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一切罪惡的源頭

縱使非常疲憊,面對周以汀,江時烈很快調整了情緒,重新把車從地下車庫開出來,小區附近的店都關門了,只有到夜排檔區找吃的。

周以汀挑了一家烤肉店,這個點正是夜宵的高峰期,他們在門口等了一會,期間兩人一句對話都沒有,女生站在離他很遠的地方,好像他們不是一起來的。江時烈偶爾朝她看去,發現她始終沒變過姿勢,冷眼旁觀着裏頭一桌桌喧鬧的食客。

“到我們了。”江時烈拿着號子,走到她身邊提醒道。

周以汀點了點頭,率先走進店裏,留給他們的位置靠裏頭,隔壁桌恰好是一群大學生,笑聲沒間斷過。

周以汀路過他們的時候厭煩地朝他們看了眼,随後用腳拉開椅子坐下,順手把書包放在隔壁椅子上,江時烈在她對面坐下,随手接過服務員遞過來的菜單。

他将菜單遞到周以汀面前:“想吃什麽,你看着點吧。”

周以汀随便看了兩眼,點了兩盤招牌烤肉,又點了碗面,叫了杯果汁:“我沒叫你的份,你自己點。”

江時烈晚上還沒來得及吃,氣得餓過頭了,但現在被烤肉香圍繞着,沉睡的胃有些緩過神來,只是他沒想到周以汀這麽直接,只好又叫了一碗面和兩個蔬菜。

等待的時候,周以汀一直在玩筷子,一會把筷子放到杯子裏灌水洗,一會拿出紙巾擦,偶爾朝隔壁桌看兩眼,發出低低的冷笑後,回過頭繼續擺弄自己面前的碗筷。

剛才在樓道裏光線太暗,到了店門口他們又隔得遠,現在面對面坐下,他才看清楚她的臉,比印象中上一次見到更瘦了,一張臉還沒他的手掌大,但這都不是關鍵,他竟然看到她的右臉眉梢和下颚有明顯的傷痕,女生自己倒是一臉無所謂的樣子,讓傷口就這樣暴露在外。

女生不知道為什麽不肯先開口,這麽坐下去也挺尴尬,江時烈主動找事做,給自己倒了杯茶,也幫周以汀杯子滿上,邊做這些,邊問:“怎麽這麽晚還沒吃飯,哪怕等我,也可以先吃飯。”

周以汀盯着玻璃杯,陰陽怪氣道:“怕等不到你,我舅媽說想見你一面不容易。”

之前他們磋商,有段時間他病了,杜孑宇代為出面,可能其中有點誤會,但江時烈沒多做解釋,說:“你給我電話,我會安排時間。你現在跟你舅舅一家住?”

之前他聽到他們家是這麽打算的。

周以汀冷淡地否認道:“沒有。他們家沒人。”

江時烈一怔:“什麽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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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舅外派公幹,經常幾個月回不來,我表姐在大連上大學,最近水土不服生病了,我舅媽趕過去照顧她了。”周以汀說完,拿起杯子喝了口水,說這些的時候,她的神情始終很冷漠。

所以,她現在一直處于獨自生活的狀态。

但不說他給到的賠償金,父母留下來的遺産以及得到的撫恤金,應該也夠她生活,怎麽會沒錢呢?

他把這個疑問剛抛出來,就被對方打斷,小女生氣十足:“怎麽,找你請吃個飯都不行,還要我自己花錢?”

江時烈額角隐隐作痛,勉強忍下:“我不是這個意思,你想吃什麽就吃什麽。”

還好,服務員把烤肉端了上來,還貼心地詢問要不要幫他們烤,江時烈表示他們能自己弄,實際上心裏尋思着有事做,總比兩個人一言不發面面相觑的好。

他實在不知道周以汀突然來找他為了什麽,他也不擅長應對女生。原來在周家,他只碰到過她幾次,偶爾出言逗逗她,發現這個姑娘不太好相處,自我意識很強,還好周氏夫婦在,幫着打圓場,現在只有他們倆在,他人又疲憊,也沒什麽精力想話題熱場子。

于是,江時烈主動攬下了烤肉的活,雖然這些肉沒有一塊屬于他。周以汀一言不發,專心致志看着他烤,非常精準地判斷出烤好的那塊肉,揀起來就吃,兩個人配合默契,不一會就幹掉一盤。

這麽瘦,沒想到還挺能吃。

烈小爺在心裏默默給出第一次吃飯的評價。

“為什麽停下來,我兩盤打底,完全沒飽。”周以汀拿筷子敲了敲烤盤提醒道。

江時烈剛打算吃兩口面,聞言擡頭,對上女生質問的眼神,烈小爺放下筷子,動作稍微重了點,周以汀當即挑眉,這一晚上露出第一個類似微笑的表情:“生氣了?”

江時烈趕緊低頭喝了兩口冰水冷靜下,随後脫了外套,卷高襯衣的袖口,繼續服務:“要不要再叫兩盤?”

周以汀眼睛都不眨一下:“好。”

等她把第二盤幹掉後,表情總算緩和一點,托着下巴打量起對面的人。她自認為自己今天遇到夠多糟心事,沒想到對面這個人的樣子也沒好到哪裏去,臉還是帥的,眼底的黑眼圈怕是熬了好一段時間,人也瘦了不少,脫掉外套後,能清晰地看到他單薄的肩胛骨。

剛才在樓下的時候,他站在亮處,她躲在暗處,他的一舉一動都在她的眼皮子底下。

包括他站在門口不知道在想什麽,揚起頭閉上眼等了一會,才開門。

看起來他們的日子都不好過。

聽說他的車隊解散了,她拍手叫好,心中完全沒有同情,跟她比起來,誰更可憐,一目了然,他

無非是在為自己的過錯贖罪。

這份罪到什麽時候贖完,她說了算。

周以汀舉起手開始掰手指,口中念念有詞,江時烈不明白她在算什麽,片刻後,她說:“我大概從前天開始沒吃飯,就前天上午在學校外面的小店買了豆漿喝,今天中午本來想溜到外面吃點東西,被人舉報了,說我沒了爸媽就裝可憐,無視校規搞特殊,你說她敢說這種話,是不是找打,我上去就扇了她兩巴掌,她就哭着撓我。”

周以汀指了指自己的臉:“還挺疼的。然後,下午公布考試成績,我退步了兩名,教導主任就把我叫去辦公室,數罪并罰,把我訓了一頓,還要我家長明天去見他,我說我沒家長了,您忘了嗎,你知道他當時什麽表情嗎,可笑死我了。退步兩名罷了,還是全年級,小題大做,無非是中午背後搞小動作的女生抓着我不放。我說我沒家長可來,他就留我寫檢讨,我一個字都沒寫,跟他幹瞪眼到晚自習結束,他就打電話給我舅舅,我舅舅沒兩句就把電話挂了,他又給我舅媽打,根本沒人接,他更尴尬了。我就寬慰他,我回去再找找,好歹找個遠房親戚來跟他見一面。可是,我爸獨子,我爸媽結婚的時候,奶奶家特別看不上我媽,覺得我媽配不上我爸,兩家鬧得很僵。現在,我爺奶早就不在了,外公外婆都在老家,舅舅一家自顧不暇。我想了半天,跟我家有淵源,能做我長輩,還能幫我這個忙的,沒有人。最後,我在床頭櫃發現了這張名片。”

她将他的名片拿出來放在桌上,小卡片大概……經歷了什麽荒唐暴力,從中間被人撕開又貼上了膠帶,勉強還能看得清上頭的名字:江時烈。

江時烈是個聰明人,自然聽懂了她的意思,但他一時半會有些猶豫,周以汀舅舅一家對她如此态度,他是沒有想到的,她的處境确實很難,可他也不能因為這個就冒名給她當家長,他雖說給了她這張名片,只是出于好意,如果她有人生大事、難事需要他幫忙,他義不容辭,但并不是說這類事情,況且他自己還有一堆爛事要處理……

“今天是我生日。”她突然開口,若無其事地說道,“本來我爸答應我,今年生日要幫我辦個生日會,邀請所有的朋友來參加,他提前半年就預定了酒店,我從半年前就開始期待,半年前我怎麽會想到自己今年生日慘到連頓晚飯都差點吃不上。”

江時烈看着小女生低頭沉默的樣子,默默把拒絕的話就着面條吞了下去。

烈小爺這輩子都不會忘這晚上他最後說了什麽,那大義凜然的的氣度,現在回想,氣得他恨不得穿越回去把鬼迷心竅的自己掐死,把一切罪惡都掐滅在源頭。

“你說吧,要我做什麽。”

周以汀又闖禍了。

自從她家出事後,她覺得這個世界都變了,以前覺得理所當然的事,現在變得難上加難。她原本只要專注于自己的學習,其他事父母都會安排好,可當父母不在之後,她猛然擡頭環顧四周,發現到處都是走不通的死胡同等着她碰壁。

周以汀原本在學校裏就小有名氣,學習好,經常考進年級前十,長得好,美女加才女是她身上最大的光環,暗戀她的男生不少,可她脾氣大,說好聽了是很有個性,難聽點就是心高氣傲,不服管。零零種種,周以汀以前活得就像個不谙世事的大小姐,這不家裏出事了,越發一副所有人都欠她的樣子,一點不順心就爆炸,把大家對她的一點同情心都給磨光了。

“我需要他們同情?”周以汀沉着臉丢開飯盒。

“你小聲點。”雷赟趕忙朝四周看了看,還好她們沒去食堂,打了飯躲到一樓連廊,此時沒什麽人,“你別不高興了,管她們說什麽,你又管不住她們的嘴。”

“她們敢說,我就敢打。”周以汀冷冰冰地說道。

“你何必呢,韓楚臨就是在落井下石,你忘了,去年最後你把她拉下馬,參加了市裏英語演講,拿了名次,她一直認為是你找了家裏搞關系,到處說你壞話。你昨天逮着她就打,不是中了她的計嗎,她就是想要你難堪,老師找你家長,你舅舅和舅媽一家不肯來,那你能找誰,你越是不讓他們提你家的事,她越是要讓你難堪。”雷赟旁觀者清,作為周以汀最好的朋友,她看在眼裏急在心裏,“你們倆也是絕了,本來關系那麽好,現在見面就吵……”

她見周以汀表情越來越冷,乖乖閉上嘴。

周以汀心裏也清楚,只是人一陷入到情境之中,就容易上頭,為了逞一時之快,忽略了後果。事到如今,韓楚臨死咬着周以汀不放,非要學校給出處分,老師只好叫來雙方家長協商。

雷赟擔憂道:“今天是你舅媽來嗎?”

周以汀擡頭望向校門:“不是,放心,我找了個必須得幫我的‘長輩’。”

校門口,一輛黑色SUV已經停了好一會,車上的兩人,一個憂心忡忡,一個神情自若。

杜孑宇趴在方向盤上,盯着學校大門口的牌匾,仿佛那是什麽閻王地府的出府口:“我說你怎麽就答應趟這渾水,我看那小姑娘厲害得很,肯定有後招等着你。”

江時烈閉目養神中,不願多解釋:“我說過了,就這麽一次。”

杜孑宇搖頭:“這家人不會是聯合起來訛你吧,你留點心,該賠的都賠了,她們要再敢得寸進尺,你可不能心軟,一定要走法律程序。”

江時烈心想,一高中沒畢業小姑娘,哪裏來那麽多歹毒的想法,他倒是并不在意,畢竟是他承諾在先,幫她一次,也算是給二位逝者一個交代。

“走了,你先回吧,結束了,我自己打車過去。”

“你可別遲到,飛機不等人。”

“啰嗦。”

車門外的溫度很低,這兩天不僅是新年,還是新低溫,周圍沿街商鋪都挂上喜氣洋洋的對聯、彩帶,鮮豔的色彩給單調的冬日帶來不少活力。

江時烈身體素質好,只穿了一件襯衣,罩了一件大衣,他目不斜視地走進學校,來到周以汀告知的教學樓會議室,剛走到樓梯口,就能看到小姑娘戴着耳機,靠在牆邊,沒啥表情地瞅着他,臉上的傷依然暴露在外。

“你遲到了。”周以汀開口第一句話就是斥責。

江時烈上午剛參加完訓練,特地請了假趕來,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态度,他沒廢話,直接認了:“路上堵。”

周以汀感覺他是不想跟自己啰嗦,但沒追問,拿下巴指了指門:“都在裏頭等着了。”

江時烈還在那疑惑什麽叫“都”?周以汀打開門,裏頭坐了好些人,除了周以汀說的班主任老師、教導主任,還有一個女生和她的父母,面色不善地看着他們。

不是考試退步約談家長嗎?江時烈隐隐有種不好的預感。

“老師,我叔叔來了。”周以汀率先介紹道。

已經被按上“叔叔”名頭的江時烈,面色不改地看了周以汀過一眼,很快識時務地跟老師打了招呼,然後找位置坐下。

丁好看到江時烈,當即愣了下,沒料到周以汀的叔叔這麽年輕,出于禮貌,她沒多問,朝他點點頭,算是打了招呼。

半小時後,江時烈信了杜孑宇這張開光的嘴,聽說他上周剛去廟裏拜過,特別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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