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到底是誰? 自打上次說出心裏……
自打上次說出心裏話, 盈兒覺得自己面對沙夫人,就像面對一個尋常老太太。
她怕冷,懶得下炕加衣裳, 便把炕桌上的地圖和帳冊簡單收拾收拾, 說請沙夫人進次間來。
一陣轱辘聲響,沙夫人被金璃推了進來。
這椅子是喬檄給她特制的,帶四個轱辘。
她坐在上邊, 穿着大毛衣裳, 鼓鼓囊囊,腿上還搭着一塊細羊羔皮子。
想來不冷, 再說, 盈兒也并不想跟她一起坐炕上。便叫筐兒給沙夫人擡一張小幾來,放置茶水點心。
沙夫人本來臉上帶着笑, 聽到這話,撇了撇嘴:“怎麽?你那炕上有金子,怕我偷了不成?”
盈兒翻了個白眼,也陰陽怪氣道:“我如今可是太子妃呢, 哪能誰都能上我的炕。”
沙夫人被噎了一下,努努嘴:“哼,我還懶得折騰爬呢!前兒個你送了我一盒髓餅, 今兒我也送你一盒你自小喜歡吃的玫瑰餅。”
說着,金璃便上前, 将一只木盒子放在炕桌上。
方方正正的匣子雕着精致的圖案,漆着明亮的紅漆。這種玫瑰餅出自京中大餅鋪鄭家,有錢就能買到。喬檄三不五時就會給她帶一盒。
心裏并不覺得溫暖,反而有一種夢境般的不真實感。
難道柯碧絲走了,沙夫人終于想起自己這個親女兒了?
她笑笑, 目光落在沙夫人臉上,托腮不語。
沙夫人卻不敢直視她,手攥着細羊皮糕子皮,扭捏着,半天才道:“你這般瞧我做什麽?我也知道你不稀罕這個,莫說殿下現在三天兩頭給你送宮裏別人見都沒見過的吃食,就是你哥哥,疼你的時候倒比孝敬我的時候多。”
盈兒有些摸不着頭腦,難道沙夫人今天來送餅,又是催她送金乳酥的?
這幾日東宮還真沒來人。不然,她也許能記得跟人說一聲。
正胡猜亂想,就聽沙夫人飛快地道:“這麽些天了,你柯表姐還在衙門裏,你是怎麽個打算?還有綠波,也一直押在刑部牢裏,話也問了,刑也上了,怎麽還不放人?是不是你叫殿下押着她?當初她破過你的門,你還記着這個仇呢?!”
她語速極快,一口氣說完,盈兒倒是花了片刻工夫才聽明白。
柯碧絲的屍體王府還沒領走,現在還在刑部。
綠波被過了堂,用了刑,還關押在牢裏。
沙夫人懷疑她報複綠波,叫太子不放人。
三法司怎麽辦案,她一竅不通。只是她相信人家這麽做必有這麽做的理由。
這三件事,都跟她無關,沙夫人卻突然提起這件事,還巴結着讓她拿主意?
“那太太是怎麽個打算呢?”她伸了下懶腰,揉了揉眼睛看了一上午的地圖和帳冊,她眼都花了。
沙夫人一愣旋即,雙手響亮地一拍,臉上露出歡喜無限的笑容,道:“我就說,你是個心善的。再怎麽也是我的女兒,不可能真不認我這個親娘。”
盈兒也懶得跟她辯自己只是問問看,她到底是什麽打算,并沒有要管這事的意思。
“絲兒是叫王府磋磨死的。自然不能叫王府再把她領回去。咱們去把她領了回來,好好下葬。她也沒個後,我便想替她收養個孩子。綠波跟她最是忠心貼心,就叫綠波替她帶着。這樣,日後,她也有個香火着落。”
原來如此,這是要跟王府起争執,所以想起她這還沒過門的太子妃,要借她的勢去壓人。
她沉吟着沒說話。沙夫人又自說自話道:“金璃今兒見了綠波,可憐她原來多富富态态一個人,如今瘦得顴骨都冒出來了。另一樁,既領了你絲兒表姐回來,嫁妝自然也是要要回來的,我先替她收着,等那孩子長大,娶妻時用。”
“今兒一早夫人說今兒天寒,讓我往牢裏給送些衣裳去。”不等她問,金璃趕緊解釋道。
原來是綠波的主意。只是十分奇怪,這綠波,不過是柯碧絲的丫頭,怎麽會想這麽遠?如果真按她說的這麽安排,那綠波可是要一輩子都賴在喬家了。想想當初柯碧絲就是一門心思定要回喬家,才出的事,盈兒總覺得腦子裏有什麽東西飄浮着,想抓又抓不到頭緒。
“反正衙門的事,也就殿下一句話。我瞧着殿下待你是極上心的,你若說東,怕他不會往西。”
沙夫人沉浸在理所當然中無法自拔。
盈兒看着她只覺得心平如鏡。
“太太,你說的這些事,一件,我也不會去辦。”
她語氣平靜得好像在聊早上吃了個豆沙包。
正一臉歡喜憧憬無限的沙夫人頓時好像叫人捏住了脖子,揮舞中的雙手可笑地僵在空氣中。
片刻之後,她才大喘一口氣,滿臉肌肉哆嗦着,擰頭左看右找,卻發現她說了這一陣子的話,這屋裏的丫頭竟連茶都沒給她上一碗。
她氣得只揪着細羊羔皮子,狠拍自己的大腿:“你……你再氣她搶了你的姻緣,她也死了,死了!再說,要不是她搶了你的姻緣,說不定死的就是你!你又哪會當得上太子妃!你真真是……狼心狗肺!”
又是這種狗屁不通的渾話。上一世,她進了東宮後,沙夫人可也沒少說。無非是姻緣前定,她搶了你的,你才有這大福分。上一世,她到死都面皮薄,壓在一個孝字下,沒能回嘴。
這一世,她可不管個。
她也左看右看,見自己用的是只胭脂紫釉茶碗,倒有些舍不得拿來撒氣,這時,手上突然多了一個銅燭臺,她定睛一看,竟是筥兒遞來的。
她當即呼地一聲扔出去,正正砸在沙夫人面前的地上,哐當一聲,彈了兩彈。
聲勢可比瓷碗要驚人百倍。
沙夫人吓了一跳,尖叫一聲,往後就縮。
發了一回狠,她大聲道:“你這些話,我半句也不想多聽。筐兒筥兒,你們聽好了,以後我這白草院的門,沒我的允許,太太連大門都不許再踏進半步!”
沙夫人目眦盡裂,抄起膝蓋上的小羊羔皮子朝她扔來:“你真真忤逆不孝!我……我今天一定要上衙門告你去!”
那羊羔皮子倒沒砸着她,反倒把炕上地圖和賬簿上弄得亂七八糟,狼藉一片。
“真真好笑,你不說反正衙門的事,也就殿下一句話麽?你不說我叫他往東,他不會往西麽?你還去找衙門?!金璃趕緊的,推她去!”
她是真沒想到,稍微給沙夫人一點好臉色,人家就能順杆爬得這般高。
沙夫人氣得呼天搶地,筐兒可不管金璃推不推,上前便搶了輪椅扶手,原地轉了個圈。
筥兒一溜煙搶上,掀起了簾子。
沙夫人嘴裏罵着,可聲音倒底越來越遠,漸漸消散。
筥兒過來撿起了那燭臺放好,又要來收拾炕上的賬冊。
盈兒長吸一口氣,一手扶着炕桌慢慢坐下,明明已經心平如水的,卻還是漸漸地紅了眼眶。
兩輩子的氣,今天也算是又出了一回。
憋屈都是自己的,只要能豁得出去,別管什麽禮教規矩,怎麽着心頭都暢快。
她将那小羊羔皮子扔到地上,慢慢收拾帳冊,一滴淚落下來,滴在冊子上,頓時洇濕了一片。
盈兒一驚,伸手去抹,卻看到一行字:順平十五年蔣景同購進南麓十裏坡別院。
蔣景同是蔣寄蘭的父親。
南麓十裏坡離喬別院不遠。
而她從坡上滾落出事,是順平十六年!
按理,蔣家在文穆皇後在世時,聖恩浩蕩,早應該在青雲峰有別院才是。怎麽倒要在南麓這不太好的地角買一座?
這未免奇怪了些。
她擦擦眼淚,趕緊叫筥兒:“來,幫我把這些賬簿按年份排一排。”
一翻查看,結果真讓她大為震驚。
順平十七年,蔣家賣掉了這個別院。
她拿出地圖,在地圖上比劃了一下自己出事的地點,恰恰在蔣家別院與喬家別院之間,到兩邊,步行都不過小半個時辰。
她又查了查林家的院子,在北麓,除飛林采之會飛,或者當時在別人家做客,不然絕不可能是她。有可能嗎?林采之跟蔣寄蘭上一世在閨中就是好友,入東宮之後,林采之也從來不跟蔣寄蘭争寵。不然,後來蔣寄蘭不能理事,也不會那麽信任地把宮務交給她。
林采之或者蔣寄蘭,到底是誰?
從時間上看,蔣寄蘭最先過世,如果她也重生回來……就最有可能跑來害自己。畢竟她當時表面上占盡寵愛,東宮女人,沒人不恨她。
蔣寄蘭死時,并不知道楊陌愛的人根本不是她,所以才會跑來想殺了她。
林采之的可能性反而沒那麽大。人家是最後的贏家,有什麽必要跑來害她?
捏着賬簿的骨節泛起玉色,她越想越覺得難以置信,手足冰涼一片。
虧得她裝作呆傻,不然保不齊蔣寄蘭一計不成,會生二計。
這個發現,盈兒誰也沒說。就是一直跟她一起查看的筥兒筐兒,她也沒有提,實在是太過亂力怪神,如果不是她自己重生了,怎麽也不會想到。
這一世也好,上一世也罷,在進東宮之前,她跟蔣寄蘭和林采之都沒有任何交集。
誰能想到,蔣寄蘭會來殺她?
*****
當天晚上,喬檄和葉菡因為聽說她跟沙夫人大吵一架,又雙雙來看她,勸了她好一陣。
她看他們擔心得很,只能反過來勸他們,便問了問他們的打算。
她不提這事還好,一提葉菡便滿肚子的苦水。
“這真真不知道該怎麽辦!她今兒逼你不成,又來逼我們兩口子。一直說,如果我們當時同意接她回來,也就不會死于非命了。怪我們害了她。”說着,她就搖了搖頭,一仰脖子,把一整碗茶都喝了個幹淨,“可我哪知道柯表妹鬼迷心竅一樣,非要回咱們喬家呢!如今她人是走了,可如果太太非要把綠波接回來,還要替她養個孩子,怕不是咱家又多了一個副小姐,一個小少爺要我伺候着!”
筥兒上來給上茶,便小聲嘟囔道:“綠波一門心思想回來,怕不是想對我們姑娘使什麽壞吧!”
盈兒:……真是一語點醒夢中人。之前怎麽抓也抓不到的那縷線,總算是連上了。
柯碧絲不會是跟林采之勾結着,想回喬家替她收集消息吧!
雖然這種胳膊肘往外拐的事,一般人幹不出來。可柯碧絲卻是未必。
她只會把自己的不幸全怪在自已揭露了她的醜聞上,而不會反省自己為什麽要做出這些見不得人的醜事。
如果她猜對了,那麽以楊陌的聰明,手上還押着綠波,沒理由審不出來。
可是就算審出來了,也只是綠波一面之詞。
林采之不承認,誰也不能拿她怎麽辦。
何況,楊陌肯定也會護着她的,最後,怕是外頭半點風聲都傳不出來。
那她,要不要去傳一傳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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