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世風日下啊

“人來了?”

“來了,不過聽說今天才輪到跟秦少配合訓練。”

“什麽來了?”

茶水間聚在一起的人,迅猛地讓開一條道,只見一支黑色的拐杖點了點地,老板端着茶杯神情淡淡地看着大家,視線所到之處,所有人都低下了頭,全都是一個心聲:別點我名。

“應該是新的領航員吧。”

江時烈轉身,說話的正是他們家的車手秦禮,他是江時烈一手培養出來的王牌,技術風格和江時烈很像,但性格截然不同,秦禮小天使被大家尊稱為秦少,當得起人見人愛的美譽。

衆人猛然擡頭,看到秦少跟看到耶稣降臨,全是劫後餘生的慶幸。秦少給他們打了個眼色,衆人心領神會,紛紛散場。

營銷部艾米莉走到拐角處才放下捂着心髒的手,驚魂未定:“老板今天怎麽會親自來茶水間?”

同部門的張英俊糾正道:“你應該問烈小爺今天怎麽不直接去訓練場。”

“你看他今天心情怎麽樣,說是他的腿到了雨天就會疼,心情就會很惡劣,逮住人就罵。”

艾米莉搖了搖頭:“看不出,他罵人都沒表情的,你都不知道自己怎麽就撞槍口上了。”

財務部新人小潔滿臉驚恐:“這麽殘暴?”

艾米莉愣了愣:“倒也不是,一般你碰不上老板,碰到他的時候,不要犯低級錯誤就行。”

張英俊:“嚴師出高徒,秦少也沒少挨罵,只用了三年就當上王牌了。”

此時,秦少正陪着老板泡茶:“老黃讓我跟三個領航員都練一下。”

“嗯,你看上哪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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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個領航員裏有個女生,我還蠻好奇的,今天會跟她搭檔。”

江時烈拿茶杯的手頓了頓,随即将頭一道茶倒掉,回道:“得盡快訓練,男女不重要,跟你配合最好的就留下來。你下禮拜要先去參加香港站的比賽,艾克要是還提不精神,下個月在南山的比賽就換了他,黃冠還需要磨練,你不能出問題,這對我們年度總積分很重要,必須要拿下好名次。”

“哦,女生也沒關系嗎?”秦少意外道。

“我有說過女生不行嗎?”江時烈按了按拐杖金屬握手。

“不是……”秦少反應過來:“我理解錯了,烈哥,我馬上去訓練。”

周以汀坐了一禮拜的冷板凳,幹了數不清的雜活。這行當當真是女的當男的用,怎麽好使怎麽用,她自認為自己是新人,社畜的那點自覺還是有的,只是這一禮拜下來,她覺得自己更像是行政部小妹,忙着端茶送水解決後勤服務,壓根不是招進來做領航員的。

思前想後,她決定要去找主教練談談。

她在進入這個行業的時候,就做好了男女差別對待的心理準備,一開始人家以為她是來應聘行政、公關的,誰料到她開口說要做領航員。

國內拉力賽熱度不高,正如那人所說,這項賽事遠不如F1這種頂級賽事受人歡迎,但是他有他的魅力,與自己賽跑,與自然角力,你會發現愛上他并不難。

更何況,他是唯一需要二人配合的賽車項目。

她前兩年過得很辛苦,一來是找不到靠譜的車隊,被坑了不少,二來是入行門檻高,上場的每一次機會她都要全力争取。

郁穹一開始不能理解,好端端的高材生,畢業不去當個白領,非要到賽道上吃土,再說她身體素質本就一般,體能訓練就能丢掉小半條命,更別一開始暈車給她帶來了巨大的麻煩。

她都一一克服了。

為了能讓那個人,有一天看到她的改變,也在他為之熱愛的賽道上奔向夢想,奔向他。

周以汀打聽到老黃在開會,便打算到會議室門口等,艾米莉知道了,跑來說:“他們一開會就要老長時間,等不住的。”

周以汀道謝,但還是堅持:“我沒事,等得住。”

看着她的背影,艾米莉拉住張英俊八卦道:“喂,她什麽來頭,聽說穿着高定婚紗來面試,老公開超跑,跑來當領航員幹嘛?”

張英俊挑眉,敲了敲手中的文件夾,說:“聽說是為了夢想。”

“我呸,夢想值幾個錢。不過,我聽說她是北大畢業的。”

“卧槽,北大,來我們這?”

“人家大概不差錢,也不是來混口飯的,可能真是為了夢想。你別老惦記新人,還是多叫你哥好好配合秦少,不然地位不保。”

艾米莉瞪着大眼睛,吹了吹剛做的新指甲,不在意道:“我哥地位穩着呢,哼。”

周以汀自然不知道他們在她背後說些什麽,她已經來到會議室門口,找了個位置坐下,腿上架着電腦看資料。

誠如艾米莉所言,這個會開了很久,期間還有人給會議室送午餐,周以汀等不住,趁着送餐人敲門,她也跟着走了進去。

會議室不大,沖眼看去坐了五六個人,都是男人和煙味。她進去的時候,坐在最裏頭的人對着投影還在說。

“車子新的變速箱□□得不錯,秦少上一站成績提高了不少,這次……”

大概是意識到有人進來,他打住了話頭,自然而然地回過頭。

周以汀視力很好,立在門口也能看清那個人的臉,其實當她進門聽到他的聲音時,她的心髒已經因為跳動過快,有種快要炸了的幻覺。

他看上去并沒有太多變化,她在過去的每一天,都要将他的臉描繪一遍,不可忘,忘不了,如何忘。眼前的人,分明跟她刻在腦海裏的人擁有用一張臉,但這個是鮮活的,他剛才還說話了。

要真得說出點什麽,大概就是越發英俊成熟,眉眼裏的鋒芒被他很好地藏在了諧谑的笑中。

只是,這個笑,在看到她的一瞬,倏然淡了。

周以汀完全沒有預料到會在如此沒有防備的情況下見到他,腦中全是他為什麽會在這裏,他是車隊什麽人等等亂七八糟的疑問。

然後這些疑問被瞬間洶湧而來的情緒引爆,震得她全身開始微微發抖,整個世界的畫面成為虛影,只剩下他的身影。

江時烈神色很淡,掀起涼薄的眼皮,直看向門口的小姑娘,只是,這一下非常快,好像沒将她的臉完全收入眼底,他就撤回了目光。

周以汀感到面上微痛,眼圈開始發燙,有些受不了他冷漠的目光。可轉念一想,這已經算是好的了,至少他沒有震怒,直接把她趕走。

但她不能表露出來,周以汀,忍住啊。

小姑娘,确實長大了啊。

江時烈有些感概地想。

那天她一身婚紗,盛裝出現,他一時看得入了迷,恍惚間不知道自己看到的是真實還是幻想,她就好像掉入兔子洞的愛麗絲,一轉眼不見了。

今天她離他更近了,他只需掃一眼就已經把她的樣子記住。

長發剪成齊耳短發,顯露出與過去不同的飒爽之姿,他記得,她問過他喜歡長發的女生,還是短發。

臉上褪去青澀稚嫩,完全長開了,清麗的五官,冷清的神色,當得上鍋子那句“大美女”的評價。

只是曾經那雙總是拿倔強淩厲的目光看他的眼睛,此時只有平靜和陌生。

要不是她嘴唇都發白了,他差點以為她沒認出他來。

看來這演技跟過去比,進步不少。

烈小爺撐着頭,背對着門口,似是平常地問了句:“什麽事?”

周以汀被送餐的工作人員拍了下,才清醒過來,她看到整個會議室的人都在打量她。

“我找……黃教練。”周以汀竭力控制住情緒,冷靜地找回自己的聲音。

“老黃,找你,我們正好先吃飯。”江時烈平靜地調轉視線,關了投屏,率先拿過離他最近的盒飯。

老黃沖周以汀招了招手:“正好,我介紹下,這位是我們前兩天面試進來的小同學,難得的美女領航員。”

在場幾位很捧場地道歡迎,秦少也在,就坐在門口,特地起身過來跟她握手:“你好,早就聽說了,我們隊來了一位特別厲害的女生。我是秦禮,本來今天我是要跟你配合測試一下,早上開會耽誤了,下午我們下場練習。”

周以汀一怔,忙回握住他的手,秦少的大名,她早就聽得耳朵起繭,她那位“未婚夫”一天不提起秦少,這一天就白過了。秦禮人如其名,溫文爾雅,謙遜有禮,一米八的身高也很有優勢,和他在場上兇悍的駕駛風格有着十足的反差。

“你好,周以汀。”

“以汀,好名字。”

“還有這位,你算是趕巧了,這位是我們車隊的老板,人稱烈小爺。”中場休息,老黃也開起玩笑。

江時烈無所謂地笑了下,誰知那頭的姑娘木着臉,對他深深鞠了一躬,絕對标準的九十度鞠躬,然後恭恭敬敬地稱呼道:“江總好,初次見面,我是新入職的領航員周以汀,請多多指教。”

江時烈:“……”

什麽玩意?

江總?

初次見面?

江時烈似笑非笑地放下筷子,盯着周以汀看了會,這目光讓周以汀渾身發毛,腦中一片空白,就連老黃都發現有點不對勁,以為江時烈不滿他們沒按規定,多招了人,正打算解釋,江時烈這邊收回視線,重新拿起筷子吃飯。

一句話都沒說。

場面有點冷。

老黃也摸不透這個年輕老板的心思,只有重新拾起話頭,對周以汀說:“你要不再等會,我們這結束了,就帶你去訓練。”

本來周以汀就是為了這個事來的,既然得到了答案,她不便在這裏久留。

“好的,我先出去了。”

周以汀走出會議室,關上門,這期間她是怎麽完成這個動作的,她一點都不記得了,整個人都是懵的,腦子裏全是他最後漠然的表情。

所以,江時烈就是這家新興車隊的幕後老板?

她來應聘,他知道嗎?

她以第三名的成績被破格錄取,跟他有關嗎?

她這兩天不受待見,會是他授意嗎?

不對,如果她是他,知道她來面試,絕對會想辦法玩死她,一報當年之恨。

可如果他真的事先知道,為什麽還會放任她順利入職?

周以汀腦子裏亂成一團,下意識地咬着手指。她這些年根本查不到他的消息,上網搜他的資料,沒有任何線索,她也不敢去找他身邊的朋友打聽,更不敢撥打他的手機號,哪怕那11位數字她能倒背如流。

可歸根到底,這一切都是她自食惡果,她的任性、無知、自私葬送了他們的關系。

周以汀這個下午一直無法注意力集中,雖然她努力讓自己好好專注,但效果欠佳。

下車的時候,她心裏憋着一股氣,但還是主動跟秦少說:“抱歉,我狀态不好。”

秦少雖然開車猛,但性格溫和,肯定不會為難周以汀,反過來安慰道:“你不用緊張,我不是那麽難相處的人,你的提示方法,我聽着很舒服,也很了解我的習慣,這點我蠻意外的。”

周以汀心道,你不用覺得奇怪,你的喜好,有人更清楚。

她歉意道:“能再給我一次機會嗎?”

秦少替她打開副駕車門:“當然,你別這麽嚴肅,沒關系的,等我回來,我們再練。”

周以汀其實挺難理解,為什麽秦少的領航員總是很難挑,他這人看起來很溫和,不像是會苛責別人的人。

只不過,秦少不在意,不代表別人不在意,她剛回到休息室,老黃就拿着記錄表一臉嚴肅地看着她。外頭,技術部的幾個同事圍着車子檢修,維修經理金鳴亨提醒幾個小子專心工作,于是大部分人都低着頭在做自己的事,只有鍋子探頭探腦地朝休息室看去。

邊上,江時烈靠在沙發上,好像無所事事地翻看着這幾日的訓練記錄。

周以汀一進門就看到了他,整個人僵在原地,雙手絞在一起,很快把手指磕紅了。

她站在門口不敢進去。

他像是沒看到她一般,只顧看自己手裏的資料。

老黃瞥了她一眼:“幹嘛不進來,不好意思進來?”

江時烈肯定聽到了,但他眼皮都沒擡一下。

周以汀暗暗自嘲,她在亂想什麽,他是這個車隊的老板,出現在這裏很正常。

她垂眸,盯着自己的腳尖,慢慢走到老黃跟前。

“如果今天是你面試時候的表現,你不會出現在這裏,你今天什麽情況?”

周以汀臉色刷一下白了,暗自咬了咬嘴唇,不吭聲。

小姑娘變了臉色,老黃看在眼裏,他瞬間覺得自己話說重了,輕咳一聲,緩下語氣:“你在面試時表現出來的應變能力、溝通能力、心理測評分數都很高,尤其是你在簡歷和推薦表上都寫着你的方向感和路況記憶能力很強,你不要有負擔,雖然我們最終只錄用一位,但還有機會。”

“狀态不好?領航員狀态不好,就是讓車手去死,每一次訓練、比賽都要把身家性命都寄托在領航員身上的車手放在第一位,車手和領航員之間如果沒有信任,就到達不了終點。所以,狀态不好,根本不能是理由,抱着這種半吊子的态度,我看還是算了。”

江時烈不留情面地說完這段話後,若無其事地丢開文件夾,神情冷淡地擡頭看向周以汀。

老黃推了推眼鏡,心中驚疑不定,小年輕就是厲害,老子都張不開口罵小姑娘,你倒是張口就來。

烈小爺訓人狠是出了名的,但過去車隊裏都是幫大老爺們,沒女選手,其他女員工他都交給杜總管,所以從來沒人知道他會不會訓女生。

今日一見,得以證實,烈小爺,真男子漢(直男),一視同仁,公平公正。

周以汀還沒從見到他的震撼中緩過神,緊接着又被他兜頭一頓訓,問題是他說的話一針見血,直刺到她的心底,直接刺了出個窟窿。

她死死地盯着茶幾上的煙灰缸,嘴唇都快被牙齒咬破了,但還是控制不住眼圈開始發燙。

不能眨眼,眨眼眼淚就會掉。

今天好不容易忍住一次,不能破功。

可是,就算她沒有眨眼,還是有溫熱的液體不聽話地從眼眶中跑出來。

江時烈:“……”

老黃:“……”

秦禮:“……”

鍋子等圍觀群衆:“……”

媽呀,烈小爺直接把小姑娘罵哭了。

“唉,我說給你發消息,你好歹回我一句……”

杜孑宇火急火燎地趕到休息室,看到現場畫面,猛一個急剎。

他這嘴難道開了光,這是什麽修羅場?

從他的視角,周以汀一臉倔強,站着在哭,江時烈這狗東西姿态欠揍地坐在沙發上,滿臉寫着老子最大,老子不爽,老子要罵人,其他人都大氣不敢出。

杜孑宇馬上思考着,兩條腿不由自主地往後退,他這個時候調頭就走還來不來得及。

周以汀慌忙擡手擦去眼淚,深吸一口氣,稍微平靜後,依然不看江時烈,對着煙灰缸說:“江總教訓得對,我錯了,不論發生什麽,都不應該把私人情緒帶到工作中。您今天要是開除我,我沒有二話。”

江時烈愣住,他哪裏見過周以汀這種教科書級的認錯态度,也從未聽過小姑娘用這種官方口吻跟他說話。

真是折煞他了。

烈小爺心中冷笑,還真準備打死裝不認識?

他張了張口,可還沒說話,邊上老黃已經挺身而出,攔在他面前:“好了,烈小爺不是這個意思。我不清楚你今天發生什麽事,狀态不好,先回去調整好心情,下次再練。”

“是啊,烈小爺今天這幾句壓根沒什麽。我們這哪個不是被他罵着成長的,我也沒少挨訓。雖說我們這麽多大老爺們被他罵哭的大有人在,可你剛來就哭,那肯定不行,得多練練臉皮,且不論技術如何,臉皮厚,才能在我們這裏生存下來。”秦少笑着給周以汀遞上紙巾,開着玩笑話,溫和地寬慰她。

周以汀謝過,拿紙巾胡亂擦了把臉,轉過身,閉上眼,直接朝江時烈一鞠躬:“江總,請您再給我一次機會,我一定會好好努力的。”

江時烈一張臉要黑不黑:我現在,是真的很想罵人。

烈小爺沒接她的話,撣了撣褲子上不存在的灰,慢吞吞地從沙發上站起來,挑起靠在扶手邊的拐杖,直接朝門口走去。

周以汀察覺到什麽,微微擡起頭,臉色瞬間比剛才還要難看,她幾乎是沖口而出:“你的腿,怎麽回事?”

她這話剛說出口,老黃眉毛都要吓掉了,當即朝江時烈看去,就連秦禮的表情都明顯一滞,休息室瞬間安靜得只有空調出風的嗖嗖聲,吹得人手臂上的雞皮疙瘩全體起立。

休息室裏的煙味和機油味也掩蓋不了現場的尴尬。

杜孑宇恨不得戳瞎自己的雙眼,為什麽要他看到這等地獄級別的修羅場?

江時烈在門口停下腳步,拐杖在他手裏轉了個圈,他慢慢轉過半個身子,露出一個堪稱溫柔的微笑:“你剛才說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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