周圍目光所及之處都沒有旁人,其餘人各自選擇的地方跟她都很有些距離。

功法運轉,任平生阖眸開始修煉。

隐約間,她似乎感覺到有什麽力量從她發頂輕撫過去,珍惜而鄭重。

山中修行無歲月,再度睜眼時,任平生四下望去,察覺到周遭橫生些涼意。

她沒有再繼續修煉,正欲起身離開,邁步時,發覺自己的發簪被什麽東西勾住了。

任平生了然回首,對勾住她發簪的一截不知何時伸出來的神樹樹枝輕聲道:“你還是第一個勾我頭發的樹。”

一看就不是什麽正經樹。

這是在告訴他,上次說有樹勾丢了她的發簪,只是找借口随口說的。

這根樹枝動作頓了下,似乎有些歡欣,就連葉子都隐隐散發着光暈。

但仍然沒有放開她,而是向下移了些,勾住她的腰肢,像是在問:“這麽好的修煉機會,為什麽要離開?”

任平生用尾指在樹枝上輕輕撓了下,低聲道:“乖,不走,有點事情要處理,我去去就來。”

樹枝這才放開她。

鏡塵之中也是有日夜之別的,此時正值深夜,星月如在手邊。

任平生禦空而行,過了一會兒,落在神樹的另外一隅角落。

這裏同樣偏僻寂靜,只有一個人,似乎已經等了她很久。

見她過來,華遠緩緩走近,低聲道:“有命令。”

任平生在他面前微微低首,一副受命的模樣。

華遠一字一句,沉聲道:“護法有命,殺了帝星。”

任平生垂首,眼睫微微一顫。

“謝蓮生和傅離軻,一個不留。”

片刻後,任平生擡頭,微微一笑。

“雲七領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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