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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時間, 文華殿鴉雀無聲。
衆人很想東張西望瞧一瞧身邊人的反應,但又不敢亂動作。
一屋子人幾乎全部僵着身體的古怪場景出現了,大家仿佛中了某種群體性不能動的咒語。
朱元璋繼續和善笑容鼓勵衆人快動筆, 而如今對子孫們的态度打心底變了。
從「這些都是我的血脈希望他們能好好享福且護衛大明」, 變成了「這些人都是孽債将來一定會掀開我的棺材板。」
朱家天下, 世代相傳, 如此美夢在看到朱祁鎮後就徹底碎了。
不肖子孫肆意揮霍,毫不在意大明的傳承。
到頭來史筆如刀,朱祁鎮固然被釘死在恥辱柱上, 但作為開國皇帝要承擔根子上就壞了的罵名。
對此,豈能不怨憤。
他把所有好處都扒拉到朱家手裏,一點利益也不願分出去。是為了自己, 但也是為了讓後代子孫享福。
負了一起打拼的兄弟,毫不在意朝臣給了他們超低薪資。唯獨沒辜負就是朱家人, 可反手給他一刀的正是子孫後代。
改革!一定要改!
歷史的選擇岔路來了, 那就走上從未設想的路。
前路可能給朱家帶去覆滅,但他不在乎。
反正大明早晚都會亡, 而他也時日無多, 那就去選擇與衆不同的滅亡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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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 改革不能操之過急, 要分幾步走。
先找幫手,給人畫大餅看到前方的利益, 研究以往沒有的新技術投入到民間。
期間收獲了利益分一分, 再繼續朝更廣闊天地沖。海船一開, 外面的世界大得很。
真希望之後的水鏡影像, 咕咕能給出一張地球地圖。
如果有第二次評論的機會, 他必會留這樣的評論內容, 但對結果不再抱有天真期待。
之前在評論區釣魚,已經被後世人毒打過一回,真吃不準實話實說會有啥反饋。
不給地圖,給點別的也很好。
比如怎麽提升農作物生長,比如科學學科的形成歷史,比如發展科技路上的絆腳石是什麽等等,都能用來參考借鑒。
真是好想知道!
朱元璋暗默默想着,這些內容的相關影像總不能再把他氣到吧?
算了,水鏡放什麽內容不是他能操控的。
沒影的事,暫不多想。
說回找幫手,要哪裏找?
先明确方向,找有掌握科學技術潛力的人群,且能有心去研究表象下的科學原理。比如不只是觀察到天文現象,更要有心去研究它出現的原因。
具體研究範圍有待商議。
朱元璋承認他不懂,只知道算術、天文、水文都在其列,而他沒想到方面肯定還有很多。
他不懂,卻能尋找懂行的,也能培養出更多懂行的人。
西方能在1473年出現哥白尼。泱泱大明,豈會沒比之更出色的人。
重賞之下必有勇夫。同理,只要舍得投入,必能開拓出一片讓科學發展壯大的土壤。
一開始的操作很簡單,就是砸錢。
人一旦想開了,很多事就不是事。與其把錢留給敗家後輩,不如砸在科研上,至少他努力過問心無愧了。
對比咕咕所在後世,大明人罕知科學。
砸錢建立學校就很關鍵。
一邊讓有潛力悟出科學規律的人去搞研究,一邊引來新鮮血液讓越來越多的人去學習科學。
學有所成者要投放到朝堂上,在六部之外成立科技部。
涉及利益重新分配,必要有代表新利益集團的官員勢力出現,初期必要有朱家子孫加入把控方向。
誰去?
今天衆人交上來的答卷是判斷依據之一。
臨時考試是給衆人的一次機會。
他曾經定下的藩王制度,“分封而不賜土,列爵而不臨民,食祿而不治事”。①
現在對藩王的政策也要發生變化。人人憑本事拿俸祿,一部分人去守邊,另一部分參與到改革中來。
殿內,數十人遲遲沒有落筆。寫真心話,難道不會等同于試試就逝世?
作為兒孫,被殺的可能性不高,但是被罰錢的可能性很大。
父皇/皇爺爺已經變了,再也不是從前那個對孩子們大方的大家長了。
瞧一瞧代王與齊王,他們被罰俸祿一次是一年起步。再被罰下去會如何?
大明藩王其實沒有領地只有管轄軍事權,而對民政無權插手。
眼下如果讓朱元璋不滿意了,是不是會把“食祿”部分也給删了,還要他們反過來掏錢交罰款?
其中有些人嗅到了更加不祥的氣息。
恐怕不是今天有被罰錢的可能性,而且是将來都沒躺着拿錢的好事了。不做不錯,躺着享福,那些好日子就要遠去了。
究竟是誰把朱元璋刺激到這種程度?
是朱棣
不,他還沒這麽大的本事。
看過水鏡的那些人暗中猜測,必是水鏡給朱元璋帶去了讓他重新做人的影像。
唯一沒有這些煩惱的是朱棣。
朱棣卻也沒落筆。
不是怕木秀于林,而是在斟酌一件事,實話實寫會不會把老爹給氣出病了?
朱元璋畢竟老了,三天前被叫門天子氣到差點靈魂出竅。罷朝三天,他還能承受多少批評?
語言是一種藝術,自己要怎麽把挑刺的實話說得很動聽呢?
朱元璋看到沒人動筆,繼續和煦微笑,沒有惡狠狠地催促。
“也對。這種問題需要思考時間,那就給你們一炷香去寫。今天下雨,不宜戶外賞景,等你們交了卷,就一起吃頓好的。”
衆人很難不倒吸一口涼氣。
這話更加可怕了,吃什麽?吃斷頭飯嗎?
只見朱元璋從講壇抽屜裏取出了一根清香點燃。“計時開始。”
香爐,袅袅煙起。
衆人仿佛能聽到死亡倒計時的聲音在耳邊響起。交白卷是不敢交的,有苦難言地拿起筆。
有些人選擇了寫真實想法,有些人企圖用拍龍屁的方式蒙混過關。
誰說溢美之詞不符合要求,朱元璋是要他們寫實話,而大肆贊美老爹/祖父也能是心裏話。
一炷香很快過去。
朱元璋看了一眼殿內衆人。“紙上寫好各自名字,這種簡單規矩,不會有人蠢而不知吧?”
最前排,秦王朱樉正想着這種提示是多此一舉,卻猛地一個激靈。
看向卷面,自己居然忘了寫!這十天抄書抄到腦子發暈,睜眼閉眼都是字,眼下忘了把自己的名字寫上。
唰唰兩筆,飛速加上。
擡眼偷瞄朱元璋,老爹似乎沒有發現自己的小動作。是真的沒發現嗎?剛剛那句提醒,是不是對他含沙射影?
算了,不深想。
朱樉近來有了不多想的習慣。胡思亂想老得快,他要好好保養身體。
含沙射影又何如,父皇沒指名道姓就是對他很照顧的表現,他很幸福很愉快。
朱元璋站在上位,距離二兒子最近,将其神态盡收眼底。
頓時感到一陣心塞。
老二的腦子到底是什麽做的?居然能因怕死,從一個極端突變到另一個極端。
不願承認朱樉能夠發生這種極端變化,其實某種程度上也是子肖其父的體現。
朱元璋撇開眼睛,轉而點名朱棣。“老四,你去把答卷全部收上來。”
“是。”
朱棣起身,從前面的兩位兄長位置開始收卷。
瞬間,其餘人全都看向朱棣。
朱元璋選擇儲君的表态很明确了。讓朱棣收答卷,就是讓他評判兄弟子侄。憑什麽他高人一等,那就是憑他要坐上太子之位。
朱元璋瞧着朱棣,沒有說出下一句‘收完卷子,寫一份點評’。
他果然是心軟的好父親。今次表明了立儲心态度,但沒有明晃晃地給老四拉仇恨。老四,應該好好謝謝他。
朱棣被兄弟子侄們的複雜目光盯着,沒有感覺到半點不适,但一不小心瞥見朱元璋的眼神,那種瘆得慌的感覺又冒出來了。
以前聽過一句俗話,不怕鬼哭就怕鬼笑,現在改改用到朱元璋身上。不怕老爹怒就怕老爹笑——準沒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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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分兩頭。
秦朝,嬴政在觀看了叫門天子的史實後,大為震撼。
明朝竟然能出現這種人做皇帝?!
果然是江山代有敗類出,史書上的胡亥與朱祁鎮比一比,難分伯仲了。論殘酷,朱祁鎮更勝一籌,但明朝的運氣好,不似大秦直接亡國了。
同一段歷史,不同的人看能夠有不同的領悟。
嬴政從中看到即便朝代更疊,但北方勢力帶來的軍事威脅從未消失。
明遇瓦剌犯邊,秦有匈奴侵擾。從秦到明,北方勢力的構成變了,但對中原王朝的掠奪性始終未變。
他不免思考其根本原因是什麽呢?能從源頭一勞永逸地解決問題嗎?
又意識到另一點。
當有一個外部敵人出現,一致對外的情緒有時能讓人變得很可怕。
恰如于謙指揮下的京城保衛戰,将瓦剌軍打得逃出塞外。
他在領兵布陣時,充分調動了京師內的官員、士兵、平民等團結一心。
由彼及此,嬴政想到六國遺民。
大秦對六國來說就是共同的敵人,其目标一致要推翻大秦的統治。
如今神跡已顯,能讓六國遺民暫且安分下來。趁此時機,能拉攏的要拉攏,而那些極端危險要趁早扼殺在搖籃裏。
比如會下達屠殺鹹陽城命令的人。
很快,嬴政收到了一封奏報。
——「泗水郡,項籍與項梁被誅」,其人頭随竹簡送來了鹹陽。
作者有話說:
①《清史稿·諸王傳序》